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血仇(1)

2.血仇(1)

“樂之友”總部的面貌依舊,三幢主建築並肩而立,包括螺旋形的科學院大樓、金字塔形的工程院大樓和圓柱形的基金會大樓。不過在視覺上,高聳的基金會大樓蜷縮在一個無形的泡泡內,顯得比另兩幢大樓低了許多。正是依靠這個神奇泡泡的保護,近千名“樂之友”成員熬過了那場為期四十年的劫難。它像一個大蜂巢,而蜂王(靳逸飛)住在蜂巢的正中心。為了護住所有成員,四十八年來,他確實像一隻從不出巢的蜂王,基本沒離開過自己的房間,從二十六歲的年輕人一直待到七十三歲的白頭翁。

不過,劫難過去了,今天蜂王準備離巢了。“樂之友”現任的基金會會長柳芭、科學院院長冀天星、工程院院長比耶夫,正在他的房間裏與他話別。他們都是四十歲上下的年輕人。

一頭金髮的柳芭嘆道:“靳先生,你走得太早了,人類社會還未恢復正常呢。”

鬚髮皆白的靳逸飛搖搖頭,“不,不早,甚至有點兒晚了。空間暴縮的尖脈衝已經消失近八年,我,還有依附於我的這個泡泡,已經沒有用處了。文明正在復蘇,但各國政府及聯合國都已經崩潰,‘樂之友’不得不扮演世界政府的角色。但客觀地說,我是一個學究式的人,喜歡一杯清茶獨自冥想,根本不適合干繁瑣的行政工作。這個重擔就由你們年輕人來挑吧。你們的青雲阿姨和君蘭阿姨已經提前回山了,兩個小孫子也去了,正在山裏盼着我呢。”

他指的是楚天樂原來的山居,在魚樂水去世后,那兒空了很久,現在是靳逸飛的新家。他見三個年輕人有點兒黯然,便笑着說:“雖然‘樂之友’得管理全世界,但其實也不難。人類還算幸運啊,四十年的智力崩潰期畢竟比較短,沒有像咱們擔心的那樣造成人類大減員,或者讓民眾獸性化;而且它讓各國的政府、軍隊都基本癱瘓了,只剩下‘樂之友’這一個政治中心,你們可以在一張白紙上隨意描畫新圖。對了,還有一個有利條件,我們的前輩促成了核武器和重武器的徹底銷毀,讓世界變得乾淨多了。希望你們能以此為契機,讓戰爭這個魔鬼永遠從人類文明中消失,讓理性完勝獸性。”他笑着補充了一句,“希望科學院的那個武器研究所永遠休眠。”

世界範圍內銷毀核武器和重武器時,前輩們謹慎地組建了一個武器研究所,位於離這裏最近的宛市郊區,負責保管各種武器的資料,也保存了一些輕武器的樣本。這是個圖書館和博物館性質的機構,只有到必要時才會解除“休眠狀態”。

科學院院長冀中星代替三人回答:“好的,我們一定做到。”

“還有一件事。魚前輩去世前,把她的回憶錄《百年拾貝》埋到了她的墳墓里,打算留給返回地球的楚前輩。但楚前輩也犧牲了,現在該如何處置它?你們考慮一下。”

“好的。”

“其實,就讓它留在原處,留給我們的後人,也許是更好的選擇。你們考慮吧。”靳逸飛轉移了話題,“你們都知道我為什麼急着退休,我想在余年中盡量窺探泡泡的秘密。這種六維時空泡完全超越了人類科技的水平,四十八年前我就開始了對它的研究,有一些進展,但進展不大,我真不敢期望餘生中有什麼收穫,但儘力吧——趁着它還存在。一旦我死了,也許它就從這個三維世界中消失了。”

眾所周知,這個神奇的泡泡是“神”賜予靳逸飛的,一直依附於他本人,隨他而移動。所以,如果靳去世,沒人敢斷言它會繼續存在。這也就是說,這項研究必須在靳的生前完成突破,否則,人類只能與這種“神級科技”擦肩而過了。靳逸飛安慰他們:“也可能做出突破的。我已經基本確定,它就是我早年研究過的‘三階真空’。我已經挑了兩個得力助手,三十二歲的褚文姬和十七歲的小羅格。你們知道的,這項研究恐怕得打持久戰,我想盡量拉大研究人員的年齡梯度。”

這兩人都是“樂之友”圈子內的,柳芭他們都熟悉。褚文姬是褚貴福的曾孫女,小羅格是物理學家羅格的曾孫,兩人都是有名的聰明腦瓜。

靳逸飛笑着補充:“但我對褚文姬有一個硬性要求:想當我的助手,每天花在梳妝打扮上的時間不能超過十分鐘!”

三位院長(會長)都會意地笑了,知道靳的這句玩笑話從何而來。褚貴福是歷代“樂之友”心目中的偉人,但坦率地說,這位偉人的尊容相當“困難”,即使去掉臉上那道刀疤也是如此。令人大跌眼鏡的是,褚的曾孫女卻是有名的美人,在“樂之友”的千人範圍內都是掛頭牌的。並不是說她與曾祖父不像,從她的眉眼中,你分明能看到褚貴福的影子。但相似的五官組合在一起,卻成就了她與曾祖父完全不同的風貌。她的美是“雅”之美、自然之美、明朗之美,端莊嫵媚中蘊含著性感和風情。她是工程院院長比耶夫的手下。

比耶夫笑着問:“她答應這個條件了嗎?”

“何止是答應。她反問我:你哪天見過我花費十分鐘來描眉塗唇了?你別說,她真把我問住了。我真的回憶不起來她什麼時候梳妝打扮過,就像她的精緻是與生俱來的。”

三人認真想了想,笑着承認靳老這句話是對的。

他們又談了一些事項。儘管劫難剛過,百廢待興,但人類社會元氣未傷,很快就會恢復正常,甚至很快就會邁進姬前輩描繪過的光明的太空時代。地球上,“樂之友”附近區域的交通和通信已恢復正常,其他各地、各大陸也基本恢復。“樂之友”去年就安排了對億馬赫飛船“凌波號”(墜落在黃河灘上的那艘)的修復,已經基本完工,近日就要復飛。它將是人類重啟太空時代的先驅。其處女航打算去G星,去看望那兒的褚貴福老人和他的卵生崽子們,並對他們做出妥善安排。另外,它還將順便在太陽系二十光年的區域內巡視一遍,看能否找到失蹤的“烈士號”。至於“諾亞號”和天、地、人三個船隊,目前仍處於那個為期一百七十四年的連續盲飛階段,肯定無法取得聯繫,只有等以後了。還有,災變時代“樂之友”派往世界各地的點火者,有不少已經去世,像洛威爾、靳強夫婦和大壯、青雲父母等;有些則失去了聯繫,像鐵子。“樂之友”已經派人去為死者遷葬(靳強夫婦這樣的老輩人肯定願意魂歸故土吧),並尋找失蹤者。

三人同老人依依告別。雖然捨不得讓靳前輩離開,但他說得對,對“泡泡”的研究更為急迫。靳逸飛交代他們,一會兒他走時三人就不要再來送行了,別弄得生離死別似的。那幢山居離這兒也就十分鐘航程,他會經常回來的。

三人離開后,靳逸飛打電話喚來了褚文姬和小羅格,兩人很快從樓下跑來了,小羅格親熱地挽着文姬姐姐的胳臂。文姬的確漂亮,青絲飄逸,曲線玲瓏。儘管她剛剛生育完,還在哺乳期,但體型恢復得很好,只是乳胸顯得更為高聳。她笑眯眯地看着靳伯伯,黑亮的雙眸像兩口深潭。小羅格也是個金髮帥小伙,個頭已經長足了,但身量還沒長足,略顯單薄。

靳逸飛問:“給呱呱斷奶啦?”

文姬笑着點頭,心中泛起一波酸楚。她是信奉自然哺乳的,她覺得每天為呱呱哺乳實在是一種享受,呱呱用力吮吸時,吸得她的幾根血管發困、發脹,有一種麻酥酥的快感。呱呱總是一邊吮吸,一邊用小手摸着乳房,仰着頭,靜靜地看着媽媽,時不時綻出一波微笑。呱呱是個聽話的孩子,在給她斷奶時,並沒有大哭大鬧,不過她可憐兮兮的低聲哭泣更讓文姬揪心地疼。為了給靳伯伯當助手,她只得把呱呱留給爺奶,真捨不得啊。

“咱們現在就要進山了,捨得離開呱呱嗎?”

“你放心,我會把每天想她的時間限制在十分鐘之內。”文姬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開了一個玩笑——這是針對靳伯伯開過的那個玩笑。

靳逸飛笑了,把目光轉向小羅格,小羅格先開口問:“靳爺爺,據說你離開基金會大樓、泡泡也隨之離開時,從外面看大樓會突然長高,是不是這樣?我還從來沒見過這種奇景呢。”

他對這事充滿好奇和期盼。這四十八年來,靳逸飛離開大樓的時間屈指可數,所以十七歲的小羅格沒見過這個場景也屬正常。靳逸飛點點頭,“是這樣的。至於為什麼會如此——不知道。這個六維時空泡有太多的秘密等着咱們去勘破。比如,為什麼它能隔絕空間暴縮的尖脈衝,卻不隔絕無線電波?這些秘密太深奧,超過今天人類的科學水平,所以,很可能咱們的努力不會有回報。你們兩個要有心理準備。”

褚文姬乾脆地說:“用句當年君蘭阿姨說過的話:願賭服輸。能跟着你研究這個泡泡是我們的榮幸,不會後悔的。伯伯,咱們走吧,空中自行車我已經備好了。”

兩人一邊一個,挽住老人的左右臂。靳逸飛用蒼涼的目光向這兒告別。它代表了一個艱難的時代,代表着他一生經歷的大部,難免割捨不下。當然,能離開這座生活了四十八年的牢房,卸下肩上的重擔,回歸他喜愛的學究式生活,也讓他充滿期盼。

就在這時,電話響了,是剛剛和芳芳,兩人在屏幕上眉飛色舞地喊:“爺爺!我們有了重大的發現!斯可里-芳芳-剛剛發現!月亮上有個洞洞!貫穿整個月球!”

這個消息確實很突兀,三人都不由一愣。

那邊,斯可里很快從孩子手裏接過電話,簡潔地說:“靳先生,月球上確實有一個貫通的長洞,觀察日食時兩個孩子發現的。我回查了近來的資料,它出現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個星期。長洞的方向大致垂直於我們平時所見的月盤,即沿着地球到月球的徑向,這個方向比較蹊蹺,不大像某艘蟲洞式飛船在盲飛狀態下無意中撞出來的。這些情況已經向‘樂之友’總部作了報告,也向國家天文台作了通報。柳芭會長讓我第一時間告訴你。”

與兩個孩子的興奮截然不同,斯可里的眉間鎖着深深的憂慮。靳逸飛敏銳地悟出他的擔憂——從洞的方位看,那隻闖禍的飛船完全該隨之撞上地球的。地球很幸運地沒被撞上,但這也預示着另一種可能——這個長洞並非無意中撞出來的,而是來自於一次掌控精準的行動。

這艘蟲洞式飛船是從哪裏來的?是失蹤四十八年的“烈士號”,還是外星飛船?外星飛船的目的是善,還是惡?此刻它在哪兒?……這些成串的問題一時不會有答案,要想勘破秘密,肯定得到月球上去實地考察一趟,特別是月球背面。

靳逸飛果斷地說:“請你和國家天文台嚴密觀察,也通知世界各地所有已經恢復工作的天文台。我現在就去‘凌波號’修復工地,督促他們儘快做好起飛準備。一旦接到‘樂之友’的指令,我就乘‘凌波號’去月球上實地考察。”

那邊剛剛和芳芳喊:“爺爺,我也去!我也去!”

“不行,這是很嚴肅急迫的事,你們別搗亂。你們快回家,告訴兩個奶奶,我暫時不回家了。文姬、小羅格,咱們走吧,到‘凌波號’那兒去。”

“凌波號”眼下在鄭州附近的黃河邊,離這兒有四百千米,文姬建議說:“伯伯,去那兒比較遠,是不是換乘‘小蜜蜂’?”

空中自行車以金屬氫為動力,續行里程是沒問題的,但速度較慢,趕到黃河邊得一個多小時。靳逸飛想了想,說:“慢就慢點兒吧。‘樂之友’現在也只有兩架完好的‘小蜜蜂’,還是留給他們。眼下的局面,很可能他們用得上的。”

三人到樓頂坐上空中自行車,飛上藍天。這個變故沒有影響到小羅格,他的注意力還是集中在那個“奇景”上。他緊張地注視着身後,突然興奮地叫起來:“靳爺爺、文姬姐姐,大樓真的長高了!太神奇了!可是,看不見泡泡隨咱們離開啊。”

身後,一個無形的球面無聲地劃過大樓,球面之後的大樓突然拔地而起。這個場面褚文姬見過兩次,不是太驚奇。她笑看着小羅格的忘形,簡單地解釋道:“泡泡一般是不可見的。”回頭看,靳伯伯仍陷於深深的憂思中,與小羅格的興奮形成鮮明的反差。

靳逸飛突然說:“文姬,小夏今天上班吧?你掛通他的電話。”

文姬的丈夫夏天風是武器研究所的所長。文姬常取笑他選擇了一個古董職業,就像是中國古代傳說中的“屠龍之技”,永遠沒有用武之地。丈夫對她的取笑總是一笑置之。

這會兒她撥通了電話,遞給靳伯伯,後者簡潔地說:“小夏,我是靳逸飛。你馬上清理所有完好的武器樣本,做好實戰準備,補充能量或備好彈藥。至於原因你不必問,先把它看成是一次戰備檢查吧。”

文姬驚異地看着靳伯伯。想來電話那邊的天風也同樣驚異,不過他沒有猶豫,痛快地答應道:“好,我即刻辦。”

文姬對靳伯伯的警惕不太理解。月球上的一個孔洞(如果確實是蟲洞式飛船撞出來的)應該預示着喜訊才對啊,比如,也許它預示着“烈士號”的出現,這無疑是喜訊;或者意味着外星飛船的到訪,這同樣是地球人盼望已久的事。它說明,地球人不再是茫茫宇宙中唯一的生命之花。不妨做個換位比較,如果“諾亞號”和天、地、人船隊歷經億萬光年的旅途終於找到了一顆文明星球,而那個文明種族的“雁哨”卻下令準備武器,未免太煞風景了吧?

不久她便知道,她當時的想法是何等淺薄。

一個小時后,前邊出現了千里黃河,黃河灘上某處成了大工地,灘地被平整,新建起了水泥基座。四台巨大的塔吊正在收回長臂,而“凌波號”已經被調整為船首朝上的起飛狀態。文姬此前知道,失事的“凌波號”是頭朝下扎進地里的,船員都已犧牲。當時如何失事已經無法得知,也許是在執行“樂之友”總部的“把蟲洞式飛船去功能化”指令時發生了意外。好在“凌波號”雖然墜地,堅固的機身還保持完好,現在它已經恢復功能,算是為地球保存了唯一一艘億馬赫飛船。

褚文姬用機上通話器同地面聯絡,準備降落。正在這時,通話器屏幕變亮,出現了柳芭會長的頭像。甚至在她說話前,文姬已經從她冷峻的神色看出形勢的嚴重。

柳芭匆匆地說:“靳先生,那個洞中剛剛飛出來七艘飛船,顯然是外星飛船!原來那個孔洞是飛船的機庫門!機庫應在月球內部——不,既然孔洞是貫通的,機庫應在月球背面!”

這個消息讓人震驚。如果外星飛船早就到了月球背面,卻一直沒有試圖同地球建立聯絡,那麼只能懷疑他們的來意了。

靳逸飛立即問:“什麼樣的飛船?聯繫沒?”

“應該是離子驅動的飛船,望遠鏡能夠看見藍色的噴焰。它們正朝地球飛來,速度很快,應該接近千分之一光速,大約半個小時后就能進入地球軌道。國家天文台已經用各種語言呼叫對方,但沒有迴音。”

褚文姬奇怪地自語道:“離子驅動?那它們如何跨過太空……”她突然噤聲,知道了答案。如果這七艘飛船是常規動力,那麼它們只可能是蟲洞式星際飛船的子飛船,而它們的母船,或母船隊,此刻正悄悄泊在月球背後。再往下推想,最大可能是——這是一次用心險惡、計劃周密、保密嚴格的入侵。褚文姬不願相信也不敢相信,但看看靳伯伯鐵青的臉色,顯然他已經作了最壞的設想。

她頓時感到無比的寒意。小羅格也看懂了面臨的局勢,面色驚懼地沉默了。

靳逸飛對柳芭說:“我沒有徵得你們同意,已經讓武器所做好實戰準備。”他苦笑着,“只有一些輕武器,起不到什麼作用的。你說想發全球性的戰爭警報?讓我考慮一下。”

靳逸飛掛了電話。此刻,空中自行車已經懸停在降落場的上空,正對着地下那個紅色的十字。有人在場地之外向上做手勢,示意可以降落。但褚文姬沒有降落,而是靜靜地懸停着,也沒有催促靳伯伯下達降落的指令。

果然,在短時間的思考之後,靳伯伯說:“通知地下,不降落了——這會兒去月球已經沒必要了。”

褚文姬通知了地下。靳逸飛要過通話器問:“陳指揮,‘凌波號’上天,最快還需要多長時間?”他沒有告知對方月球上的變故,只是說,“有一個緊急情況。”

下面略微考慮,說:“靳先生,最快在四個小時之內。”

“儘快做起飛的準備,等總部的通知。”

“好的。”

靳逸飛並非想讓飛船去月球,而是考慮萬一襲擊發生,飛船應能隨時起飛比較安全。他轉頭告訴文姬立即返回總部,文姬照辦了。

然後,靳逸飛要通了“樂之友”總部的電話:“柳芭,情況不明,戰爭警報先不要發。沒用處的,地球現在完全處於不設防狀態,根本無法組織抵抗。全世界的民眾也足夠分散,沒必要通知他們進一步疏散。我只想讓你辦一件事:請立即通知‘樂之友’所有成員,儘快返回基金會大樓。我也正在返回。眼下我只能抱着一點兒可憐的幻想——這個泡泡既然能屏蔽空間暴縮尖脈衝和一般的爆炸波,但願它對外星人的武器也有效。對了,請通知我的家人也立即回到那兒去,順路捎上小褚的公婆和女兒呱呱,他們住在總部北邊。”他長嘆一聲,補充道,“事變太突然了,再加上地球的現狀,我們沒有其他可用的手段。”

屏幕上的柳芭點點頭——她的目光中含着深重的苦楚啊,“我派‘小蜜蜂’去接你。”

“不必折騰了,省不了多少時間的。”

空中自行車以最高速度返回。途中,柳芭一直保持着電話的暢通,隨時報告局勢的進展。現在,七艘飛船已經進入地球的高軌道,繼而突然消失。由於地球上不少天文台還未恢復工作,它們可能是進入了觀察死角。其後有二十分鐘沒有新進展。這段時間內,靳逸飛一直沉默着,只是苦澀地自語了一句:“我真該死,咱們出發時應該乘‘小蜜蜂’的。”

其後很多年,褚文姬才逐漸體會到,伯伯這句話中含着怎樣苦重的自責。這一個小決定至少能改變數百名“樂之友”成員的命運——也許還會改變人類的命運。

快到總部時,柳芭通報說,七艘離子式飛船仍然匿蹤,但幾處天文台發現了三顆低軌道衛星,已經確認它們不是人類在災變前遺留下來的衛星,而是新出現的。這三顆衛星個頭很小,其軌道有的平行於赤道,有的是大角度的極地衛星。據斯可里推測,肯定不止這三顆,也許有數十顆組成了低軌道衛星網,正如地球上曾出現過的由七十七顆衛星組成的銥星系統。所以,顯然“他們”是在投放通信衛星,組建全球性的通信網絡。等網絡建成,外星使臣就要出現了,也許是來送最後通牒。幾分鐘后柳芭再次通報,發現的小衛星已經增加到十三顆。

總部已經能看見了,側向飛來一架同型號的空中自行車,此時差不多與他們并行。透明的車廂內,幾個人正在高興地向這邊揮手,文姬認出了幾個人:君蘭阿姨、青雲阿姨、剛剛和芳芳,還有——她的呱呱。呱呱被奶奶舉着,小臉蛋貼在窗戶上,她還不會揮手,估計也看不見這邊車內的媽媽,不過她一直在笑,笑得很甜。兩架空中自行車都來到了基金會大樓的樓頂,樓頂有不少人在迎接,打頭的是柳芭會長。文姬示意那邊先降落,因為這邊降落後,泡泡會把大樓重新箍成圓球。雖然只是視覺上的錯覺,但說不定會影響到那架空中自行車的降落。

那架空中自行車降落了,乘客跳下來,更加起勁地向這邊揮手。文姬在天上盤旋着,等待降落的那架騰開位置,也不時向下邊揮揮手。準備降落時,她回頭交代靳伯伯和小羅格抓好扶手,伯伯點點頭。文姬在匆匆一瞥中看到,他的表情焦灼而苦重。

然後,歷史在這兒停擺。

事後,褚文姬努力回想當時的感受。當時好像有某種衝擊波,在她的腦海中攪起了輕微的漣漪。但肯定很輕微,因為她幾乎沒有感覺。所以,當她在降落過程中偶然掃視到下面的人群時,完全驚呆了。他們都在地上踉蹌,捂着腦袋或胸脯。幾秒鐘后,人們已經全部跌倒,或仰面或俯身,橫七豎八,四肢痙攣,每人的體態都充滿着痛苦的張力。那一瞬間,褚文姬腦中閃過的畫面是新疆沙漠中枯死的胡楊林,那些死後千年不倒、千年不腐的枯樹努力向天空伸着虯曲的枝丫,同樣充滿着痛苦的張力。事後她回憶不起來當時是否聽到過尖叫聲,好像沒有,也許眾人的喊聲尚未出來,就哽在喉嚨中了。但也許是幻覺,她耳邊獨獨回蕩着呱呱尖利的哭聲,哭到一半便戛然而止,這個印象多少年後仍然清晰。

當時,她在極度震驚中完全可能失去控制,讓空中自行車一頭撞向地面。但她知道靳伯伯——人類的雁哨——就在車上,她不能因情緒失控而讓老人喪生,那她就萬死莫贖了。她用意識深處殘存的力量努力控制好飛車,平穩地降落,然後飛快地打開車門,準備跳下去奔向她的呱呱——但她隨即想到了車上的靳伯伯,想到了小羅格,便回頭嘶啞地說:“伯伯、小羅格,快下車!”

伯伯臉色慘白,一動不動,似乎已經精神休克。褚文姬非常焦灼,伸手去拉他,就在這時,伯伯一口鮮血狂噴而出,濺滿了一扇窗戶。文姬震驚地看着伯伯死白的面容,在一瞬間清醒地意識到:靳伯伯,這位人類曾經的雁哨,其生命之火肯定要熄滅了,沒有希望了……她哭着喊:“伯伯!伯伯!”小羅格也在喊:“爺爺!靳爺爺!”沒有回聲。文姬彎下腰,努力抱起他的身體,搖搖晃晃地踏上地面。驚呆的小羅格此時也清醒了,忙從空中自行車上跳下,過來幫她。

兩人攙着靳逸飛,文姬淚眼模糊地在人群中尋找着。地下的人顯然都已經是屍體,個個面目扭曲、七竅流血。他們是在瞬間死亡的,那一瞬間的痛苦凝固在他們的臉上、四肢和身體上,甚至凝固在空氣中。褚文姬找到了婆婆,婆婆是同樣的姿態,身下壓着一個小小的扭曲的身體。她要過去,把婆婆和呱呱抱起來,喚醒她們……靳伯伯在拉她,焦灼地看着她,目光中充滿了內疚、懊悔、自責、焦灼,甚至乞求。

他聲音微弱地說:“不會有倖免者……快藏……可能很快就來……”

他指指天上。文姬憤怒地,甚至是狂怒地瞪着靳伯伯,他竟然讓自己置女兒於不顧,只顧自己逃命?但靳伯伯乞求的目光讓她明白:靳是對的,眼下只能先藏起來。她朝那個方向最後痛楚地看了一眼,和小羅格抬着靳逸飛迅速下樓。電梯口的數字還在閃亮,說明剛才那波襲擊(不知道是用什麼武器)對電力供應沒有影響。但文姬片刻中做出決定,不使用電梯,也許外星強盜能接收電梯工作所產生的電信號?他們攙着靳伯伯沉重的身體,一層層地奔下四十多層的樓梯。中途休息時,文姬掩在窗帘後面悄悄向天上窺探,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外星飛船果然已經出現了,此刻正懸停在上空。她看見了三艘,也許沒看見的還有。七艘敵艦中至少有三艘集中在這兒,看來敵人已經清楚了解地球的情況,把“樂之友”總部作為了襲擊的重點。所以,靳伯伯剛才的謹慎完全正確,他的機智令人敬服。

我的呱呱和婆婆啊……只有天黑以後再上樓頂去察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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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父地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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