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03
合宜銀行總部大樓就坐落在倫敦中心,聖保羅大教堂東側的金融城。
令嘉下午出發,抵達合宜銀行所在的街區時,正趕上游|行隊伍在大樓外喊口號、舉標語示威。
儘管倫敦騎警在側維護秩序,道路交通還是幾近停擺,車流一動不動。
前排愛爾蘭司機鬆了松襯衫領結,開玩笑抱怨:“倫敦這周的交通真是比任何時候都壞透了,從特拉法加廣場到金融城,這些示威者都不知道暫時忘記距離規則,擠擠讓條道,給我們這樣需要養家的人通行嗎?”
令嘉因他的幽默稍稍動了動唇角。
帕克心滿意足。
工作七年,這是他為令嘉開車的最後一天。
今天以後,令嘉會為他寫好推薦信,去為新的僱主服務。
無論如何,帕克都不想今天這個日子在記憶中變得糟糕,因為令嘉實在是個很棒的老闆。
她慷慨大方,溫柔善良,遭逢大難卻仍不忘為他們每個人安排去處。
思及此,他抬頭又往後視鏡撇了一眼。
女孩的素色風衣領子抵到下巴,蒼白的面頰上仍然不見多少血色。也許因為有太多事等着她去做,黯淡的眼眸稍微有了點光澤,氣質整體雖然還是低落頹喪的,但精神氣好歹不再像上周那樣糟。
她注視了一會兒窗外的游|行隊伍,突然開口,“帕克,距離不遠了,我就在這下,你停好車后再過來找我。”
“噢,小姐,外面都是示威者——”您這樣纖瘦的淑女要是不小心擠入人流,會被碾得渣都不剩的。
他話音沒落,回頭一看,令嘉已經拎包打開車門下去了,顯然什麼也沒聽見。
永不眠息的金融城高樓密集聳立,是倫敦最華麗的天際線,不知見證了多少權勢風雲起伏。
而合宜總部大樓就立在金絲雀碼頭附近,整座建築是新古典主義與科幻的結合體,古樸而充滿現代化氣息,完美融入中世紀的街道。
律師已經提前辦理好了所有手續,今天只需要令嘉本人到櫃枱確認取出資金,跨境匯入她國內的戶頭。
合宜的業務辦理向來以高效出名,整個過程只花了三十五分鐘。
辦理結束后,令嘉收起所有的材料,與櫃員致謝道別。
此時外頭的示威聲已經越演越烈,騎警的鳴笛響徹街道上空,還沒出大堂都能聽見煙花燃放聲。
隔着落地玻璃窗,成百上千的抗議者戴着V字仇殺隊面具從跟前經過。
手機進了新的短訊,令嘉看完消息,將手機熄屏,眉頭微微皺起來。
事情有點難辦了。
帕克將車停在街道尾端一家大廈的地下停車場,他被困在那邊完全沒辦法過來。
確實,在這樣的人流中逆行非常可怕,現在只能靠她自己過去。
倫敦的反資本主義游|行基本上一年一度,這段時間格外激烈的原因在於——
財政部上月將去年出台的經濟法案納入法律。該法案部分規定給了投資銀行更大的自由,資本家們無需多少資本就能實實在在讓市場膨脹,加之這幾月倫敦物價上浮,示威者們將之歸結為法案引發的連鎖反應。
無法流動的階級、比工資上漲速度更快的物價…陷入無盡債務的底層民眾總要為自己的憤怒找到出口。
盎格魯人喝奶吃肉長大的,體格實在強壯,令嘉悶頭在人流中擠得異常艱難,滿頭大汗還要護住包。
五分鐘后,她從合宜大樓的東側移到西側,終於拼了命脫離人群擠出來,躲在銀行花壇後頭喘息。
她四肢冰涼,又冷又麻。
剛不知是被擠到了,還是嗅到誰身上混雜的香水與燃|燒瓶味,令嘉此刻鼻子發癢,喘不過氣,顫着手摸遍全身口袋找葯,終於摸到噴霧,抑住咳嗽的衝動,把葯噴進呼吸道。
哮喘是她打娘胎裏帶出來的毛病,據說是出生時候嗆了羊水。
因為調養得精心,隨着年紀增長,這兩年發病的次數其實已經越來越少,只是最近壞事太多,她沒顧得上自己身體,這才又發作了。
靠着花台平復好一會兒,手腳終於有了力氣。
但令嘉現在是半點不敢往人群里沖了,打開手機瀏覽了附近的地圖,給自己重新劃了條迂迴的小路。
她撐着牆壁起身,剛邁步又急急忙忙縮回來,優先禮讓游|行隊伍邊緣一群長木倉短炮的記者扛着設備從跟前飛快跑過。
聽他們交流,大概是逮到一個什麼值得採訪的大人物。
這群記者速度快得像捲起一陣風,風過後一幅踩滿腳印的標語飄落在她腳邊。
上面印的是,資本謀害了經濟,卻得以脫身!
—
傅承致皺眉捂着帕子,躲在一群開路的保鏢身後,有點後悔剛才下車,橫穿游|行隊伍回總部的決定了。
早知道就算會議線上舉行,或者直接取消,也不應該下來冒險,要是有人認出他……他的性命太珍貴,實在不應該暴露在這群毫無理智可言愚蠢的示威者手中。
霍普就在這時附耳過來:“傅,快看,那些記者似乎是沖你來的。”
傅承致抬頭就想罵一句見鬼。
這群人逮到他就想螞蟥見了血,不問出點什麼絕不會善罷甘休。
還來不及調轉方向,已經有身手敏捷的隔着保鏢伸長手,話筒懟到他跟前,點出他的大名。
“傅!您是否贊同經濟評論家戴維德的觀點,資本應該為上半年來上漲的物價和驟增的失業率負責?”
“您認為銀行和金融公司是否要為自己的貪婪不公付出代價?”
“請問您的市場行為是否與道德毫無關聯?”
……
五六個保鏢使出吃奶的勁兒阻攔記者,拚死掩護,霍普再次提醒,“傅,這幾家媒體都致力於消費者金融保護,我認為您無需回答他們的任何提問。”
傅承致本來也就沒打算說話。
好在他們的位置非常接近合宜大樓,已經有警衛上前接應,為傅承致辟出一條安全帶。
他接過助理手中的墨鏡戴上,面無表情疾步朝前。
一支話筒不知什麼時候鑽了空子,就這樣斜插到他嘴邊。
“您知道《紐約金融》在今早發行的報紙標題中,指責您為惡龍嗎?”
不知是哪一個單詞觸動了他,又或許是累積的提問已經令他感到不適,傅承致的腳步突然站定。
他沖提問者的方向偏了偏頭,瞧清他的名牌,抿成一條線的唇角微翹了翹。
“里奧,我更願意認為自己是開拓者、夢想家,這種指責在我看來異常愚蠢幼稚。”
霍普:……哦豁!
完了,他就知道。
傅承致並沒有就此停下來,他好似要一次性替他們答疑。
“戴維斯的觀點大錯特錯,部分宣傳家總喜歡以扭曲的方式將市場的一切負面影響歸咎於資本。事實上,投資者才是綿羊,錯的恰恰是監管者,問題是真正犯錯的人永遠不願承認。”
里奧興奮將傅承致每一句回答錄入麥克風。
霍普卻不動聲色記下里奧所在的報社,努力剋制在看向他的目光中帶入同情。
從傅叫出他的名字起,霍普就清楚,里奧自以為的獨家報道不僅發不了,還很有可能再也領不到下周的薪水。
因為錢和權真的能搞定一切,讓老闆免受任何麻煩,包括輿論。
傅承致繼續侃侃而談。
“民眾常常會忘記經濟沒有永遠的繁榮可言,這不過是正常的經濟規律,砸破幾個銀行家的腦袋解決不了深層問題。”
“我(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的道德無可指摘,合宜永遠是消費者忠實的夥伴。”
……
這番邏輯自恰的辭令對普通人來說冠冕堂皇到欠扁的程度,墨鏡都擋不住他那悲憫偽善的嘴臉。
別管這位瑞士籍華裔面目生得多英俊,活脫脫心腸冷酷的醜惡資本家,里奧簡直現在就想給他來一拳。
不必說他,邊上圍觀的示威者聽見這話更是忍不了!
儘管倫敦騎警已經在努力靠近維護秩序,還是沒能按耐住民眾群情激憤,就連傅承致也高估了二十幾個保鏢與警衛的戰鬥力。
人群里不知是誰沖他的方向扔了個煙花彈,傅承致被保鏢一把推開,在混亂中隨着閃避的人群跑出十幾米那麼遠。
還沒來得及站穩,就有道單薄弱小的身影一頭朝他扎來。
傅承致第一反應是躲開,只是千鈞一髮之際,他緊急扭轉了自己的動作,改為展開臂膀將人兜住,直接用中文問候,“嗨,你還好嗎?”
“你也是中國人?”聽到熟悉的母語,令嘉驚險抹了把額頭的冷汗,“我還好,謝謝。”
剛剛擁堵的核心位置因為煙花彈忽然四散,她還沒來得及一塊兒跑,就被後來人推搡了一把,如果不是眼前的男人,她現在就被按在地磚上踩踏了。
令嘉抱緊包再三致謝,在傅承致眼裏,她惶惶不安得像只小兔子。
他笑了笑,抬手將胳膊擋在她背後,擋着四面八方擠來的人流,提議道,“不如我們一起逃出去。”
這人穿着襯衫西褲,皮鞋鞋面光潔乾淨,看上去像是金融城的上班族而非示威者。
情形越來越混亂,靠她自己的力量想要上車,大概得留半條命在這兒。
令嘉當即點頭,“當然,太感謝你了!”
男人身形頎長高大,並不畏懼四下游|行者的擦碰。
和他結伴后,移動速度明明變快了,但不知為什麼,她卻冥冥中感覺背後的氛圍越來越可怕。
喊聲漸大,她甚至聽見了有人在罵“中國佬,滾回亞洲”一類的歧視口號,以及更多過分的髒話。
令嘉忍不住回頭瞧一眼。
果然,被針對不是錯覺,那群跟她倆一樣迅速在隊伍中移動的示威者激進派就是來追他們的!
“不是反資本游|行嗎,主題怎麼變了?”令嘉氣喘吁吁加快腳步。
“不奇怪,他們責怪移民奪走了他們的生活,強佔他們的福利房產職位……蠢貨一旦被憤怒裹挾的時候,總喜歡把錯誤推給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抱歉,是我連累你了。”傅承致冷靜回答,但隻字不提自己身份。
令嘉迅速理解了,原來他就是剛剛引發騷亂的核心。
原因大概是他的亞洲血統,又在金融城從事高薪行業,這就被人盯上了。
“您不必道歉,應該被譴責的是他們。”
隊伍已經接近最前端,越走越稀散,再沒有人流遮擋了,令嘉稍一回頭就能看到那群逼近的激進派。
她快喘不過氣了,只能用盡全力加快腳下的速度,扣住傅承致的手將他帶往另一個方向。
“……跟我來,我、的車就在下面停車場。”
謝天謝地,帕克就在地下停車場焦急等待她的到來。
令嘉一口氣帶着人跑到車前,連句解釋也來不及說就上了後排,吩咐帕克快走。
才從車位拐彎出庫,果然還是和那群示威者撞上了。
儘管清楚車窗是能隔絕一切視線的防窺玻璃,她壓低身形還是心跳如擂鼓,不自覺抓緊手邊一切能抓的東西。
直到那群人的視線越過車身往後,車子加速將所有人甩遠,令嘉才直起肩,深深吐出一口氣。
後知後覺將男人的手腕鬆開,“對不起,我太緊張了。”
這次輪到傅承致紳士地說了沒關係和謝謝了。
華裔與留學生的氣質非常容易區分,剛剛逃亡間短暫的接觸,已經足夠令嘉辨認這人是個華裔而非國內來的留學生。
男人生着一張骨相優越而出眾的亞洲面孔,精雕的眉目含霜,下頜冷硬清消,脊背弧度自然筆直。
也許天底下生得英俊的人都有共通之處,這張臉好看到讓人生出幾分熟悉感。
但現在的令嘉對任何人都難以生出好奇,她沒有交換姓名的意思。車子開出幾條街區抵達安全地帶后,便開口詢問:“您準備去哪兒?”
“我就在前面地鐵站下。”
傅承致似是才想起什麼,摸了摸西褲的口袋。
令嘉問,“是什麼東西丟了嗎?”
傅承致答:“手機可能跑掉了。”
令嘉提議,“如果您有需要聯繫的人,我或許可以把手機借給你。”
傅承致矜持地拒絕了她的好意:“不麻煩了,謝謝。”
英國人重視社交距離,他們彼此都沒有交淺言深的意思,令嘉不再多問,依言讓帕克在路口暫停,放男人下車。
車輪啟動前,男人隔着車窗最後沖她笑了笑,微微頷首致意道別。
就是這瞬間,令嘉心尖突然抽搐了,抬手捂上胸口,唇色泛白。
她終於意識到男人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來自哪兒了。
他的輪廓跟沈之望很像,笑起來就更像幾分。
令嘉隨父親見過很多人。
二十歲的沈之望眉目清雋俊逸,仍然充滿少年氣,而男人卻已經足夠睿智冷靜,讓人第一眼就忽略他的年齡,這樣的氣場離不開環境的錘鍊。他彬彬有禮的斯文氣、溫和的眼神、禮貌的笑容正如風平浪靜的海面,將一切危險覆在深海之下。
這也是令嘉第一眼見他,並沒有將兩張面孔聯繫在一起的原因,因為氣質實在迥異。
車子駛出幾百米,令嘉吩咐帕克停車,折身又從後座玻璃看出去。
男人仍立在原地,她注視着他在地鐵站外翻遍所有的口袋,似乎既沒找到現金也沒找到交通卡,最後乾脆自暴自棄往路邊的長椅一坐。
儘管他穿着隨意,跑得渾身髒亂,還身無分文狼狽地坐在路邊的長椅上,但就是帶了股泰然自若的隨意,姿態坦然得像坐在自家後花園等待下午茶。
令嘉想了幾秒,最後還是選擇開門下車,步行到回到他跟前:“先生,您打算去哪兒?我或許可以替你買張地鐵票,”
她補充,“為表達我的感謝。”
微風拂過,搖落兩片法桐樹葉在她鞋邊。
感受着身形被陰影籠罩,傅承致的視線終於從地面移到令嘉的臉龐。
時隔一個禮拜,她大約仍然未從陰影中走出,手腕細頸更伶仃單薄,素色風衣襯得她未施脂粉的肌膚髮透,秋波眉溫婉,眸光浸透不自知的哀愁,像被凄風驟雨打過的玫瑰。
“我暫時並不想去哪兒。”
他仰頭,“但小姐,您是否知道自己多餘的善意很容易被壞人加以利用?”
令嘉一愣,頓了兩秒回道,“但您並不是壞人,不是嗎?”
傅承致開懷笑了,“當然。”
他身形後仰靠在椅背,視線從令嘉臉上移開,注視遠方,“我只是想在這兒坐會兒,看看這些行色匆匆過往的人,思考我的人生是否有足夠的意義,是不是應該放緩腳步,暫停用全部的精力去賺錢,為自己添置一兩樣值得快樂的東西。”
“您現在不快樂?”
令嘉問,她原以為男人也許與那些投行精英們說辭一致,壓力大睡眠少、精神緊繃……誰料男人並未這樣答。
“是的,我的弟弟剛剛去世。”
他說話的神情異常悲傷和沉靜。
一種同病相憐的痛楚迅速將渾身席捲,令嘉欲言又(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止,語無倫次,“對不起,我不該問你這個。”
接下來,她頓了兩秒,繃緊發澀的喉嚨,強忍哽咽告訴他,“事實上,我的男朋友也在兩周前離開了我。”
令嘉短暫仰頭將淚咽下,不願再多言,抽出一張卡遞到他手中。
倫敦的一卡通能坐巴士、地鐵、火車,劍橋往返倫敦坐火車非常方便,她去年買卡時大概往裏頭充了兩百磅,但幾乎沒怎麼派上用場。
“這個送給你,你想回去時候再用。”
傅承致翻看了正反面,弄清楚卡的作用才道:“我該怎麼還你?”
令嘉搖頭,“明天我就得離開倫敦,以後也用不上了,這張卡送給你。”
“Goodlk.”
她最後送上一句祝福,頭也不回攏緊風衣上車遠去。
霍普就在令嘉離開后的幾分鐘裏匆匆趕到。
下車一路小跑,向老闆致歉后才遞上手機:“您剛剛有兩通私人來電,我告訴他們您會在稍後回電。另外,我已通知將會議順延,二十分鐘后再正式開始。”
傅承致接過手機,指尖將一卡通塞進霍普西服胸前的領袋,重新戴上墨鏡。
“替我收好。”
一卡通?
霍普抽出來看了一眼,沒搞懂老闆怎麼離開視線不到半個小時手裏就多了張這玩意兒,“傅,您這是想試試倫敦的地鐵,沉浸式體驗下平民生活的滋味嗎?”
“不,那是令嘉送給一個身無分文、連手機也丟了的倒霉蛋的禮物。”
霍普的腦袋轉了好幾轉,才算理解捋清了他缺席的這半個小時發生了什麼巧合,感慨,“她可真是位單純善良的小姐。”
傅承致深深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