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第 20 章
家裏這麼多人,唐荼荼把哥哥當哥哥,把珠珠當妹妹,就連不是她親娘的唐夫人,她一聲“母親”都叫得真心實意。
只有叫這聲“爹”的時候,唐荼荼有點不情不願的。每回“爹”字含在舌尖,囫圇一下就過去了。
她最恨兩種人,一是浪費財物的人,二是在其位不謀其政的人。
唐老爺陞官后依舊節儉,沒穿褪色兒的衣服絕不扔,街上瞧上了什麼古玩字畫,他也從不買,只多跑兩趟腿兒,過過眼癮;每每閉衙后,同僚們都愛聚在一塊兒攢局喝酒,攢三五回,唐老爺也不定去一回。
第一點他沾不着。
可第二點,在其位不謀其政,他佔得扎紮實實。
迂腐,無知,遲鈍,膽小。對下,不了解民生世情;對上,又毫無政治敏感度,上峰說一步,他做一步,踢一腳,他走一下。上峰還沒交待的事兒,他就閉起眼睛耳朵,不聽也不看。
這樣的人,五品應該就到頭了,再陞官就是全家的災難。
能教出哥哥這樣一個腦子清醒的兒子,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唐荼荼坐在一旁喝着那碗綠豆銀耳粥,冷靜直觀地省視着她爹,心說得想個法子,讓哥哥多往娘那邊走動,開闊眼界。本來死讀書就不是什麼好事,家裏再有這麼一位父親天天耳濡目染,對哥哥前途無益。
可她想完這一遭,另有一點思路朝着別的方向冒了頭。唐荼荼出聲問:“爹,朝會時,太子在么?”
唐老爺一愣:“那自然是在的。皇上叫這事兒攪得頭疼,朝會沒完就散了,傳了太醫來瞧了瞧,好像是過了暑氣。太子殿下親自給皇上塗了清涼散,寬慰了好一會兒,才攙着皇上上了鑾駕,往御書房去了。”
唐老爺是值官,皇上沒離殿,就沒準還會有事兒要問,值官是不能提前走的,他一直留在門邊候着,把殿裏殿內的事兒看得挺全。
唐荼荼點點頭,再不開口了。
學校貢舉是禮部的事兒,禮部尚書在書房挨訓,下屬個個兩眼抓瞎;儲君忙着安撫父親,承歡膝下做大孝子。
這位太子素有仁德美名,坊間與他有關的故事也頗多,什麼太子禮賢下士、門客過千,每年哪兒遭災哪兒遭難,太子都帶頭捐銀捐物,賢名攢了一簍子。
幾乎把忠孝仁義禮智信七樣佔了個全,說是古聖賢再世也不為過。
而二殿下的名聲,唐荼荼卻沒怎麼聽過,上回娘過府的時候,倒是提過一句“二殿下名聲不錯”。
可照今日的事兒瞧,當街斬人,唐荼荼覺得二殿下就算有名聲,怕也是凶名惡名的名,百姓最多誇他一句執法公正。
頭回在後院見他,大晚上的,他帶着人大張旗鼓地緝盜;這回見他,又是在查辦官員。分明不是自己的差事,皇上手一指,他就得去解決麻煩。
像一把指哪兒打哪兒的刀。
她這頭走着神,唐老爺和夫人絮絮叨叨說了幾句話,又猛地想起最要緊的,轉向兒子,苦口婆心道。
“義山啊,以後可萬萬不敢再做揭發官員這樣的事兒了,你還是個孩子,又沒什麼大冤大難,何苦走這條路子——還有跟人鬥嘴也不對,白捱了這一頓打,那群渾小子下手沒個輕重,萬一傷着了腦袋,碰着了眼睛,你豈不是要後悔一輩子?”
“你是要讀書、考科舉、上官場的人,要時刻記得保全自己,以後遇上岳家小兒那樣的渾貨,咱們不跟他吵,要跟他講道理,他要是不聽,咱們就不說了。”
“像他那樣只知道投機取巧的人,路走不遠,遲早得栽跟頭。你學問好,天賦也不差,將來走得一定比他遠,跟他計較什麼?”
自那日父子倆不歡而散之後,唐老爺這幾日一直跟兒子僵持着,倒不是他跟兒子置氣,而是唐厚孜一根筋,繃住了就不理他,每天飯點喊一聲“父親”,便再無話了。
唐老爺自己想了想,也知道他這年紀的少年人想的是什麼,反省自己那日的話也覺說得不妥,今天這話就要和緩多了。
唐厚孜嘴上稱着“是”,心裏卻覺得,爹說的道理既對,又不對。
爹是個綿軟性子,母親脾氣也不厲害,在老宅時總是要被別房的叔嬸占些便宜。分家時也是退了又退,幾房叔嬸嬉皮笑臉步步緊逼,到最後別說分家了,連自家院裏的東西都沒能全帶走。
一直忍,一直退,退到無路可退的時候,誰能伸手幫自己呢?
唐厚孜這麼想着,不由地往妹妹的方向看了一眼。
妹妹拿行動告訴他,有些事“徐徐圖之”是圖不下結果的,得當機立斷了結了,不要慢招,要巧招,有底牌捏在手裏,用與不用,就都由自己做主了。
“……義山?義山?”
唐厚孜忙欠身道:“爹,我在聽的。”
“既然事已了了,什麼都別想了,你快好好溫習功課吧,初八就要下場,沒幾天了。”
今日緊跟在聖旨後邊,禮部也貼出了告示,定下了鄉試開考的日子。比往年往前挪兩月,別的時間一如舊時安排,初八開始入貢院,總共考三場,各三天,九天七夜,中間換兩次場。
一家人說完話,還不到午時,府里的廚房剛起灶,前院的家丁便歡天喜地地進來傳話。
“老爺,夫人!外邊來了好多人,說是二皇子有賞,叫你們出去接賞呢。”
“為何要賞?賞什麼?”唐老爺和夫人愕然對望了一眼,忙去外院迎。
來送賞的是個公公,領着八個侍衛。那公公是二皇子府里的管事內監,姓徐,是個人精,瞧見唐老爺杵在那兒,不知該怎麼接這賞,忙三兩步走到唐老爺跟前,笑道。
“怎勞大人出來?這是殿下的私賞,不必拘泥禮數。二姑娘,快上前來。”
唐荼荼還沒迷瞪過來,被母親推了上前。
徐公公便展開箋紙,抑揚頓挫地念。
“賞——白銀五十兩,文房四寶一套,《太平御覽》半套,金銀鴨子一隻,雞絲翅子一碗、太湖三寶疊燴一盆、喜鵲銜花一道、玉兔白菜一道、蓮香銀卷一道……”
唐荼荼:“……”
前半段正兒八經,後半段全跑了,一樣樣的都是菜名,足足念了有十多道菜才停下。
侍衛們抬着一大箱子書、提着好幾個沉甸甸的食盒,一樣一樣地交給唐府下人。
唐老爺納悶得厲害,回頭瞧了瞧荼荼,以眼神問她這是什麼意思,女兒卻沒領會他眼色。
唐老爺只好拱手問徐公公:“這些菜是……二殿下府里做的?”
徐公公含笑瞧着唐荼荼:“倒不是殿下府里做的,是在香滿樓訂的一桌席。二殿下特特交待奴才——‘去香滿樓點上一桌席,葷菜多點,樓里幾樣招牌菜也別落下,給唐二姑娘送過去’。”
徐公公一字不漏地傳完主子話,眉開眼笑地又補了一句:“連這點小事兒,殿下都親自交待。奴才還從沒見過殿下對哪位姑娘這樣着緊呢,姑娘好福氣。”
唐老爺更傻了,這都什麼跟什麼。
徐公公自以為嘴甜地說了句俏皮話,他瞧二姑娘雖然胖,但畢竟二殿下又非常人……
徐公公心裏七拐八拐地繞了一圈,認定這位遲早是要過府的,權當結了個善緣,與唐老爺拱手作了別,帶着人走了。
什麼“好福氣”?一副輕賤語氣。
唐厚孜聽得臉都青了,趁着爹娘都在看那箱子書,拉着荼荼一路走到影壁后,氣得面紅耳赤的,又不敢大聲,咬牙切齒問:“那二皇子上午欺負你了?他是不是欺負你了!”
“欺負我什麼?”唐荼荼愣了愣,頭都大了一圈:“沒有,哥,你想什麼呢。”
“真的沒有?”唐厚孜緊逼着問:“那他為何專門挑你問話?還要關着門,男女大防都不避諱,與你說了那麼久的悄悄話,不定心裏怎麼想的。”
唐荼荼想:大概是因為……上回在他面前餓到暈倒吧……叫二皇子以為自己吃不飽?
可那晚上的事,唐荼荼沒法跟哥哥說,只好編了個不着調的瞎話:“上午我進了雅間聽殿下訓話,桌上放着兩盤點心,我早上沒吃飯,餓得厲害,就把點心全吃了,殿下笑我胃口大,說送我一桌菜,行了吧?”
噢……
這倒應該是真的。
這話放她身上特別合情合理。唐厚孜冷靜下來,回想起二殿下的英姿,再瞧了瞧妹妹的姿容,硬生生錯開了眼睛。
“爹,母親,既然殿下都賞了席面,咱們快用膳吧。”
家裏的飯桌不大,十二道菜,一桌只能勉勉強強擺下,連放碗的地兒都沒了。因為是殿下賞賜,唐老爺和唐夫人也不敢輕慢,叫僕人拿出了家裏過年才會用的一套白玉盤。
唐荼荼看着他們提筷前都要對着北邊拱拱手的恭敬樣,心裏滋味複雜。
她心想,二皇子這是惦記着她那天晚上餓暈的事?還是想表揚她上午那一棒擋得好?還是懊惱他自己交淺言深犯了大忌,叫她聽了一耳朵皇家秘聞,便拿點好吃的堵她嘴?
沒想出個頭緒來。
“姐,這個魚叫什麼,好好吃!”唐珠珠好吃得眼睛都亮了。
“這個鴨子也好好吃,二殿下在哪兒買的?你快嘗嘗,多好吃!”
珠珠個子矮,家裏椅子高,沒給她專門打椅子,珠珠兩條腿懸着,一激動就兩腿划拉,唐荼荼褲腳被她腳尖蹭了一下,這傻妞又“哎呀”一聲,忙彎腰拿手絹給她拍了拍。
唐夫人皺起眉,想嘮叨珠珠吃飯不能這麼沒規矩,一張嘴,又被這傻孩子逗笑了。
香滿樓是京城最貴的酒樓,百餘年來有多位老食饕推崇備至,一桌菜,動輒十幾兩銀子起。唐夫人以前是捨不得的,這會兒尋思着老爺俸祿高了,還是得帶孩子們去嘗嘗稀罕,不然以後出門,讓人看了笑話。
唐珠珠還在叫:“怎麼連個豆腐都能拌得這麼好吃!”
唐荼荼被她鬧得笑出了聲,悶了一上午的情緒,全讓珠珠給叫喚沒了。
有二殿下賞賜在前,這回沒人敢限制她飯量了,唐荼荼一口氣吃了個飽,總算不用像往常一樣,下了桌再自己去廚房添補了。
午飯用罷,唐荼荼在院子裏遛了兩個圈消食,回房時關上了門。
她端端正正坐到桌前,磨墨潤筆,翻開日記本一頁新紙,在紙上提筆寫下。
【二皇子:
五月十九,夜,後院。
廿二,夜,庫房。
廿五,清晨,學台。】
她不確定二殿下還有沒有派人盯着她,唐荼荼怕他的人查着這日記,不敢寫得太細緻,只寥寥幾句記下了時間點。
她空出了大半張紙,在日記最末尾寫道。
【評級A等。】
這是末世中期以後,城市基地里建立起的一套公民評級法,半隱形的,就是不公之於眾的,所有人都猜到有這樣的一套評級體系,卻只有公職人員能看到一個人的級別。
末世,國家機器崩潰后又飛快重建,要擺脫秩序混亂和資源匱乏的局面,便按公民能力和個人勞動價值等等標準,對公民做了區分。
A等,是政教軍法科研各領域的傑出貢獻者;
B等,是服從集體意志、熱愛勞動的大部分工薪群體;
C等公民好逸惡勞,貪圖享樂,蠶食全民勞動成果,不利於城市秩序重建;
D等,是曾在末世前期有過犯罪經歷、及存在反叛風險的高危人物,要長期監控。
唐荼荼順着她和二殿下打交道的三個時間點回想了一遍,又在“評級A等”的後邊,加了個向右上方傾斜的箭頭。
這位二殿下,年十七,人生才剛開了個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