第4章 第4章
回國的機票訂在周三下午,令嘉需要在中午十二點前抵達希斯羅機場值機。
黛西此前已經將大部分東西提前打包寄回國內,需要攜帶去機場的只有些她日常換洗衣物跟洗漱用品,一隻行李箱足夠裝滿。
記憶中,這似乎是令嘉往返國內和倫敦,行李最輕便的一次。
令嘉拿着箱子怕滑倒,乾脆赤腳踩地毯拎着高跟鞋從二樓下來。
奶媽正在廚房忙碌準備午飯,黛西見她下樓,忙上前接過箱子。
一樓客廳大部分地方已經被蓋上白色防塵布。
“已經打掃完了嗎?”
“是的小姐。”黛西回答。
令嘉茫然四顧。
當公寓裏柔軟復古的沙發,精緻的擺件、壁畫……都被遮上之後,住了七年的地方就好像恍然陌生起來。
這間公寓是她在倫敦唯一還沒有出售的房產。
主要原因在於肯辛頓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段,確實很難在時間內找到合適的大手筆買家。
其次便是令嘉自己內心其實也不大捨得,這裏是她爹當年結婚時候在倫敦置的第一份不動產,算是父母的婚房,有特別的紀念價值。她到現在還不知道國內什麼情況,只能回去之後走一步看一步了。
沒等從情緒中抽神,客廳的座機響鈴打破了寧靜。
奶媽在廚房,黛西在擺餐具,令嘉離得近,便順手將電話接起來。
一樓的座機平日用得不多,令嘉接起電話時候,沒有想過這是遠在新加坡奶媽的兒子來電,直到掛了電話還久久不能回神。
……
“小八,用餐了。”
奶媽抬手示意她面前的餐碟,又一次提醒。
令嘉遲遲沒有拿起餐具,她盯着桌面,小聲問,“Lu你為什麼沒告訴我,你的孫女出生了呢?”
奶媽愣住。
“你半年前答應了要回去照顧小孩,現在出了這些事,不忍心跟我開口嗎?”
奶媽連忙解釋,“不,小八,是我想再陪你一段時間。”
令嘉從未想過奶媽離開自己的可能,連回國機票都毫不猶豫買了兩張。
她打生下來就是Lu照顧,迄今二十年,續了三次長約,久到她都快要忘記她也有自己家庭、背井離鄉僅僅是為了賺錢讓自己的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
這個月剛好是第四次五年約到期的時間,也是Lu本的計劃中停下工作,回到祖國和家人團聚的日子。
因為噩耗接踵而至,她到今天也隻字未提離職的事。
令嘉執拗地垂眸,不肯抬頭,強行忍着不讓掛在睫尖的淚珠滾落。
“你回家吧,Lu”
“我已經成年了,早晚要一個人面對所有的事情。”她拿起叉子戳中麵包一口塞進嘴巴。
這是她在剛剛沉默的十五分鐘裏想明白的道理。
一手帶大的孩子,Lu里看不出令嘉真正的情緒,她心如刀絞,卻毫無辦法。
二十年來,她跟令嘉相處的時間多過自己的孩子百倍千倍,虧欠家人的實在太多太多,已經無法一再拒絕兒子催促她回國的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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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嘉睜着眼睛渡過了從倫敦到S市的十二個小時,落地是陳東禾來接的機。
作為令父的左膀右臂,陳東禾已經在寶恆工作十幾年,對令炳文忠心耿耿,他是極其不贊成令嘉回國的,但大小姐先斬後奏,把房子都賣了跑回來,這下也沒辦法再把人趕回去。
他接過令嘉手中的行李箱,沒有在令嘉身後看到熟悉的人影,疑道,“大小姐,Lu跟你一起回國嗎?”
“我已經成年了,不需要奶媽。”
在陳東禾不變的注視下,她才既生氣又委屈開口,“合約到期,她的兒媳生產,回去照顧孫女了。”
到底還是熟悉的大小姐啊。
令嘉只對親近的人生氣,能把份委屈憋到下飛機才吐出來,已經是長足的進步。
接機之前陳東禾還挺害怕,害怕看到一個完全消沉頹喪,悲觀崩潰的孩子。幸好,過去二十年良好的成長氛圍讓她擁有了健康的心態跟抗壓能力,讓令嘉起碼沒有被挫折擊垮,還能迅速做出退學回國的決定,這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
小公主前二十年的世界富足溫柔,連指尖划道口子,都足以使令家上上下下大驚小怪,嘆息扼腕,如今遭逢大難,卻是要用她稚嫩的肩膀扛起所有的事情了。
—
車子上了返城高速,開往直達醫院的路線。
四十分鐘,陳東禾跟令嘉講了許多一開始沒打算細說的事。
寶恆的情況比令嘉想像中還更糟糕,繪真集團來者不善,談判進行得異常艱難。
正常企業進入破產程序后通常有三種走向,清算、重整或者和解。
繪真想要清算,簡單說就是聯合其他股東和小債權人,拆解公司賣東西,最大限度收回債務。
而以令父為主的一群人想要公司艱難活下來,通過重整起死回生。
如果說他們的訴求原本還有一丁點兒餘地,那麼,隨着令父這個寶恆的靈魂人物中風入院,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只剩下公司幾位元老苦苦支撐,談判陷入僵局。
令嘉料到回國會有很多需要錢的地方,卻萬萬沒想到,竟然需要那麼大一筆!
她英國帶回來的上千萬英鎊,在寶恆這座即將坍塌的大廈跟前,像是螳臂擋車,已經無力回天。
退一萬步,就算繪真肯在併購合同上簽字,寶恆進入破產重整,公司起死回生,她父親個人名下的三億多債務並不會就此蒸發,她帶回來這筆錢只能還上三分之一。
“把我爸國內名下所有的財產估值加上,夠還嗎?”令嘉問得小心翼翼。
“大小姐,”陳東禾不忍,“除去給你的部分,董事長名下的所有財產已經抵押給銀行了。”
現在都是銀行的東西。
像是被兜頭潑了盆涼水。
令嘉這個從生下來就沒為錢發過愁,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從沒想到自己有一天還會為兩億多人民幣的債務發愁。
她來不及想更多,因為醫院已經到了。
隔着病房的玻璃窗往裏望的時候,令嘉只覺得自己寧願背上十億、一百億的債務,也不願見父親不得動彈躺在這兒。
她迅速背過身低頭不敢再看。
從陳東禾的角度,只能見她眼淚劈啪噼啪落在腳面上,像極了小時候令嘉不願寫作業,被令父在庭院裏罰站的樣子。
“董事長是那天跟繪真的會議結束后倒下的,入院意識還清醒的時候他給自己簽了手術同意書,手術還算成功,命保住了,目前就是不能出聲,動彈不方便,醫生說好好治療復健,以後也許能慢慢恢復。”
陳東禾說完嘆氣,“大小姐,雖然董事長並不希望你回來,但是,你能回來真好。”
令嘉最後擦乾眼淚平復呼吸,推門進了病房。
短短几周內,令父的髮根儘是新長出沒被染黑的白色,從意氣風發的中年男人變得脆弱懵懂,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看到令嘉也並沒有特別的情緒起伏,只是咿咿呀呀幾聲,吐出了幾個無意義的音節。
令嘉猛地回頭,“我爸不認識我了?”
“醫生說這是由於大腦受損,以後淤血散乾淨,記憶可能會清晰起來。”
令嘉想過任何一種情況,父親可能癱瘓、失語,唯獨沒想過他會連認都不認得自己。
她唇口微動又想哭,好在陳東禾及時打斷她,“大小姐,董事長現在的身體情況,懵懂也許反而是件好事。”
總比腦子清醒卻又不能動彈的痛苦好得多。
—
令嘉在病房住了一個禮拜,繪真集團跟寶恆的談判進程終於拖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
她必須代表她的父親,作為寶恆最大的股東,出席周一最後的談判會議。
“陳助,我的專業是哲學,你讓我說尼采康德,我還有點心得,讓我商業談判去說服別人,我完全一竅不通啊!”
令嘉頭大,抓緊病床扶手腿軟打抖,不願出門。
這個禮拜里,她跟着陳特助早出晚歸去爭取大大小小的股東,勸服他們統一陣線堅持資產重組。
可惜樹倒猢猻散,父親這顆大樹倒下后,令嘉才真正明白什麼是人間真實,從前見她恨不得認她做親閨女的叔叔伯伯們現如今一個個變了臉,要不四兩撥千斤雲裏霧裏繞暈她,要不口風模稜兩可不給實話。
她沒把任何人勸服,倒是差點被人勸服,短短的幾天就被這群社會人整出陰影來了。
“大小姐,秘書室給你寫好台本了,你就背下來坐那兒,到哪句按着本子上回答就行,其他人會輔助你的。”
“可他們要不按台本來呢?”
這確實是個大問題,談判桌如戰場,形勢瞬息萬變。
陳東禾端詳了令嘉半晌,提議,“這樣……你到時候披着頭髮,戴上耳機,台本上沒有的詞,我在耳機里告訴你,你就負責轉達。無論如何,得讓繪真看到寶恆的主心骨,不管是對方還是我們自己,只有瞧見希望,大家才會有信心。”
可見事情確實已經到了最後一步,連陳特助這個最以穩沉見長的人都只能使用這樣的下下策。
令嘉就算是只鴨子,也只能硬着頭皮爬上架了。
寄回國的行李還沒拆,令嘉不通庶務,是個生活白痴,沒了傭人幫忙便完全不知道自己需要的東西在哪只箱子,翻來翻去倒騰得一團亂,最後只能臨時從父親的衣櫃拿了件男版西服外套應急。
好在令父身型不大,西服剪裁挺括,肩線流暢,令嘉在裏面配上泛光的黑色絨面及膝裙,繫緊皮帶收腰。
再搭十寸一字帶恨天高,左右一邊一個流光閃閃的銀質耳鏈,走時裝周大小姐的范兒好歹是出來了。
“怎麼樣,陳助,這麼穿能鎮得住場子嗎?”
令嘉整理着大波浪長發,從卧室走到客廳還是不怎麼自信。
令嘉的外貌隨便偽裝一下,比想像中能唬人。
陳東禾點頭,“非常好,只要您說話不露怯,就完全是王者歸來的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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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家裏到公司,令嘉一路上都在緊張地溫習台詞。
生意上的東西她不懂,只點亮了背書的技能點,背詞兒是她唯一能努力的部分。
會議室的大門近在眼前。
左右的秘書將門推開最後一刻——
陳助壓低聲,最後一次鄭重叮囑她:“大小姐,您一定得演好這一場。”
“寶恆未來的興衰成敗,全看今天了。”
作者有話要說:大小姐演藝生涯的起點就從這裏開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