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第十三章 雨打萍

迷途 第十三章 雨打萍

話剛出口,我卻又想明白了,跑回去的人大可以說自己是大義叛親,這麼多人的家族在朝中的勢力盤根錯節,朝廷不會去管,也管不了!

我忍不住地笑了,笑得身體裏的靈魂都在顫慄,一時間竟然有些痴狂。抹了把臉上的淚,再不顧及什麼教條禮儀,重道尊師,自己上前將碗中酒水斟滿,一飲而盡。

阿爹皺着的眉頭稍微舒展,衝著我欣慰地笑了笑,卻怎麼看怎麼惆悵。他知道我又懂了,只是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在嘴裏感慨:“士族啊,慣例啊,唉!大宋這尊大廈朽了,恐怕哪天這風一吹……”阿爹沒有過多的憤懣,相反,此時的他極為平靜,好像他早已將身邊的塵煙看透。只是,為了接受眼前的這一切,這個老人付出了太多。

在這些刺激下,我身內反倒是恢復了一點精氣神,身體也稍微直了直。諸如李稅這類狗賊已經不能用賣國求榮來形容了,既然這種污濁之物都尚還在世間逍遙,那我們楊家的人又何必輕生,讓他活得稱心如意!

“李家,和陳家我們不能全得罪了,為了安撫住他們,不讓他們覺得我另有打算,只好派你去護着他們家的那兩個小傢伙,也好,等把你送出去后,這樣我這個糟老頭子也可以放心了。家族裏還需要阿爹看着,這建康城也需要阿爹看着,阿爹不能讓李銳等人把這座城賣得太乾淨了,年初揚州城的悲劇不能在我的手上重演!”

年初的揚州城也是因為朝廷將領臨陣脫逃,導致金兵順利渡過淮河,五千騎兵千里奔襲揚州,欲直接推翻宋廷,再復靖康之恥,擒拿皇帝。據流傳過來的消息說,高宗逃走,百姓官員聞聲而亂,扶老攜幼,背負肩挑,匆匆逃難,宮女們在街上哭哭啼啼到處亂跑,慘遭亂民姦汙;官員們騎馬揮刀在人群中橫衝直撞,城門口十分擁擠,數千婦孺老弱被踩死擠死,揚州城一片混亂。而後金兵先頭部隊五百騎兵進入揚州,大肆姦殺搶掠,縱火焚燒摘星樓。第二天,金兵追至瓜洲渡口,這時沒有渡江的難民尚有十幾萬人,一見金兵衝到,有數萬人奔逃墜江而死,岸邊的則被金兵殺得血污狼藉。婦女都被驅趕回城,遭到金兵的殘酷虐待。在瓜洲渡口,遍地都是丟棄的金帛珠玉,任憑金兵取拾,至於官府案牘、朝廷儀物,堆積如山。金兵後續人馬四千五百人陸續從天長進入揚州,揚州城內發生了大劫掠,大屠殺,城中的婦女玉帛,一搶而空,未及逃出的南宋宮女和朝官女眷也全被擄去。金兵在揚州城內擄劫了半個月後,滿載婦女玉帛北去。金兵退出揚州時,縱火焚城,城中所有建築物全被燒毀。

“興子,你還小,家裏一直以來對你的培養一點都不比你的兄長們少,我相信你日後定能遠超阿爹作為。阿爹知道,阿爹看得出,你身上一直有一股梟雄氣,這在今日的時局中很好,很好。但你記住,在亂世里能殺人不算什麼本事,難的是做一個英雄,難的是讓更多人一起活下去,明明白白地活下去!不要忘記你自己叫什麼。”

“我,我叫楊再興,先祖重貴公楊業,天波府楊家的後輩子孫楊再興!”我哽咽着回答,也是在向阿爹承諾,我仰頭看着書房裏的那句出自橫渠先生的“為天地立心”,強忍着讓眼淚沒有再次流下來。

“晚上出門的時候在家裏撿那些輕便值錢的帶,也不要用太多人,我估計有那麼個百十個就足夠了,就算遇到千百尋常流寇也沒人能傷得了你。守軍們跑得匆忙,這建康城內不缺好馬,這下正好獅子大開口向那李稅老兒去要,給你們安排一人雙騎不是問題。如果真的在路上遇敵,人少的話就直接殺散了事,人多的話就列陣衝過去。除了你那幾個親兵,阿爹從自己手下撥了十幾個老兵給你,還找人用你娘的嫁妝幫你打了點金葉子,那東西值錢、方便帶。”

說到這裏,我又強打起精神陪着阿爹笑了笑,靜靜地看着他安排行程:“你晚上帶人從東門走,走陸路,你手上有兵,武藝比旁人高,在外面遇到什麼事情就自己做主。李、陳兩家的小傢伙兒雖然官做得比你大,但你也知道他們兩家都是家傳了那麼些年的門風,派出去的子侄也是自幼受教,不願與武夫為伍自降身份的,這樣也好,一旦出了城他們無權無勢,你大可不必事事受他們左右。”阿爹略有深意地笑了笑。

我這才發現,阿爹並非是忠厚了一輩子不通半點權謀,只是平時其在我面前展示出來的韜略少之又少罷了。也對,若是心中沒有半點溝壑,恐怕早在當初亂兵在建康府叛亂之際溧陽縣就被亂兵禍害成什麼樣子了,楊家也不會有今天的日子。

“到時候你派幾個有經驗的斥候,去鐘山一帶打探岳飛岳統制的下落,他是朝廷里為數不多幾個有擔當的。如果找不到,就帶着他們南下去尋聖駕,順便去找你的兩個兄長。”

阿爹說著又品了一口碗中的酒,眼裏已經有點微醺了。“我知道你與李家的那個庶出女兒情投意合,這沒什麼不好。以阿爹這麼多年識人的經驗,那個女娃子不錯,李家在朝廷的勢力要是有機會能抓在自己手裏,就千萬不要放了。你聽見沒有!”

看着我一臉茫然的樣子,突然老傢伙兒又吹鬍子瞪起了眼來:“阿爹不是在跟你開玩笑,你不要因為自己的傲氣,過於地看低了別人。只要心中抱負能不受其所累,勢力不在於好壞,關鍵是要看用在誰的手上。”

“孩兒知道了。”看着老人疲憊的樣子,我不敢再惹阿爹生氣,只顧一個勁的點頭答應着。

“其實朝廷諸公大多數還是心繫江山社稷的,只是平時需要顧慮的地方甚多,也在很多時候用錯了方法,有德卻無能啊!”接下來,阿爹又談起了他政治生涯與一些為人處世的經驗。有意傾囊相授,卻奈何時間聊聊,日後再也沒機會將我留在身邊細細打磨了。阿爹一想到什麼妙處,便盡其中滋味地說與我聽,我則是藉著十四五年來被家族培養出來的為人處世的經驗,去細細地品,拼了命的去汲取其中的養分,每遇茫然,則一老一少,一問一答,有時甚至為了某一個問題討論得面紅耳赤。有的一些問題,是我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的,也從未想過此類言語會從阿爹口中說出,因為閱歷尚淺,即使阿爹仔細向我解釋,一時之間卻還是想不破其中關鍵。

趁着阿爹喋喋不休的時候,我則剛好靜靜的去看他,生怕眼前這張面孔以後再也見不到了。到時候只能任由歲月將自己腦海中關於他的記憶與眼前這副面孔一起磨盡。足足談了有兩個時辰,我與阿爹才戀戀不捨的收了談性。

“且慢!”見我就要告辭離去,他卻又喚住了我,沉吟着看了我一會兒,阿爹將桌前一本上了歲數的書遞過:“為父生平為官、練兵打仗的經驗盡在其中,希望將來能對你有所用處吧!”

我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彷彿那上面記下了某段歲月中暖暖的溫度。看着手上阿爹畢生的心血,那是一份我能清楚覺察到的沉重。他在最後這點時間把所有能給我的東西都給我了,嘴唇忍不住上下抽搐着,鼻子裏又是一陣酸澀。

我將那本書好好生生地收放在胸前,當即提起袍服雙膝下跪以頭搶地,俯首三拜后,在血跡從額頭滑落的一瞬三根手指舉過頭頂對着阿爹大聲承諾:“我楊再興對天發誓,有朝一日定率百萬雄師蕩平金庭,興我大宋河山,到那時再與阿爹品酒論道,若違此誓,亂箭穿心,不得好死!”抱着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決心立誓,我毫不避諱地在老人面前露出了幾分狂態!“哈哈哈哈,若是如此,便也正好與這疆土長眠一生!”

說罷,我再不敢讓目光觸及阿爹身影,轉身決然而去,卻忽略了此刻身後阿爹眼中的那份決絕。此刻我只想把身體身體挺得直些,再直些,直到可以承擔起肩膀上的那份責任。

那一刻,我再也沒把自己當做誰家的兒子,而是一個剛立了軍令狀壯志捨命百死亦不旋踵的將軍!也不再管自己配不配,反正最多橫豎不過一死而已;也不去在乎他值不值,此時只覺得有一城人炙熱的目光在身後期待。

可我現在在做什麼,還不是要拋下他們逃走,還不是無能為力!想到這我又忍不住地自我懷疑。雖然我們這幾個人留下來也是無用,雖然就連昔日宗澤手下的得力幹將岳飛也退走了。可是每每見到城中百姓的目光,每每想起三年前父老鄉親對楊家信任地乞求,我就覺得受之有愧,那份責任不是說放就能放得下的。

“少主,李家小姐還在等着呢。”楊文輕聲地在一旁提醒。

“卿兒?”一雙溫柔的面孔浮現在眼前,我喜歡看她笑的時候,美得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她笑得如幻似夢,令人驚動。

“這不是想着快到正午,怕你餓了,給你這個少將軍帶點吃的。我還要恭喜楊哥哥呢,又新得了一員虎將!”

“我親手做的,都是你喜歡吃的,你快嘗嘗。”

“李大小姐還是別來了吧,你一個姑娘家整天朝着我們這群大老粗這跑像什麼樣子,別人會說閑話的。要是傳出去讓令尊知曉了,還不把我們下面的人扒了幾層皮去?”

“這有何難的,我日後來時走上幾步,不坐轎子,不張揚便是了。”

“那我天天偷偷往這跑是為了什麼?為了跟你學練兵打仗啊?楊哥哥,我只問你一句,你……你願意保護我嗎?……其實我有時候很傻的,我就當你承諾了!”

感受着從記憶中湧起的溫暖“我至少得護住她吧!”我在心中暗暗決定,沒有再去糾結旁人鄙夷的目光,用腿磕了磕馬肚子,帶着一群人奔向尚書府,至少我現在知道自己當下該做的是什麼。

但等到一行人轉過幾條平時閉着眼睛都能走完的長街,我卻發現事態的發展好像和我想像的不太一樣了。

亂鬨哄的街道上,沒有任何約束力,很多潑皮無賴們都想趁着這個機會趁火打劫。這時候那些亂民的眼中再也沒有了王法,小偷小摸,找個巷子攔路搶劫彷彿都是在發善心,更有甚者直接找那些圍牆不高的稍富裕人家,破門而入,把男人砍死,把財貨打包,把女人就地按倒。錢財和女人一夜之間通通變成了自己今天晚上的消遣。他們知道當官的都快跑光了,也不確定自己還能活多久,而錢和女人這些放平時幾十年裏想都不敢想的東西,現在幾乎就是擺在自己的面前等着自己去拿。特別是那些富戶官家的女眷最是水靈,反正那些人家平日裏壞事幹得半點不比他們少,身上染的血再多也不怕良心過不去。當法律和道德的束縛都沒有了,那一刻,人間失了火,惡鬼藉著人的身體爬向人間。

普通百姓們要麼一窩蜂的往城門方向涌,要麼就一家子藏在家裏不敢出來。

我們眼前的這條街道還算太平,這是去城門方向的必經途徑,百姓們都擠在前面街道上,讓原來寬闊的街道顯得十分擁擠。有的小無賴看到機會,專門挑那些婦女或者看上去體態偏弱的半大小子下手,偶爾有的地方會大打出手,但更多的是人們都忙着着逃命,誰也顧不上誰。畢竟千里之外揚州城的那場噩夢,沒有人想再次重複。而對於那些小無賴來說,只要得手就往人群裏面一藏,繞上幾條巷子,就是白撿的銀子。

如此一來,反而成了李稅幾個人與阿爹這個建康通判心最齊的一刻,幾個人幾乎把所有能派出的人手,都聯合了起來用在城裏維護治安,畢竟這座城要是就這麼在自己人手上毀了,李稅等人就算真的想要賣國求榮怕是手中也拿不出資本。嗤!到時候不僅什麼都得不到還徒留一個罵名,也忒不划算了點。

但這軍隊都散盡了,衙門裏的人用起來又是捉襟見肘,偌大的一個建康城,管得了這邊管不了那邊。大伙兒還不得不一起抱着團走,不然一個失手落在了亂民堆里,誰把誰明正典刑還不一定呢。這內憂外患加一起,當差的也是人心慌慌,要不是阿爹素有威望,恐怕就連他們也是早早地散了。

前方人群中又激起了一陣騷動,兩個地痞流氓扯着一堆母子的包袱不放。突然聽到後面有馬蹄聲響起,也只是朝這邊粗粗地掃了一眼,然後嘴巴裏面說著什麼,將面前的婦女一腳踹倒在地,抓着包袱轉身就往不遠處的人群裏面鑽,而另外一個地痞更是早早地朝着人群里沖了過去。

我雖然沒聽得太清楚那個地痞說得是什麼,但順着寒風吹過來,還是有隱約地聲音入耳“想錢想瘋了,還帶著兒子一起學着人家偷東西。”

阿爹也早就預料到了這種問題,只是叮囑我抓緊一切時間組織出城,城中這類事情太多,我管不了,就算去管也起不了任何作用。現在這條街上到處都是百姓,那個小地痞估計很難抓回來了,就算把人抓到了手,跟這種絲毫不知廉恥的無賴不知道要糾纏到什麼時候。

正在我猶豫着要帶人離去時,旁邊的那個孩子獃獃地站在娘親身邊放聲大哭了起來,也是一樣的無力,也是一樣的被這個世界衝擊得不知所措。那種無依無靠的感覺,竟有幾分像現在的自己。

在那一瞬,我身上的殺氣被哭聲激了起來,左手忍不住地伸向馬鞍,擎弓搭箭,冷冷地瞄着那人就是一放,箭矢離弦急射而出,那個拽着包袱欲跑的地痞只瞬間就被利箭將大腿肌肉撕裂,放翻在地。

我無力地催動坐騎一步步地向他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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