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回憶（二）
她表情天真，滿不在乎的說出這樣的話。
那一剎那，對親生父母感情淡漠的觸角悄悄從懵懂里探出頭來，被周圍歷經世事的大人們捕捉到了。
城市媽媽臉上的笑意收斂了一分。
她轉頭看向自家兒子，卻見金運的目光始終一錯不錯的盯着金靈。
城市媽媽轉頭對金靈笑着說道：“沒關係的，靈靈，如果你加入我們家的話，那以後就會有兩對爸爸媽媽來疼你了。”
金靈看着她，說：“是嗎？”
可是，本來也沒人疼她啊。
城市媽媽連忙點頭。
金靈又道：“可是這不合法。”
雖然才讀高二，但金靈也已經不是個單純的大山法盲了，最基礎的法律常識她還是知道的。
城市媽媽道：“沒關係，我們可以以資助人的名義交往，但是實際上，我們會把你當做家人來對待，你覺得怎麼樣？”
金靈還沒說話，城市媽媽又接着道：
“等你跟我們回去后，我會把你送到城裏最好的高中去上學，給你最好的教育和生活。“
“對了，你成績怎麼樣？”
城市媽媽問道。
這時旁邊的老師殷勤的插話道：“我們金靈成績很好的，常年都是年級第一，老師們都很看好她。”
城市媽媽敷衍的點點頭，一邊說：“那很好啊。”一邊下意識的覺得老師的話里有水分。
一個山裏的縣城高中，就算是年紀第一又能有什麼呢。
她繼續道：“到時候你上了大學，家裏也會負擔你的學費生活費，你不用很辛苦，可以專心學業。”
聽着城市媽媽充滿笑意的為她描繪美好未來，金靈看上去卻並沒有什麼觸動。
就在城市媽媽還準備繼續說的時候，金靈打斷了她：
“阿姨，無功不受祿，你們沒有理由對我這麼好。”
雖然那兩個月相處的是很愉快，但硬要說的話，其實也只是萍水相逢的過客而已。
聽出她的潛台詞，城市媽媽臉上的笑容僵了僵，她道：
“你誤會了，我們沒有什麼功利的想法，只是單純的覺得和你比較投緣而已。”
這話金靈是信的。
她其實也相信城市媽媽想要收養她的真心。
但問題是，她不願意。
不願意欠下這巨大的人情債。
誠然，跟他們去大城市生活的話，確實是可以離她的夢想更近一些，確實會讓她少走許多彎路，少吃許多苦，但……
那不是她想要的。
城市媽媽為她描繪的前景很讓人心動，那這些，她靠自己也能做到。
“阿姨，如果你們真的覺得跟我投緣的話，你們可以在方便的時候來看看我，等我考上大學了，說不定也會去看看你們，我們可以建立其他親密的聯繫，但收養真的沒有必要。”
她不想把自己的人生綁在另一個家庭身上，從大山裡走出來的女生，其實最想要的，不是物質條件，而是掌控自己的人生。
城市媽媽看上去有些尷尬，良久，她嘆了口氣，說：
“好吧。”
便如此，兩人又寒暄了一會兒，金靈便以作業還沒寫完為由轉身回了教室。
在此期間，她和金運只在開始和結束的時候打過招呼，中間全無交流。
這件事彷彿只是她繁忙的高中生涯里一段小小的插曲。
如此又過了兩個多月，金靈以為對方打消了這個念頭。
直到某個月假，她放假回家時，看見了坐在堂屋的三人。
赫然正是她常年在外打工的爹媽和弟弟。
這三人雖然沒有穿什麼特別的衣服，但光看那狀態，就跟他們這些常年呆在大山裏的野人不一樣。
她媽臉上皺紋都沒有多少，身上的皮膚蓄的比她白多了。
她弟弟就更不用說了，細皮嫩肉的，看上去跟她在以前參加《復形記》時看到的城裏的孩子差不多。
金靈此刻的心情只能用茫然來形容。
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本應該過年才會回家的父母在離年關還有七八個月的時候就回來了。
“金靈，回來了？”
“學校放假了吧？”
看見她走進來，夫妻倆抬頭招呼她。
金靈點點頭，叫了聲爸爸媽媽，然後說：“學校放月假了。”
“哦哦。”爸爸點了點頭，問：“現在讀高中了？”
金靈腳步頓了頓，有些沉默。
她幾乎是從斷奶開始就當了留守兒童，這些年來和父母弟弟差不多隻在過年的時候短暫的相處，以至於本來應該是最親近的親子關係，在她家裏卻顯得非常生疏。
父母甚至連她上幾年級都不知道。
金靈抿了抿唇，說道：“嗯，馬上就高三了。”
說完，她就將自己打着補丁的書包放在了堂屋，也沒問他們為什麼現在回來了，轉身去廚房幫奶奶做飯去了。
大孫子回來了，奶奶看上去很高興，晚飯張羅了一大桌。
晚上在飯桌上，奶奶笑得見牙不見眼，不停的往弟弟的碗裏夾菜。
“多吃點，這是你最愛吃的土豆。”
弟弟驕縱慣了，很不喜歡奶奶這種行為，大聲嚷嚷着把對方給他夾進碗裏的土豆冬瓜什麼的全部挑了出去：
“奶奶，別夾了，我根本就不喜歡吃土豆和冬瓜，我只喜歡吃肉。”
奶奶佯裝生氣，“瞎說，小孩子光吃肉哪能營養均衡，再說了土豆那麼好吃你怎麼會不喜歡吃呢，我看你姐姐就很喜歡吃。”
一邊說著，奶奶一邊將剩下的土豆片都夾進了金靈的碗裏。
金靈吃的津津有味，可不是嘛，土豆這麼好吃，竟然有人不喜歡吃。
到這裏一切都很正常。
晚上金靈看書累了自己先上床休息了，然而就在她半夢半醒之間時，突然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凄厲的哭鬧聲。
那動靜太大，金靈的睡意一下子就消散了，她從床上坐起來。
發現是奶奶在和父母爭吵着什麼。
金靈走到了窗邊，他們在院子裏，離這邊的房間比較遠，聲音聽不真切，金靈隱約聽到是奶奶在罵人，嘴裏說著“喪良心”什麼的，她爸媽說的什麼便聽不清了。
突然某個時刻，奶奶的聲音一下子拔高了：
“……天殺的狗東西，你老娘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了你卻跟我說你要把她送人……”
“……早知道還不如一生下來就賣了，還能帶回來兩頓肉錢，省的我養了這麼多年，就算是條狗也養出感情了……”
是奶奶哭天搶地的聲音，金靈站在窗前，不自覺的抓緊了窗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