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7 章
回到乾清宮后,毓坤首要之務便是傳召謝意和陸英,方才有些話不便問,這會只有二人才能解答她的疑問。
但待她在暖閣中坐定,馮貞帶上來的卻只有謝意,並不見陸英的人影。然不待毓坤發問,謝意答道:“陸時傾帶人,追着那刺客去了。”
原來,謝意派向城門處的那幾路人馬並沒有尋到可疑之人的蹤跡。
得了回來的禁軍回報,陸英心中明白,定是藍軒放走那人時給了他錦衣衛通行的令牌,守城監門衛當他是微服暗訪,自放他離去。
果然,待陸英仔細盤問,從監門衛處得知,方才確有一少年執令出城,向著南面的官道去了。謝意自然猜測那刺客是逃向東南,藍軒在泉州造船的事是瞞不住人的,這大概便是他留好后招。
陸英卻並沒有派人向東南追,甚至並沒有派人去追,謝意望向他的目光中帶着不解,陸英卻囑咐他回宮后先拿尚璟,之後便一個人去了安國公府的地牢。
那處正關着陸英從河南帶回的要犯,謝意不由想,難道從那人犯身上竟能套出那刺客的下落來?因陸英不許他將這事透露給任何人,所以毓坤問起之時,謝意只道陸英是追刺客去了。
許是神情有些不自然,毓坤自然看得出謝意有事在瞞她,秀眉微蹙,此時她越發感覺到,也許這背後的事,沈謝陸任何一人都比她更清楚。
按下心中湧起的波瀾,毓坤審視着謝意道:“現在可以說了,今日究竟是……”
謝意原本有滿腹話要說,待到毓坤真問起來,一時竟不知從哪開口,但他也明白什麼最緊要,見四下門窗嚴閉,沉聲道:“藍軒便是亂黨,指使刺客入宮,意圖行刺陛下。”
他的聲音很低,即便如此,饒是經過些事的馮貞還是一震,懷中拂塵抖了抖,悄悄抬眸看毓坤。
毓坤的表情卻很平靜,彷彿已然知曉。
謝意不由在心中想,果然藍軒已不知給陛下灌了什麼迷魂湯,竟然這會還似要對他容情。
心中悲切,謝意孤注一擲,便是堵上身家性命,也要將藍軒拉下馬。
他撩起下擺,重重叩首道:“臣請陛下早做決斷,決不可姑息此賊。”
好一會方聽毓坤道:“你說的話,可有證據。”
她的聲音輕緩,謝意卻毫不猶豫,抬起頭道:“自然是有。”
說罷他起身大步走出暖閣,不一會便有禁軍押着一人進來,不是別人,正是司禮監的前任秉筆尚璟。
毓坤也沒想到謝意竟將這人帶來,謝意卻在心中感慨,還好他聽了陸英的話,回宮后先從御馬監查起,果然得知,正是尚璟在幾日前從宮外接了一批馬草,保不齊那刺客就是如此混入宮中的。
如今尚璟被帶到堂下,雖面上惶然,一副不明就裏的樣子,但謝意堅信,只要細細地審,再不然就上刑,保管叫他鬆口。
見毓坤的目光落在尚璟身上,謝意索性如竹筒倒豆,將猜測之中尚璟是如何勾結刺客悉數道出,但出乎謝意意料,尚璟並沒有因被他揭穿而跪地求饒,反倒紅赤白臉,如同蒙受奇冤。
若不是陸英曾那般篤定地要他拿下此人,謝意倒當真要懷疑,是自己錯看了尚璟。
見他不肯招供,謝意乾脆命人上了重刑,就在這暖閣里,將人打得委頓在地。
這會尚璟也不硬抗了,整個人軟倒在地上,涕淚和鮮血在面上糊作一團,一個勁伏地叩首認罪,求皇上饒命,但問他認什麼罪,卻一點也答不上來。
如此貪生怕死的模樣,讓人很難相信,他竟有膽識勾結亂黨,引刺客入宮。
如此折騰了大半個時辰,尚璟面色慘白,不成人樣,明明是認罪,卻連謝意讓他招供什麼都說不清楚,只一個勁討饒,倒更像是刑訊逼供的冤假錯案。
謝意急出了一身汗,額上青筋暴起,打心裏佩服這位前司禮監秉筆演技精湛,無怪乎能在宮中屹立這麼些年,直到這會依舊在演戲。
雖然他明白,卻不知毓坤能不能明白,謝意實有些擔心他費了這些力,反倒坐實了他逼供人證,構陷藍軒。
果然,不一會毓坤道:“放了他。”
謝意心中一沉,抬眸望向上首,毓坤已起身,正從御座走了下來,站在尚璟面前。
她低下頭,似是打量着匍匐在她腳下的人影,謝意攥緊了拳,正想開口說話,卻忽聽毓坤淡淡道:“朕早已拿了藍軒,與刺客一併處死,你如此這般,又有什麼意義。”
毓坤的語氣斬釘截鐵,尚璟雖然仍舊軟在地上,謝意卻敏銳地察覺到,他的身形有一瞬僵硬。
其實不僅尚璟吃驚,就連謝意也在心中一詫,難道在東廠的時候,毓坤已砍了藍軒的腦袋?
見尚璟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毓坤嗤道:“他是什麼身份,你比朕更清楚,朕又如何會留他。”
“如今你招與不招,也無甚分別。”
說罷她跨過腳下之人,似興味索然般,徑直向外走去。
“待到肅清餘黨,此案牽涉之人,一個不留。”
這話說得不耐,似乎已沒有心思再聽尚璟多言,這會毓坤出了暖閣,謝意見尚璟如失魂魄,冷笑道:“怎麼,這會倒不裝了,卻也晚了,怕是給他們收屍也趕不上了。”
這話似激怒了尚璟,他身子一晃,忽地搖搖站了起來,面上的表情凄然又悲楚,竟像換了個人似地,再不似方才那般瑟縮維諾。
謝意嚇了一跳,知道尚璟是信了毓坤的話,想叫人拿住他,卻見他面色慘白一笑,南面而跪,竟重重磕起頭來,邊磕邊哽咽道:“臣有愧先帝。”
謝意忽然有所悟,尚璟所說的先帝,大概不是指隆慶帝。
蹙眉望着面前之人幾欲癲狂,謝意喝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尚璟卻似不聞,踉蹌走了幾步,卻是向著外間的屏風而去,謝意這才發現,那屏風後有雙金線攢的皁靴。
謝意忽然明白,原來毓坤竟沒走。
來不及思索,謝意下意識去攔,屏風已轟然被尚璟推到,其後有個明黃常服身影,正是毓坤。
好在暖閣中的禁軍早已衝上來將尚璟攔開,並沒有讓他挨到毓坤。但利刃從他背後將胸膛穿透,鮮血從尚璟的口鼻噴湧出來,將毓坤的前襟染得鮮紅。
尚璟的身子頹下來,口中卻不住呼喝,頸間被砍了一刀,他幾不成聲,謝意聽不懂他究竟在說什麼,但感到毓坤的面色並不好看,她雪白的肌膚濺上了鮮血,簡直觸目驚心。
如修羅地獄中撲出的惡鬼,尚璟出奇地頑強,踉蹌奔突,身中數十刀后才慢慢斷了氣,暖閣中的青磚被血染成烏黑的顏色,謝意抹了把冷汗,跪道:“臣罪該萬死。”
他是當真後悔,自己怎麼竟如此魯莽,明知他是亂黨,竟就這樣將人帶到毓坤面前,若是方才沒有防備,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見他面上儘是自責,毓坤沙啞道:“不怪你。”
她似乎心情激蕩,面色發白,嘴唇卻是緋紅的,謝意憂心她受了傷,忙上前要扶住她,毓坤卻將他止住,靠着御座坐下。
見她發怔的樣子,謝意焦心道:“陛下!”
這聲音令毓坤回過神,方才尚璟死前呼喝,也許別人並沒有聽懂,她卻看他口型看得明白,此人如厲鬼般惡道,大明國祚,註定斷送你手。
雖然知道這不過是他臨死前的詛咒,毓坤還是心中一陣冰涼,甚至有一瞬間,她竟覺得,尚璟是知道她女子身份。
最終謝意打斷了她的思緒,毓坤漸漸平靜下來,如今江山社稷皆在她一身,無論如何,她都要打起精神來。
這會尚璟的屍首已叫人拖走了,在場之人皆感慨,料誰也沒有想到,此人平素貪財圓滑,奮起一擊時竟毫不顧忌,恐怕這才是他真正樣子。
宮人取水沖洗着青磚上的血跡,毓坤在謝意憂忡的目光下起身,暖閣中密不透風,炭紅將血氣燒得腥臊,她幾欲嘔吐,任何時候都沒有比現在令她想要逃離此處。
但她知道,她不能逃,她還有母親,還有妹妹,肩上擔負著的是祖宗萬年基業。
而如今既已落實了,尚璟便是引刺客進宮的人,那麼……
毓坤心事重重,想要知道的答案卻遠比想像得來得快,重燃起的白檀未及將暖閣中血氣驅散,馮貞已輕聲在她身邊稟道:“陸侍郎……求見。”
見毓坤緩緩抬手,似是應允,馮貞猶豫了下又道:“他還帶了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