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第 18 章(本章大修)
聖旨來得快一步,緊綴在後邊的是京兆府衙役,數百名衙役一路以刀背格開人群,勒令街上的學子退避到兩旁文社和書鋪中,從街口到學台府飛快地清出一條路來。
前頭京兆尹騎着馬開路,引來了一輛四駕齊驅的馬車,龍蟠車篷,烏木為壁,四匹雄赳赳的大黑馬拉着車行來了。
車上的人袞冕俱全,袞服上紋着的四條龍可比那捲聖旨灼眼得多。
兩排衙役負刀長喝:“迎聖旨,跪——”
滿街的學子都沒回過味來,被這一聲長喝才喚清醒,跪在地上,不敢直視。可惜人擠着人,行不了大禮,幾乎全都是腦袋抵着前一個學子的背跪的。
唐荼荼站得偏,早在一群書生砸門的時候,她就早早跑到了路邊。藉著周圍人多,還各個比她高,唐荼荼跪得並不實在,她是曲着腿蹲在那兒的。
也不知道是她胖,還是因為她穿的衣裳比周圍學子鮮艷,晏少昰一眼就從人群中瞅着了她。
他扯了扯唇角,提袍下了車,硬是繞了個小彎,從她身邊緩步行過去。
大門前的學子跪了一地,全低着頭,無人敢看,晏少昰長袖擋着手,在唐荼荼腦袋頂上重重拍了個爆栗。
撂下淡淡一句:“哼,你倒是愛湊熱鬧。”
唐荼荼:“……”
她抬起頭,望向了二皇子。明明那晚上已經看清他長什麼樣子了,眼下,唐荼荼瞳孔還是不由地亮了亮。
面容冷峻,行事端方,這一身朝服威風凜凜,與他相得益彰,當得起天家氣象四字。
外邊這麼大的動靜,那位學政大人總算是出來了,叫衙役攙扶着,連走帶跑地趕來,分明是平地,他卻走得深一腳淺一腳,明顯腿軟得厲害。
“恭迎二皇子殿下!”學政大人一個叩首拜倒在地上,痛聲道:“微臣昨日中了暑氣,一大早頭暈腦脹,飯也沒吃,方才一聽這些學子受刁民挑唆來鬧事,微臣急得兩眼一黑,暈了好一盼,這才醒來。”
晏少昰垂眸瞧他,和和氣氣笑了聲:“那馮大人再歇歇。”
馮大人叫他這脈脈溫和的聲音給蠱惑住了,總算能喘勻氣,撩起官服袖子擦了擦滿頭的汗,退到了一邊去。
晏少昰掃向傳旨的武侯,那武侯便恭恭敬敬展開聖旨,聲音洪亮地念起來。
這聖旨寫得並不晦澀,唐荼荼勉勉強強能聽得懂,刨開開篇那幾句繁文,後頭說的是——“這次鄉試試題交由翰林院和國子監重出,兩邊各出五道,題出好,即刻封入密匣中,由學政欽差帶入各省;擬題人住進外廷統一監管,鄉試結束前不得出入;各省開考時,開題匣,擇其中六道。”
這就保證了第二套題的萬無一失。
停了兩息,等學子們喧嘩完了,武侯又念:“學台徇私泄題,上不敬天地君,不敬聖賢師,下不敬天下學士。學政馮炳,數罪併罰,判斬立決;其餘泄題、賣題者,交由大理寺立案徹查,嚴懲不貸。念在太后華誕在即,買題者不予追究,切記警醒,不可再犯。”
那位馮大人愣愣聽着,聽到“斬立決”三個字,一時間天旋地轉,軟在了地上,只哀哀叫了聲“微臣有罪”,哀呼聲遽然變了調,成了一聲凄厲的:“殿下——”
後半聲凄慘至極,渾不似人聲。
唐荼荼猛地抬頭去看。
那位穿着袞服趕來的殿下手中刀光閃過,馮大人的腦袋轉過了個詭異的角度,一片血霧驟然噴洒在學台府門前。
那片血霧綻開時,唐荼荼怔怔看着,竟忘了閉上眼。
衙門前圍着的學子也都被震懾住了,跪在近旁的書生們惶恐至極,連滾帶爬地往後躲。一片驚呼之後,人群喧鬧地議論起來。
不知是誰領了個頭,學生們鋪天蓋地地喊着“皇上聖明,皇上聖明”,喊聲如潮水般從街頭涌到街尾。
衙役將那軟成爛泥的屍體拖走了,沿着街一路走出去,送上囚車示眾。
唐荼荼仍獃獃望着馮大人的屍體,兩個衙役也不抬不背,只叫他雙腿拖在地上,像拖着個爛麻袋,一路遊街示眾,毫無做人的體面。
她一個寒戰,忽然抖得厲害,從頭髮絲一路冷到了足尖。
她猜得沒錯,殺幾個老學究快速平息民怨,泄題的事兒就能掀過去了,這些擬題的先生手腳不幹凈,要麼多年來給自家子侄泄題,要麼是知情不報的同犯,殺得不冤。
可卻沒有想過是這樣的……沒有查案,沒有判刑,沒有下獄,沒有伸冤……什麼流程都沒有,在數千學子面前,拔刀就斬。
明明他前一刻還在戲謔她“愛湊熱鬧”,嘲諷那位馮大人“再歇一歇”,怎麼轉眼就能提刀殺人呢……
宣完旨,從京兆府跟來的文書立刻抄了聖旨,衙役們一張張地貼滿大街小巷,佈告全城。
等二皇子和京兆尹都進了學台府,一群捕頭衙役也都跟着進去后,跪了一地的學子們才相扶着站起來,瞧了一眼地上濺了一大片的血點,紛紛側目不敢再看,速速散去了。
唐厚孜貓着腰擠進人堆,自己也抖得厲害:“荼荼,你有沒有事?你怎麼了,怎的站不起來?”
唐荼荼丟了魂似的任他攙起來:“我沒事……”
唐厚孜失了體面,破口斥道:“你又莽撞!總是莽撞!你一個女孩兒,你……”
離得近的書生都望過來,唐厚孜住了口,他捨不得荼荼在人前丟臉,恨恨瞪了她一眼:“我回去再訓你!”
唐荼荼嗯聲應住。
腦袋上的那點疼早不見了,唐荼荼卻沒回神,望着二殿下走入衙門的背影,怔怔丟了神。
唐厚孜也跟她一樣望着,顫聲感慨:“怪不得都說天子耳聰目明呢,清早學子們才開始聚眾討說法,一轉眼聖旨就寫好了,真是太快了。”
唐荼荼卻覺得不是。
這會兒太陽才大升起來,算算時辰,早朝的朝會都未必開得完,就算開完了,宮外的信兒傳進宮裏,再下詔擬旨傳旨,不可能這麼快,只能是昨夜就請好旨的。
唐荼荼心沉到了底兒。
……這隻能是那位二殿下的手筆,不然他一個皇子,也不該來得這麼快。
他是帶着聖旨,帶着“斬立決”的心思,備好了刀來的。
唐荼荼勉強打起精神,和哥哥說了一會兒話,等周圍軟着腿站不起來的學子,被同行人扶着三三兩兩地散去,人不那麼擠了,他二人才去找岳家的馬車。
不等上車,二殿下的那個侍衛頭子冷着臉追了上來:“殿下說,叫幾位等等,還有話要問。”
“還要問話?!”
岳無忌又哆哆嗦嗦抖了起來,望向岳家那幾個兄弟,幾個堂表兄弟都眼神閃爍,竄進了人群,跑得飛快。
只有他那個年紀最長的堂哥厚道些,高高一拱手,一副“兄弟你自求多福”的樣子,留在了路旁等他。
不多時,二殿下就從學台出來了,和京兆尹作了別,朝着街這頭望來。
岳無忌肩膀聳得像只老母雞,恨不得把自己腦袋也埋在裏頭,抓着唐荼荼的袖口,抖着聲叫。
“……荼荼姐。”
唐荼荼瞥他一眼,低聲道:“別這麼畏畏縮縮的,大方點,一會兒先跪下認錯,問你什麼答什麼,不要隱瞞。”
岳無忌聲音都變了調兒:“我大方不起來……”
唐荼荼心情糟亂,聽着他軟趴趴的聲音煩了,怒道:“你要是坦蕩點,殿下沒準還會覺得你像個人才,抬手放你一馬!可你這樣畏畏縮縮,看着就像個傻蛋,說砍也就砍了。”
岳無忌立馬把脖子和胸膛挺直了,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到了路旁。
一旁的廿一眼皮一跳,心說:妄猜殿下心事,該打。
可廿一心裏又有點驚奇,因為這唐二姑娘說的是對的。廿一在主子身邊跟了好幾年,對主子習性摸得比誰都透,像這岳家少爺這樣,犯了錯還畏畏縮縮的,在殿下跟前一定討不了好。
影衛散成兩排,護着他們主子過了街。那位二殿下負着手行來,神色冷峻一如平常,臉上瞧不出半點心神不寧的樣子,不像是個剛斬了人的劊子手。
他彷彿不經意似的,也選了岳無忌剛才進的那家又逢君文社,還巧之又巧地,選的雅間也是他們前腳剛離開的梅字間。
唐荼荼確定了心裏的猜測,這位殿下,真的一直在盯着她。
她腦子飛快地想,學台泄題一事她知情未報,是錯;可她今日陰差陽錯的,也算是做對了事,功過兩相抵,就算抵不了,也要不了命。
抱着最壞的打算,唐荼荼抬腳跟進去了。
“荼荼……”
唐厚孜要跟上,卻被攔下了,只能憂心忡忡地望着妹妹進去,雅間門被四個面若冰霜的影衛守住了。
唐荼荼本以為叫她進來是問話的,進門就跪下,規矩絲毫不敢錯,大聲說了句“給殿下請安”,等着聽指示。
二殿下卻沒問她,一名影衛附在他耳邊說了兩句什麼,聲音極輕,說完靜立在一旁。
唐荼荼只聽到了“殺威棒”三個字,別的都沒聽清,她垂着頭,眼睛只盯着地看。
那條袞服月白色的衣角落入她視線里,細瞧,沒沾一絲血。
她聽到二殿下提壺的聲音,還有啜茶的聲音。
好半晌,才聽着他說話:“低着頭做什麼,敲你一下,還記仇了?”
唐荼荼定定神,抬起了頭:“民女不敢。”
“我打得不該?”
唐荼荼:“該。”
影衛把她拿殺威棒擋人的事兒講了,能憑那一棍攔下四五個人,可見一身力氣是回來了。晏少昰望向了她右臂,卻看到她那右手又是像之前兩次一樣,哆哆嗦嗦地抖着。
他雙眉沉沉壓着眼:“怎的,你那力氣又沒了?”
唐荼荼:“對。”
晏少昰冷笑:“呵,你這力氣每回來得巧,沒得蹊蹺,成心跟我作對?”
唐荼荼心裏警鈴大作,一個腦袋磕地上:“民女不敢欺瞞,也不是我專門藏拙,真的是每回著急的時候,才會突然冒出來,撐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剛才聖旨還沒念完的時候,我胳膊一軟,連地也撐不住,一頭撞到前邊學子背上了。”
倒不像是假話。
晏少昰自視甚高,不信有人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還能騙得過他,姑且信了,又徐徐點評起唐荼荼。
“機敏有餘,智計不足,行事莽撞,不顧後果。外邊有一位書鋪主,比你聰明得多,讓人從大街上拉了幾條拒馬,堵住了街口,不叫後來的學生往裏涌。”
“馮大人有一句話說得不錯,起事太快,必有奸人在場挑唆。叫你這麼一鬧,奸人都隱入人群,查無可查了。”
“好在沒有釀成人禍。你擋得及時,不然,鬧事的學生衝進學台打死先生,事兒就不好了了,那就得殺幾個書生,以儆效尤了。”
唐荼荼提着心,聽他百轉千回山路十八彎地拐過了一重又一重,彷彿鋪墊夠了,這才悠悠落下刀。
“做得不錯。起來吧。”
彷彿口鼻這才通暢開,唐荼荼深吸口氣:“謝殿下誇獎。”
她坐上了一張椅子,坐得筆挺,肩背全緊繃繃的,一副“您說什麼都對,我都聽您的”的樣子,察覺二殿下在細瞧她神情,又很快垂下眼去。
“怕我?”
唐荼荼破罐破摔了:“怕。”
晏少昰提壺的手頓了頓,又給她倒了一杯,徐徐道:“怕我也沒用,馮炳必須殺,還只能在衙門前殺,他也確實該死,泄題歷來是死罪。”
“可殿下審過他了嗎!”
唐荼荼心裏堵着的火再忍不住:“殿下審過了嗎!泄題的主犯自然該殺,可那位馮大人如果不是主犯,如果他只是知情不報的從犯、或是壓根不知情,他罪當至死嗎?堂堂三品大員,連三司會審都不用走一遍嗎?這就是我朝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