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影

驚鴻影

直到馮貞輕聲提醒,毓坤方從渾噩中回神,那人已離場,而福王與諸官員皆等她先行。

雖知此前不過是個夢,然與他對視的瞬間,毓坤幾乎用盡全部氣力,才止住想逃離的衝動。

詹事府少詹鄺佑陪她出了武成閣,毓坤心事重重上了轎。回東宮的路上,夢境與現實交纏,她指尖冰涼,掌心滾燙,久久難以平靜。

先前她曾以為,藍軒雖有那樣的權勢,但與她一向井水不犯河水,連照面的次數都屈指可數,她也自認從未有得罪他的地方,萬不至於有什麼糾葛,況且夢中情景又那般荒謬,自然當不得真。

直到今日,她再次見到他。

那從高處落下的目光陌生而熟悉,不經意流露出對生死的執掌,正是無數個屈辱的夜裏她曾與之相對的,又叫她如何能不在意。

而更令她心悸的是,從他幽深的眸子裏,她竟品出一絲興味來,雖然只有一點,但也足夠令她如惔如焚,着實後悔今日出了那樣的風頭。

轎身輕晃,驀然而駐,原已到慈慶宮外。毓坤下轎時,馮貞低聲稟道:“三公主來了,還帶了貴妃娘娘的信來。

皇帝子息單薄,雖六宮皆有所出,但早夭者甚眾,統共只活了兩子一女,這唯一長成的女孩兒,便是她的胞妹,寧熙公主朱徵婉。

慈慶宮后又有承華、奉宸、勖勤和昭儉四宮,因東宮中常有官員往來,寧熙便歇在承華宮內。毓坤走過穿殿,青春盎然的少女如一隻輕盈的雀兒,拎起妝花紗裙迎了出來,纖巧的如意緞鞋劃過朱檻,裙襕上織金的雲蟒紋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見到毓坤,寧熙福了一福,歡欣道:“太子哥哥。”

毓坤很是愛這個一母同胞的妹妹,見她全須全尾,又活潑得很,安下心來,牢牢牽住她的手向內走。

寧熙雖有些奇怪,卻乖巧跟在她身後。

到了正廳,寧熙展開帕子取出一張箋遞與她,輕聲道:“娘讓我送來的。”

自出閣讀書,毓坤有意避後宮之嫌,即便是到生母薛貴妃處問安,也是按定好的日子來,因而但凡有事,薛貴妃便會讓寧熙傳信。

毓坤沒有看那信,只是拉着她的手,看了她好一會。

寧熙終於忍不住道:“太子哥哥,你怎麼了?”

毓坤一笑,鬆開她道:“沒什麼。”

寧熙微怔,卻見毓坤展信而閱,眉頭蹙得很深,禁不住好奇道:“娘說了什麼?”

毓坤折起素箋,心中卻想着薛貴妃的話:“如今唯向司禮監以圖,若得藍軒勸皇上下旨,此事可成。”

自皇帝不理朝政,司禮監大權獨攬,近日又使錦衣衛將西苑圍得密不透風,任誰也不得面聖。而主持大局的人選一日未定下來,便一日不得安穩。張皇后長兄任薊州總兵,藉著閱兵的由頭,已請命回京。這樣步步緊逼,她娘自然知道情勢有多艱難。

從某種意義上說,毓坤承認薛貴妃是對的,司禮監與內閣對柄機要,藍軒代上批紅,堪為內相,又掌錦衣衛,提督東廠。京畿之內聞名戰戰,紫禁城中諸宮趨奉,實是一手遮天,煊赫已極。若求得到他,自然是一條捷徑。

若沒有那個夢,她自然是無妨的,然經歷了方才那遭,毓坤卻覺得要離他越遠越好。

她實有些怕他了。

毓坤禁不住想,雖然夢中的情景那般荒謬,但若竟成了真,又該怎麼辦?即便這可能微乎其微,也決不能放任,而她娘竟還要她去求他,只怕是萬萬不能。

沉着面孔,毓坤很快拿定主意,向隨侍在旁的馮貞道:“去把陸時傾找來。”

馮貞道:“太子爺可是忘了,今日陸二爺並未入宮。”

毓坤方回神,想起昨日陸府遣人告假,說陸英受罰禁足,不能入宮伴讀。

偏偏在這個時候。

無論如何,她要見他一面。這時節,只有他能幫得上她。

望着馮貞,毓坤道:“今日內閣直房當班的是誰?”

馮貞答道:“是陸閣老,並張、陳兩位大學士。”

擇日不如撞日,她打定主意,淡淡道:“我要出宮一趟,你去準備,不許任何人知道。”

寧熙道:“太子哥哥可是要去陸家?”

毓坤捏了捏她的臉頰道:“小機靈鬼,你又知道了?”

寧熙不滿道:“別拿我當孩子,我也十六歲了。”

毓坤微笑道:“是啊,婉婉十六歲了,當可嫁了。”

寧熙緋紅着面孔,學着她的樣兒,哼道:“說我做什麼,倒是太子哥哥你,是有什麼話,非要當著人家爹不在家的時候說。”

聽她這樣說,毓坤也沒有生氣,只是嘆了口氣。瞧她心不在焉的樣子,寧熙嘟囔道:“好嘛,那我回了,太子哥哥可不要想我。”

真真假假走出幾步,毓坤發覺她帶在身邊的竟不是平日裏的宮人,蹙眉道:“你宮裏的茜月呢?”

寧熙回身,悶聲道:“我罰她呢,笨手苯腳的,昨兒個竟將娘賞的金穿綠玉簪折了,氣得我打了她,今日也不知憊懶到哪去了。”

毓坤一凜,沉聲道:“派些人,各處尋一尋。”

得了令,馮貞即刻吩咐下去,第一次見太子哥哥如此嚴厲,寧熙驚訝極了,委委屈屈站着,不說話。

瞧她抿着唇,似是要哭的樣子,毓坤立刻就心疼了,柔聲哄道:“值當為這事生氣,趕明兒哥哥叫銀作局再打套頭面,送到你那去。”

對她這太子哥哥,寧熙一向拿捏得很准,想了想,施施然綻出個酒窩道:“那也成。”

“只是,挑心得要最時興的樣兒,邊花不許用雲紋,亦不許用團花,這兩樣都俗氣得很。配簪倒可用草蟲的,我瞧懷安縣主有對嵌紅寶的螽斯簪,真真可愛得緊。”

她絮絮叨叨囑咐了半刻,毓坤一笑,愛憐撫着她如雲的烏髮道:“我不懂這些,你瞧好便好了,若是短了什麼,儘管遣人支取。”

寧熙聞言赧然,怎麼竟和爺們兒家說起閨房裏的事,卻聽毓坤道:“只是這些時日,你需謹慎些,不能讓皇後娘娘挑出錯處,知道么?”

聽她語氣鄭重,寧熙雖不以為意,倒也老實應下了。

送走了妹妹,毓坤命馮貞取來火盆,將那信擲了進去,望着火苗將薄箋吞噬殆盡,方覺心中鬆快了些。

出了東華門便是皇城,再過光祿寺出東安門,陸府就坐落在京城澄清坊的金魚衚衕內。

為免惹人注意,毓坤換了常服。雲巾道袍,腰間綴着玉絛環,另系一把摺扇,跨上一匹純白的玉驄馬,大紅雲頭履登在金鞍的流蘇下,雖是尋常士庶的打扮,卻有種渾然天成的風流。

她特意繞了路,從觀音寺街慢悠悠向北行,然而行到東單牌樓時,前面的道路卻被堵得嚴嚴實實。

毓坤下了馬,緩緩在人群中走,隱約可見遠處的高門大宅被錦衣衛森嚴包圍。她心中一凜,府門卻洞開,趕牲口似地被趕出許多人來,跪在地上,哀哭四起。

走近些,毓坤發覺這些人有老有幼,顯然是府中家眷。

跨在高頭大馬上的錦衣衛首領身形魁梧,大紅曳撒上金線繡的蟒形飛魚熠熠生輝。他抽出腰間的綉春刀,指着地上一位面色灰敗的男子笑道:“史大人若是識趣,老實走一趟,自可保家人無恙。”

毓坤自然認得,威風凜凜的這位便是錦衣衛指揮使方誠,而被他喚作史大人的,則是刑部左侍郎史思翰。

錦衣衛指揮使與刑部侍郎同為三品,境遇卻截然不同。刀架在脖子上,史侍郎已嚇得傻了,不住發抖。方誠懶得與他廢話,微一抬手便有兩個錦衣衛校尉上前,將癱軟在地的人拖了起來。

毓坤微微蹙眉,身邊有人道:“朝廷的三品大員,說抄家便抄了……”聲音雖低,未及說完便被捂住了嘴,同行人跺腳道:“議論這些,怕是你嫌命太長。”那人聞言打了個寒顫,再不敢言。

待錦衣衛離去,人群也散了,只余史府門戶大開,失了一家之主的男女老少在外哀哭不止。

毓坤上了馬,心中沉沉,緩緩向金魚衚衕走。

剛過了十王府街,便望見高聳的雕花門楣,其上繪彩,十二道門檔赫然,朱漆大門上飾金鋪首銜環,其下石階共八級,左右兩尊漢白玉獅子,爪鬣分明,栩栩如生,無不昭示主人非同尋常的身份。

高門凜然生威,整條街只此一宅,便是當朝首輔陸循的府邸。

為相十餘載,陸循權傾朝野,府中來往賓客皆是勛貴。應門小廝見毓坤士庶打扮,心中不免怠慢,然還未張口盤問,便被急匆匆迎出來的總管趙瑞踹在一旁。

身為陸府總管,趙瑞自然識得毓坤,萬萬想不到太子爺親臨,偏巧老爺入宮值宿。他領着府中家人烏泱泱跪了一片,要派人請陸循,卻被攔了。

但見太子姿態嫻雅取了腰間摺扇在手中一打,微笑道:“不許驚動那麼多人,我只問,你家二爺可在。”

趙瑞心道,老爺特意吩咐這幾日不許二爺見客,然卻擋不住太子大駕。見毓坤居高臨下覷來,趙瑞擦汗道:“二爺因犯了家規,被老爺罰在後堂反省,奴才這便去……”

然話未說完,毓坤已負手邁過中門,趙瑞趕忙起身跟上。

依制,一品大員的府邸不可超過三進九間,陸府宅院卻有五進,後堂另有一處園子,湖光山色,美不勝收。

毓坤心中有個猜想。果然,邁入園中便遙遙望見臨水的涼亭掛着素紗帳,帳中紫銅熏爐燃着香,有個俊朗的身影端坐在一方棋坪之前。

他自然便是陸循獨子,太子伴讀,陸英陸時傾。

外面雖一場風雨在即,陸府後園卻如世外桃源。毓坤不許趙瑞跟着,亦不許園中伺候的丫鬟通傳,信步幽靜花間,內心漸漸寧靜。

聽到聲響,陸英抬眸,望見身着常服的毓坤一怔,起身行禮。

毓坤道:“你我之間,不必如此繁縟。”

自幼相伴,陸英倒不客氣,取了一方蒲團請她落座,仔細瞧她。

毓坤倒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側過臉去,張開摺扇道:“看我做什麼。”

陸英未答,只微笑道:“殿下怎麼來了?”

毓坤收起摺扇,在他面前敲了敲道:“那你倒先講講,究竟因何開罪了你爹,被關在家中受罰。”

陸英沉靜望着面前的殘局,拈起一枚白子道:“沒什麼,不過是因為秋闈的事。”

毓坤瞭然,恐怕這世間最令陸閣老頭痛的,便是他的獨生愛子離經叛道,不肯入仕途。

看陸英逕自解古書上的棋局,毓坤道:“旁人皆言陸相之子整日在府中蒔花弄草,不問世事,我卻知道你是要做清流,故意這般樣子,與你爹置氣。”

陸英望了她一眼,並沒有否認。

毓坤忍不住道:“今年的秋闈……你真不下場?”

今日她實是勸進來的,那夢令她如鯁在喉,若真是什麼預兆,倒不如未雨綢繆,從眼前着手。若朝中有陸英在,她也不至於像如今這般被動,她需他與自己站在一處,無論現在,還是以後。

陸英道:“他也是這般問我,我對他說,入仕又如何?即便如父親大人一般位極人臣,千古之後還不是成就史官筆下罵名。”

毓坤莞爾:“你真這麼同你爹說話?”

陸英嘆道:“自然是真,所以他賞了我一巴掌,請了家法,讓我好好反省。”

雖是講受罰的事,他語氣卻淡淡,毓坤依舊抱着期望,輕聲道:“那今年的秋闈……”

陸英犀利望了她一眼,被他那麼審視着,毓坤只能將沒說完的話吞了下去。

止住這話題,陸英取水燒沸,為她烹茶。

毓坤接過一方綠玉斗,其中嫩葉舒展,清香沁人,是雪水沏的碧螺春。

心中卻不免失望,向來知道陸英再有主見不過,從不輕易改變心志,他爹都辦不到的事,她又有什麼把握能勸得動他。

輕抿了一口清茶,微苦而後甘,毓坤垂下長睫,忽聽陸英道:“殿下……生我的氣了。”

她淡淡道:“沒有。”

陸英望着她,若有所思道:“我覺得今日,殿下對我疏遠了。”

毓坤心中一頓,沒有答話。她是很有些介懷那個夢的,只是不好與他講。

陸英輕聲道:“難道有什麼事,殿下還不能同我講?”

溫柔的語氣令她抬眸,正見他瞳中全然映着自己的影子。

忽然有和盤托出的慾望,毓坤開口道:“我做了個夢……”但見陸英神情專註,她一頓,深深望着他道:“若要在我和福王之中選一位輔佐,你要如何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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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首為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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