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後有追兵 前有迷途

第136章 後有追兵 前有迷途

空氣裏帶着早春的氣息,眼見着日子要一天天暖起來,風吹過的地方,已有翠芽萌生。

從洛陽到東海國路途遙遠,為保屍身不腐、萬無一失,碧玉又讓人在特別製作的棺槨中放置了各種香料,並讓棺中之人口含寒玉……皇后樊舜英本委婉地表示出可先將屍骨火化,碧玉一聽到那個“火”字,新傷累着舊傷一齊發作,斷然拒絕了,她告訴自己,哪怕用盡一切方法,也要讓逝者入土為安。

護着靈柩的人馬浩浩蕩蕩,出了洛陽城,一路奔向東海國,由於疾行,沿途只能聽到車輪軋過的聲音,路面還算平坦,天公也配合著眾人的心情,沉而不郁,不陰不雨,時間在這種情形之下變得單調漫長,壓抑的氣氛愈見濃烈。

碧玉坐在馬車裏,有時會向窗外看去,薄薄的一層窗帘阻隔着她的感官,只是挑開之後,心境依然閉塞狹窄着,根本容納不下世間的萬事萬物……她毫不留意路旁慢慢向後退去的風景,哪裏還有心思欣賞這一切?只是麻木地盯着一處,直到雙眼感到睏乏了,才趕緊重新聚焦到另一處。目光的切換之中,裝飾華美的護靈車一閃而過,她的心一直沉着,突然劇烈地掙扎了一下,像一條離開了水和氧氣的魚,在砧板上無謂地抗爭。她幾乎是一次又一次地確認,直到最後,悵然一笑,嘆着:那個艷絕天下的人歸零了……

“夫人,大事不妙!”車窗外響起一陣有些錯亂的馬蹄聲,伴隨着一名護軍校尉略顯驚慌的聲音。碧玉差點兒就被申屠玥封為“國夫人”,可這個名號令她感到汗顏。後來,她的尊稱籠統為“夫人”二字,只有心思明朗的人才體察得出這個稱呼中蘊藏的深意。

“何事?”碧玉手挑車簾,從一種情緒中釋放而出,卻又陷進另一種不安。

校尉言簡意賅,“羯人軍隊追來了。”

“他們竟有如此舉動!”她將驚恐按壓住,迅速搜尋着禦敵之策。作為一個從未碰觸過兵器的女子,她根本不知道戰爭是怎麼一回事,只能憑着本能來權衡利弊。

“……將所有車上的帷幔斬斷,重物拋棄,火速前行……另外,沿途扔下金銀珠寶……”碧玉猶豫了一下,冷靜得近似漠然,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和宮婢……”她不是不知道這樣的決定會毀掉那些女子的一生,可是在這樣的緊要關頭,她攥緊手心,反覆權衡之下,露出了自私和無情的另一面,她只知道,絕不能讓申屠玥的靈柩落入胡人之手,她要為他護着這最後的尊嚴。

活人的性命在很多時候都比不過死去之人的榮耀,這無疑是個滑稽的借口。

校尉眼前一亮,這個數次在戰場上九死一生之人原本在內心深處輕慢着位高權重的女流之輩,但此刻顯出信服來。對於深諳戰爭本性的人,他更不會在意損失一些卑賤的女奴。

“是,卑職這就吩咐下去。”他迅速回答,沒留下任何轉圜的餘地讓碧玉收回成命。

在這支護靈大軍里,碧玉象徵著一種詭秘的權威,她明明名不正、言不順,沒有頭銜和官職,卻與眾人隔了一道溝壑,讓人不能遠觀、不能逾越,連俯仰之間都帶了拘謹。捫心自問,她還是她,一直在慢慢成熟,偶爾會變質,卻始終是同一個人。

這冰冷的決策產生的直接效果是驟然而起的一片鬼哭狼嚎,被粗暴扔下的女子以為哭泣、哀求、反抗能博取同情……作為始作俑者,碧玉不忍品嘗倉皇之中的苦痛傷感,捂了雙耳,獨自一人,似有懺悔之意。她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當定這個罪惡之人。那時,她根本沒有閑暇去思索因果報應這回事。

金錢和女人,在某種程度上,確實延緩了追兵的步伐。可這畢竟只是權宜之計,除了漢族皇帝的靈柩外,搶殺紅眼了的羯人立誓得到更多……吃飽喝足了的餓狼往往會帶來更加兇猛的反撲。而碧玉贏得的,是寶貴的時間——帶着血淚的苟延殘喘。

誰都明白,送靈隊伍需要的是支援——雖然其中不乏精兵良將,可敵眾我寡,終究難以相抗。只是遠水難解近渴,皇城已經遠去,各種軍情戰報都會滯后,追兵的出現又是事發突然……只怕援軍到來之時,只能見到一片屍橫遍野。

碧玉不能後悔,也不能后怕,這些年浸染在種種陰謀之中,她淺嘗輒止學到了一些冷酷和不擇手段。她鎮定自若,想着大不了魚死網破,順手從桌案上抄了一把小匕首,藏於袖中。

突然,路的前方旌旗林立,大片的人馬如同開閘的洪水般,由遠及近席捲而來……廝殺、吶喊之聲響徹雲霄,戰鼓高昂……

“沒想到這麼快就窮途末路了。”碧玉不敢再繼續查看外面的情形,將自己困在車中,輕聲言語。她看了看袖口,意外地覺得輕鬆。

“夫人。”依然是校尉的聲音,聽上去卻和悅平緩。

“何事?”碧玉重複着先前的話,只不過這一次沒有拂開窗帘。

她靜靜地等待着一個壞消息,做好了一切壞的打算。

然而,令她感到奇怪的是,馬車外的世界突然變得無比安靜,一切能發出響動的東西都已銷聲匿跡。

校尉的聲音像是被蒸發掉了,好半天沒有回應。

她愣怔在那裏,木木地發獃。過了一會兒,終於決定下來,伸手緩緩打開車門,那一瞬間,她開始設想自己淪為俘虜的情形,她並不怕死,只是擔心受辱,於是另一隻手緊緊按住了袖口。這一刻,她覺得如果真會那樣的話,也是報應——被丟下的那些宮女何其無辜,她沒有顧忌她們的生死和清白,只是愚昧地想要保全自己……

車門慢慢被打開,從那道開合的縫隙里,碧玉看到了一張臉,一簇微弱的火花濺到她心上,轉眼間又熄滅掉,按住衣袖的手漸漸鬆開。如果她先前能將來人的旗幟看得仔細些,此時或許早已偽裝好淡定的模樣。

“碧玉。”她面前的男子仍舊一身戎裝,鎧甲微寒,身姿還似往日那般挺拔,面龐顯然經受了風霜的打磨,稜角更加分明不說,連韻味和氣質都發生了截然不同的變化,唯獨聲音,讓人尋到一絲久違的熟悉。

“樊楓。”她開口便叫了他的名字,面上卻沒有顯出任何錶情。

“這一次,我希望自己是及時趕到了。”樊楓留下淡淡的一句,輕輕一推她搭在車門一側的手,猛一下將車門合上,似乎是要將碧玉準備回答的話截在馬車裏。

碧玉在這密閉的空間裏微微笑了笑,心底說了聲:也好,我本就不知該與你說些什麼。

胡人軍隊打探到援軍已至,還是鼎鼎大名的樊家軍,毫無懸念地知難而退,臨行之前,為了挽回顏面,不忘發出一長串帶有挑釁意味的口哨聲。

馬蹄飛揚之時,揚塵四起,碧玉雖沒有親眼見到,可逼真的想像還是讓她情不自禁去掩鼻,她被自己的動作驚了一下,這顆心既然還像多年以前一樣敏感,可是為什麼會看不透樊楓的舉止言行?

幽州距此地萬里之遙,他卻如同天兵天將一般在緊要時刻分秒不差的出現……這些年,自己以為已經忘卻了的人卻一直都沒選擇遺忘對方,他不露聲色,默默地惦念,感情的巫蠱之毒,竟然令他甘之如飴。

只是碧玉始終都不想明白這些,她對生活懷有虔誠的絕望。

因為有了樊楓強有力的護送,這支從皇城中出來的隊伍一路快馬加鞭,順利回到了東海國。

都說“葉落歸根”,申屠玥顯然對這東海封國有着異乎尋常的熱愛。他在洛陽一直尋不到的歸屬感盡在此處,歸屬感是一種以他的身份傾訴而出會遭人恥笑的東西。可是即便是殺人如麻的魔頭,也不會甘心情願成為一棵浮萍。

“與我一道回幽州吧。”樊楓是兩人之中先示弱的那一個,註定處於劣勢。他用了一個“回”字,彷彿那裏也該是碧玉選擇安定的地方。

碧玉聽出了這其中的玄機,嘆着氣問道:“你姐姐他們到了嗎?”

由於繼位之人是申屠玥的八弟,他與樊舜英之間是叔嫂關係,舜英不能被尊為“太后”,而是被稱為懿佳皇后。舜英以先皇書信中早有交代為緣由,毅然帶了睿兒離了宮,她明白自己只要留在宮中,便難免不被人利用,真正安全的地方只有一個,便是他的弟弟割據一方的幽州。

“他們腳程慢些,應該過幾日便能到……”樊楓並不知道姐姐舜英與碧玉之間達成的“一致”,自以為將話說得在情在理,“睿兒終究是你的孩子,他遲早會知道,姐姐也遲早會把他還給你……我保證,你在幽州的生活不再會有一點兒風浪……”他信誓旦旦地說著,不再像年少時那樣充滿激情和婉轉,而是很直接地坦白托出。在時光的摧殘之下,一切風花雪月早已拋置腦後,款款深情化為最現實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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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玉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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