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邏(修)

虞邏(修)

建元二年,夏,七月初三。

嘉儀公主和親北狄的第三個月。

舒明悅很少走出牙帳,不見阿史那虞邏,也不見任何北狄人,甚至連北狄話也不學習,每日的生活除了發獃便是跳舞,偶爾還會伏榻哭泣。

這天下午,舒明悅跳完舞,白瓷般的肌膚上香汗淋漓,從矮椅上坐了下來,輕抿一口茶潤潤喉。

阿嬋走過來,拿帕子擦去她額角汗珠,笑着道:“我的殿下這麼美麗,沒有人會不喜歡。”

舒明悅神色一僵,彷彿意識到了阿嬋會說什麼。果不其然,阿嬋半蹲在她面前,仰頭輕聲道:“可汗已經回來半個月了,殿下該去看一看。”

“阿嬋,怎麼你也這樣說。”舒明悅咬着唇,指尖緊緊捏着瓷杯,眼圈紅紅,“我不喜歡他,一點都不想嫁給他!他就是一個野蠻人!”

“殿下!”阿嬋神色一變,連忙捂住她嘴。

好在這裏是內帳,因為方才練舞,伺候的婢女都被趕了出去,不用擔心這話傳入阿史那虞邏耳中。

阿嬋看着她的小殿下,眼睛微微濕潤。

卻不得不狠心道:“殿下已經來到草原了,現在要謀划的,是該怎麼活下去。”

不是活得好不好,而是活下去。

兩人大婚那晚,舒明悅不想和虞邏圓房,撒嬌耍蠻、裝傻充楞把他哄趕了出去,甚至仗着他不通中原話,說了許多不當的言語。當時阿嬋看得心驚膽戰,生怕虞邏惱怒之下動手。

幸虧烏蠻將軍匆匆來報,說在漠北發現了阿史那賀拔的痕迹,虞邏當夜便拔營去追,剿殺挑起分裂的叛徒,這才無暇顧及舒明悅。

事後,阿嬋巧妙地遮掩了一番,無人知曉牙帳里發生了什麼。

這兩個多月,可汗不在,沒人敢輕舉妄動,畢竟舒明悅是他們可汗的妻子,還是尊貴的中原公主。

可是隨着可汗回來后的半個月,遲遲不踏足中原公主的牙帳半步,所有的形勢都變了。

五天前,處鐸將軍的手下用十頭羊“換”走了她二十匹夾棉的錦緞。

四天前,屠必魯的妻子用一桶羊奶“換”走了她的十罐細白糖。

三天前,烏蠻將軍的愛妾用一塊羊腿肉“換”走了她的一套金絲嵌紅寶石頭面。

……

而從昨天開始,已經有幾個蠻人想闖進牙帳來一睹嘉儀公主芳容,與外帳的護衛們動手,打傷了好幾個人。

再這樣下去,她就要淪為人人可欺的玩物了。

雖然早就做好了準備,但舒明悅萬萬沒想到北狄是這樣野蠻的地方,弱肉強食,她細嫩的指尖緊緊攥起,掐出了一道道青白之色,好生絕望。

難道她還能等姬不黷接她回去?

她永遠都回不去了!甚至,姬不黷連庇佑都不會給她,她帶來的糧食和鹽糖終有一天會吃完,布料棉花也會用完。

聽說草原的冬天很冷,她需要取暖的炭火,也需要抗凍的棉衣。

這裏不是土地豐饒的中原,她沒有耕地,沒有糧食,她需要羊湯暖胃,也需要牛肉果腹。

還有……她的凝香丸。

她的性命,還有那些陪她遠嫁草原的人,都需要她去保護。

舒明悅閉上了眼,卷翹睫羽一陣輕顫,原本白皙的眼眶紅了一片,大滴晶瑩淚珠自眼角滑下,去討好阿史那虞邏嗎?去成為他真正的妻子。

“讓開!”一道尖銳的聲音忽然打破了平靜。

“也不知在高傲什麼,是瞧不起我們嗎?整日待在牙帳里不出來,難道我們英勇威猛的可汗還配不上她?!”一位身着紅襖羊皮靴的姑娘叫嚷着闖了進來。

她身後跟着數名身體強健的北狄女奴,和她們一比,舒明悅帶來的宮女簡直不夠看了,纖細又柔弱,似懸崖上顫巍巍搖曳的花兒。

宮女碎步跟着跑進來,着急道:“奴婢沒攔住她們。”

舒明悅眉尖微蹙,看向一行人。

烏日娜也在打量她,不禁呼吸微微一滯。這位中原公主的美麗容貌幾乎無法用言語形容。她身上穿着一件綴滿珠玉寶石的五色長裙,肌膚若隱若現,寸寸雪白瑩潤生香。

縱然她一個女子看了,也不禁臉皮微熱。

許是因為她皮膚過分白透,便襯得兩彎細眉愈發深黛,杏眼兒翹翹黝黑,兩片唇瓣則飽滿得像熟透的紅果,讓人忍不住想一親芳澤。

和她們的牙帳不同,中原公主的牙帳溫馨雅緻,桌椅榻幾都偏矮,深色木頭上細細雕刻花紋,再刷上一層透亮雅緻的漆色,地上則鋪着一層厚厚華麗的簇絨毛毯,修頸梅子青瓷瓶里插着一朵綢緞做成的怒放絹花,四足鎏金香鼎擺在最中間,不斷地漫出淡雅輕甜的香氣。

雖然她看不懂這些東西,但並不妨礙她欣賞裏面陳設的優雅美麗。

怪不得……她們都說嘉儀公主這裏有好東西。

烏日娜神色嫉妒,用一種十分嘲諷的語調對舒明悅說道:“你們中原人不是最重禮儀嗎?你怎麼穿得如此露骨?難道想勾引我們可汗?”

舒明悅聽不懂,一旁女官神色微變,硬着頭皮上前,把烏日娜的話翻譯給公主聽,但委婉地修飾一番,“烏日娜說殿下身上的裙子好看,襯得殿下美麗非常。”

是嗎?舒明悅狐疑地看了女官一眼,她怎麼覺得不是這個意思?

烏日娜也聽不懂她們在說什麼,揚着下巴道:“我父親是阿史德塔汗,汗國的珂羅啜,我是他最寵愛的小女兒,烏日娜。”

女官如實翻譯,舒明悅茫然地眨了眨眼,珂羅啜是什麼東西?

北狄的官制和中原不一樣,她並不了解這些複雜拗口的名稱。

看到她茫然神色,烏日娜不禁嘲諷,昨天雅麗一塊羊腿肉就換走了一套金絲嵌紅寶石的首飾,這個小公主果然是傻子。

不過,她可沒有雅麗那麼貪婪無恥。

“把你的裙子脫下來,我用一整頭羊和你換。”烏日娜施捨道。

女官默了一會兒,把這句話翻譯給公主殿下聽。

舒明悅愕然地眨了眨眼,她的裙子光是綉娘的針線功夫便價值數金,遠遠不止一頭羊,遑論明霞錦和裙上嵌綴的珠玉寶石。

這烏日娜莫不是傻子吧?

更何況,這是她最喜歡的裙子,也是她在草原唯一的慰藉,穿壞了就再也沒有了,她珍惜得不得了,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拿出來,再小心翼翼地疊好放回箱籠。

怎麼可能換給烏日娜?

舒明悅輕哼了一聲,扭過頭,“告訴她,我的裙子價值一千頭羊,我不和她換。而且……”

她回過頭,視線落在烏日娜的身材,“我的裙子你穿不下。”

舞裙貼身,線條裁剪流暢,幾乎無一絲多餘的空隙,剛好緊貼她的線條起伏。

雖然舒明悅是并州姑娘,但因為常年練舞,她四肢修長,骨架纖細,烏日娜雖然身段婀娜,但因為比她壯了許多,根本沒法穿下這條裙子。

阿嬋背對舒明悅,朝翻譯女官搖了搖頭——不可。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女官會意,笑着上前,用北狄話說道:“這條裙子太小了,不適合姑娘穿,姑娘玲瓏美麗,穿紅色的裙子更好看,外帳有更適合姑娘穿的羅裙,請隨我來。”

“不!我就要這條!”烏日娜寸步不讓。

她是阿史德塔汗最寵愛的小女兒,自幼野蠻,一想到這位中原公主可能要穿這身衣服去勾引可汗,登時一雙眸子像噴了火。

“去,把她的衣服給我扒下來!”

烏日娜冷笑一聲,縱然她不能穿,也不能讓舒明悅穿。

隨着她話音落下,她身後那些健壯的女奴凶神惡煞上前,朝舒明悅張牙舞爪,內帳頓時一片混亂驚呼。雖然沒聽懂她們說什麼,但舒明悅也明悟了,烏日娜想扒她衣服。

“放肆!”舒明悅登時大怒,氣得鼻子都要歪了。

這都是什麼野蠻人!

她咬下唇,抿着怒,氣沖沖揪起一旁長劍,“唰”地劈開將那些意圖動手的女奴。

“啊——”尖叫聲中,內帳愈加混亂。

外帳的護衛沖了進來,將那些女奴團團挾持住。

因為爹娘兄長皆是將軍,舒明悅頗通一二劍法,又因常年習舞,身姿很是靈活,幾息的功夫,便將劍架到了烏日娜的脖子上。

“你算什麼東西?也配在我面前亂吠。滾出去,不然我殺了你。”

她昂着巴掌大的小臉,神色嘲諷又冰冷。

有的時候,語言不能阻礙兩個人交流,比如現在。

烏日娜深深感受到了中原公主身上毫無保留的殺意,登時面色慘白如紙,她大氣不敢喘,哭着跑了出去。

然而這場勝利,並沒有讓舒明悅覺得痛快,反而神色愈發煩躁,惱恨地丟了手中劍。

今日趕走了一個烏日娜,日後還有多少烏日娜?

這樣下去絕不是長久之計。

內帳重歸平靜,籠罩一層濃濃的陰霾色。

舒明悅獃獃地坐在榻上,神色茫然地環顧四周,檀木桌案歪了,瓷瓶碎了一地,被撕碎的紗幔孤零零掛在一角,香爐倒在簇絨毛毯上,燒焦了一大片,四處都是被踩髒的泥巴。

這是一個和中原完全不同的地方,哪怕這裏被佈置成了她在長安時的閨閣模樣。

她慢慢紅了眼睛,吧嗒吧嗒掉眼淚。

太可惡!太不講道理了!她從來沒見過這麼不知禮數的野蠻人!

不知哭了多久,舒明悅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抹了把眼睛,忽然站起來,“阿嬋,替我梳妝吧。”她不能再這樣渾渾噩噩下去。

她走到銅鏡前坐下,“替我梳得好看一點,一會兒……我去看看可汗。”

阿嬋挽心中又酸楚又難受,袖擦去眼角淚花,輕輕“哎”了一聲,挪步上前。

焚香沐浴,描眉梳妝。

不消一會兒,少女窈窕青春的容貌,在阿嬋手下盡皆顯露。

****

“這中原公主未免太不識好歹!竟然劍指我女兒,可汗,你不該如此縱容她。”

阿史德塔汗氣沖沖地闖入了可汗牙帳,一臉怒容,十分不認可道:“嘉儀公主身邊那兩百個中原兵士,可汗應該殺了他們。”

卧榻之下,豈容他人酣睡?這裏是北狄王城,不是中原的帝都!更何況,那舒明悅還是舒敬昌和姬青秋的女兒,阿史德塔汗眼裏閃過一絲怨毒之色。

“護衛如何處置,我自有思量,珂羅啜,你逾越了。”阿史那虞邏轉過身,神色淡淡看他一眼。

塔汗頓時神情僵硬。

虞邏手中把玩着一柄隕鐵短劍,劍尖兒銀亮,朝塔汗慢慢走過去,高大的身軀壓下來,一字一頓飽含冷意,“我不希望有任何人越過我去動嘉儀公主,你需知,她是我拜過牛神和薩滿的妻子,”

塔汗往後退了一步,脊背上慢慢沁出一層冷汗,這個道理很簡單,就像野狼獵到一隻羊,縱然自己吃不完,也不會白白讓給別人去吃,何況是妻子?

抬起眼,對上虞邏那雙黝黑冷漠的眼眸,塔汗肥胖的身體顫了一下,心底後知後覺地騰起一抹害怕,連忙應了一聲是,“是、是我逾越了。”

虞邏冷睨,淡淡道:“退下吧。”

塔汗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虞邏則神色嘲弄地嗤了一聲,將匕首丟在小桌上,身子往後一仰,兩條長腿交疊地搭在前方小桌,諷刺地扯了扯唇角。

這個時候,她還能為了護着一條裙子妄自動手?

可真是金尊玉貴、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公主。

“去請嘉儀公主過來。”他道。

很快,舒明悅就被帶到了可汗牙帳,那條明霞裙也一併被押了過來。

阿史那虞邏的牙帳比她的牙帳大了一倍不止,顏色深沉而嚴肅,幾根腦袋粗的大柱撐起了整個帳篷,高桌高凳,地上則鋪着一層充滿異域風情的薄毯。

虎皮榻位於正中,後面懸挂一張大大的羊皮地圖,四周鑲嵌墨黑色的不知名礦石,左右則掛着兩隻完整的牛頭骨。

牛頭骨的眼窩空洞垂下,寒森森盯着所有進入可汗牙帳的人。

虞邏坐在在虎皮榻上,身子微往前,修長的手指微挑,便勾起那條明霞裙。裙面柔軟細滑,觸手涼軟,精緻的鳳鳥刺繡展翅欲飛,每一顆寶珠都圓潤飽滿。

他指腹搓了搓,的確是不可多得的華服。

“這條裙子,價值一千頭羊?”虞邏玩味一笑,撩起眼皮看她。

說這話時,他手中還勾着她的舞裙。

裏面的小衣露出來,細細帶子垂落在他掌心,刺眼又屈辱。

舒明悅神色難堪,整個人僵立在原地,指尖惱怒地捏成了拳頭,以至於她沒有發現,阿史那虞邏說得不是北狄話,而是一口字正腔圓的中原話。

“當然。”舒明悅翹着臉蛋。

阿史那虞邏忽地嗤笑一聲,在空寂牙帳里分外清晰刺耳。

無疑,男人的容貌很英俊,眉眼深邃,鼻子挺拔,皮相已是極致,線條流暢的骨骼更添三分,偏偏兩片薄唇無情,眼底神色譏諷,破壞了整張臉的美感。

舒明悅羞憤難當,恨不得衝上去掐死眼前這個狂妄自大的男人!

她的裙子珍貴,不是牛羊能相比的!

等等……

他說的是……中原話?

舒明悅後知後覺,巴掌大的小臉驚愕,烏黑眼睛怔怔睜圓,那……她大婚那天晚上所說的嫌棄他的話,他豈不是全聽懂了?

霎時間,一股徹骨冰寒從腳心躥到了腦袋頂,連呼吸也有一瞬停滯。

她眼角眉梢的情緒,無一倖免,全落到了阿史那虞邏眼中。

他挑了下眉,兩臂舒展,身子往後仰靠,神色睥睨,似笑非笑道:“你可知,牛羊在草原上意味着什麼?你這裙子,是能抗凍,還是能果腹?”

※※※※※※※※※※※※※※※※※※※※

起初。

虞邏(冷聲嘲諷):你這破衣服能吃嗎?能抗凍嗎?不知所謂!

後來。

虞邏(小心翼翼):我讓人給你做了新衣服。別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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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卿如此多嬌(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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