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驟雨傷春(六)

第157章 驟雨傷春(六)

關於九皇子的死,雖然沒在秦恪那探得口風,但京都不乏長目飛耳者,更有萬民充當蜂媒蝶使,細節便以流言的方式,飛速廣而播之。

說這位天潢貴胄喪失英雄本色后,再無法重拾對壘牙床起戰戈的英姿,餘生了無生趣,鎮日裏暴躁邪僻之氣加身,每每難耐,便以辱妻撒氣,猶不過癮解意,又迫美妾婢女們與府中男侍淫樂供其觀摩……

到底是望梅止渴無以自.慰,還愈發看紅眼……

不加檢點的妄行宣淫,讓九皇子妃深惡痛詆,不止一次要求和離。換做從前九皇子樂意至極,可現實證明,有些人的心善變又陰暗——我不好,你也別想好。

不肯放她自由,而後更是變本加厲。

當九皇子妃再重提和離時,他終於狂性大發,將她拖甩至院中,當著滿院婢女侍從,喪心病狂地扒光她的衣衫,潑去整壇烈酒,惡口狂言放狠話:“老子就是你頭頂的天,你算個什麼東西還敢嫌棄老子,你要敢再說,信不信現在便將你燒成焦炭!”

九皇子妃那堪忍受如此羞辱,萬念俱寂淌着眼淚硬氣還嘴,罵其荒淫無恥,畜生不如。

這還了得!

男人眼中一瞬猩紅,似毒魔狠怪,抬腳便照着她頭臉死命踹,女人蜷縮着,絕望着,從驚呼怨懟變得氣息懨懨,看者唏噓或動容,卻無人敢勸,好在九皇子打歸打,到底沒脾氣真縱火燒身。

“李慕凡,你不得好死!”

這聲來自靈魂深處的吶喊,是九皇子妃最後的不屈。“轟”的一聲,如春雷驚魂,似欲鑿穿這陰雲黑暗,最終卻成兩人的催命符。

隔日,九皇子當真七竅溢血慘死於榻,她也因此被冠上謀殺親夫之罪償命。

人們不關心決絕撞死於棺槨上的女人心中有多悲憤,只忙着為九皇子創作一首首打油詩,言其:“始是千金軀色匪心,終成扶不起的嬌無力,從此春心苦,仍迷軟肚皮……”

儘管九皇子的身後名在民間污得一塌糊塗,訃文只宣“病逝”,那麼就是“病逝”,於是在低調卻長達七日的做齋儀式上,京中但凡有頭有臉之人,仍要賣皇家顏面前去弔唁。

直到入葬皇子陵那日,都尉府別說去個人走過場,連半絲動靜都無。是否參加皇子喪葬,原非禮法強制,不去也不足為奇,偏生就有人見縫插針,做足文章。

京都的雨下得密,酒招旗下四馬塞途,滿城的繁華似都匯入各大茶肆樊樓。

秦恪穿過熱鬧鼎沸的酒館大堂,去往深處赴飯局,途徑一處廂房,微語淫辭從虛掩的門扉后,冷不防貫入耳中:“……古有妖艷春秋的宣姜、文姜二女,仙姿佚貌、天生尤物,這女人啊越是漂亮,骨子裏越是狐媚水性……與自家兄長巴山夜雨算什麼啊……何況還是李三歲和九皇子……”

聽到最後一句,已邁出幾步遠的男人,又退回門側。

一陣猥瑣鬨笑后,繼而是另一個醉意熏然的調侃聲:“……這一個年少傾城,上得朝堂下得柳巷;一個戀酒迷花,尤喜採擷梢頭豆蒄……呵,倒是能湊一對,倘若不是被采,李三歲會被惹毛?她那會那麼小,還能有啥深仇大恨要將人往死里捅?要不怎麼說這是秘史,不過肯定是真的,不然九皇子撿回一條命,如何就慌裏慌張搬離內廷……”

有人咂嘴生嘆:“可不是,這兄妹之間要是沒個污七八糟事,至於連最後一面也不見?”

窺探名人軼事人們素來樂此不疲,何況還是宮廷隱諱,加之李綏綏確實未參加葬禮,似乎更像那麼回事。廳內一席四位男客,你一言我一語乘着酒意說得愈發口無遮攔。

更有人嘿嘿直笑,擠眉弄眼信口放飛:“向古人學習乃人生之樂嘛,想那深宮多寂寞,九皇子為姊妹們排解空虛,乃仗義,勞苦功高啊,要我有這麼個絕色妹妹,哪經得起日日魂牽夢繞,早就……”

話至一半,房門“呯”地傳來巨響,說話之人甚至沒來得及回頭,顴頰上已猛然遭受千鈞重擊,尚且繞在嗓子眼的餘音驀地轉成慘嚎,卻被碎齒血水堵在喉間變成咕嚕聲,至此他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半張側臉又被鞋底狠踩在席面。

生鳴的耳中,傳進一道冰冷銜怒的嗓音,帶着幾分嘲弄,瘮人入骨:“早就如何!”

廳內空氣仿如瞬息凍結,動手的秦三公子花名在外,在京都討營生的男人們哪有不識君,另三人登時頭皮發麻,動也不能,任誰敢去拉架。

“不說?”

腳下之人已然懵神,哪還知道說什麼,只下意識想掙脫臉上的重壓,秦恪於是移開腳,那人臉方離席半寸,頭皮猝然又是一疼。

秦恪就這麼強橫拽着他頭髮,徑直將他口鼻正面摁向溫酒的小銅爐。

撕心裂肺地嚎叫終於衝出口,疼得理智崩斷的男人拚命撲棱着,滿桌酒具狼藉,連滾燙的銅爐也被撞翻在桌,他的臉卻再次被兇悍壓向滾撒而出的紅炭。

“啊啊啊啊!停下——救命——”

皮焦肉綻可見可聞,秦恪黑心定眼,強勢摁住他腦袋不鬆手。

面對猖狂暴行,其餘三人早已起身縮至角落,生怕殃及池魚。

秦恪朝他們看去,冷着臉連眉毛也未動,只余憤怒沉在眼眸化作暗夜:“你們也不說了?既然只會背地讒謗嚼舌根?那這舌頭到底生錯用途,留有何用。”

他下巴微抬,相隨的松隱几人躋身入內,男客們爆汗如雨,緘默不能應付,於是齊齊麻了半身伏在地上爭相解釋道:“這些話都是聽來的,那宮裏的事我們哪裏知道,就是傳個話隨意說說……沒別的意思……”

“傳個話?”秦恪定定審視着幾人,眼眸微眯涌着森然猩光,側頭對松隱道,“先問,追根溯源,這三寸爛舌有一個剪一個!”

有一個剪一個?

這話嚇得幾人毛骨悚然,哪曾想八卦幾句會被正主聽見,人家不但較真,還要剪舌頭,當下個個面色如蠟,猛地撲跪上前急發聲明:“不是,秦公子秦駙馬,我們就是道聽途說,閑聊幾句,不是有心造謠公主啊……”

“……當真是誤會,都是誤會……不至於的,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我們就是嘴臭,以後閉嘴就是,再不敢胡言半字,這舌頭萬萬是不能剪的……使不得使不得……”

他們爭前恐后想要抱其大腿,卻連半片袍裾都沒摸到,秦恪將趴在桌上只余出氣的男人狠踢向他們,轉身就走,徒留廳內呼天搶地的一片哀求聲。

他生怒而去,又着人去人多聚集地轉了幾圈,甫知這風言如蜚早已悄悄散開。

聽得回復,秦恪整個人都罩在一片陰霾中,直到入府門才漸漸冷靜,又喚來翠則交代道:“公主捅傷九皇子之事,連他本人都不曾拿出來講,顯然是官家勒令禁止外傳,時隔多年,能知內情還有心造謠者不多……”

說到這裏,他語氣更加冷硬:“你配合松隱查,任他是誰,既要挑事,那便好好陪他玩!”

“是。”

——

秦恪心中晦澀,猶未解氣,到底更擔心惡言傳入李綏綏耳中。

他竭力一副風淡雲輕,卻沒意識到,短短片刻間,已叮囑了她三次:“最近總是下雨,你身子重就別總往外跑,摔着冷着都不好,好生在家養着,知道么?”

李綏綏端着只七彩琉璃盞,倚着美人靠,慢條斯理戳着黃桃蜜餞吃,跟着也應下三回,最後掀着眼皮,看著錶情僵硬的男人,心中喟嘆一聲,慢吞吞道:“人生在世,無非被人罵,或再罵罵人,連聖賢孔孟亦不可避免,稀鬆平常之事,不足為怪,我沒那麼禁不起是非。”

殊不知李綏綏心中惦記齊衍之事,三天兩頭往丹闕樓轉悠,人雖沒尋見,卻先於秦恪聽到這些誅心之言。

就她那狗脾氣沒去挖人祖墳還來寬慰他?

秦恪微怔,眼裏情緒有些亂,他側頭嗯了一聲,慢慢點着頭,不再把事情挑明說。

李綏綏靜靜注視着他側臉,默默道:“他沒能動我,可我看他不爽,後來確實捅了他,倘若你有什麼想問,問吧。”

試問,哪個男人能忍受枕邊人頂着亂.倫污名?

她還不知綠蕪早將這事告訴過他,她雖不想提,但他若問也不會刻意隱瞞,把話說清楚,好過他胡思亂想,最後發脾氣又剝奪她出門的資格。

秦恪朝她伸來手,把玩着髻側偏簪上的白玉鈴墜,眼眸一瞬不眨,似在認真考慮如何問。

廊外細雨橫斜,丈高的垂絲海棠被疏落一地蕊,傷情又絕美。

李綏綏等待着,唇角的從容在緩慢的分秒中又淡去幾分。

“你都說沒有,我還問什麼?”他輕嘆去苦澀,如是說,指尖劃過她耳際,抬起她下巴,俯身吻了吻那散着桃香,甜膩卻沁涼的唇。

“嗯?”他竟不刨根問底?李綏綏略感意外,旋即眉毛挑高,“現在倒是信我了?”

“我像是聽風便是雨的人么?”秦恪齒列忽地狠一咬合,硌得李綏綏驚呼出聲,他不是不信,只是惱怒仍在心頭叫囂,親吻略顯急切野蠻,稍縱卻柔情繾綣,嘴裏仍是恨恨道:“李綏綏,也就是我了!”

那倒是,他只是看着閃電便打雷,豈止一次劈得兩敗俱傷。

“好吧,還是秦三公子大度明理。”李綏綏心裏腹誹着,也不拆台,只細細磨着齒列彎唇輕笑,“不過,有人念茲在茲牢記往昔,是好事,我真怕有朝一日翻起舊賬,有些人裝傻充愣,稱時隔多年不記得……”

這話中的深意不能細品,秦恪將將緩和的神色又略顯不自然。

李綏綏不說透也不糾纏,隨即又咬下一口桃肉,連同這個話題一併吞入腹中,轉而又問:“你答應查齊衍家人下落,這麼久了,還沒消息?”

稍稍回神,秦恪猶豫了下才道:“舅舅已對我心存芥蒂,現在事事防着我,沒探到口風,不過……從湖州傳回一道消息。”

頓了下,他在她身旁落坐,輕聲道:“不是好消息。”

“你說。”李綏綏擱下琉璃盞,正襟危坐。

秦恪遲疑兩秒,語氣平靜只如陳述:“在齊衍來京之前,他的妻子已亡故,問訪街鄰俱不知死因,亦不知那孩兒所蹤,但指出其妻埋葬之地,確有碑文佐證。”

“已亡故?”李綏綏愕然,闔眸皺眉又猛然睜開,黑瞳冷冽仍帶着一絲希冀,“那孩子無音訊,很可能是被江詠城藏匿,他要拿捏齊衍,必然不會撕票,所以……一定還活着。”

察覺音尾的顫慄,秦恪點頭給予肯定:“嗯,舅舅地盤多,我會着人細細再探,你切莫輕舉妄動。”

李綏綏聞言,心裏的不安卻愈漸滋生,她深知秦恪對江詠城知根達底,加之他在京都的人脈勢力,他說無果,那意味着什麼?拿捏一個小小伶人,江詠城會謹慎至此么?還是說,那孩子原本不在京都,或已遇害?

她垂眸暗忖,深深吸着氣,委實不願去想齊衍是頂着如何的負罪感,一次次放過她。嘴上勉強應下秦恪,可到底寢食難安,甚至有一回,她夢見那不染纖塵的男人懷抱緋紅襁褓,躺進他妻子的墓穴中,嬰孩的笑聲清脆,透着無邪,穿透潮濕的泥土,穿透黑暗,又仿若萬簇寒箭,扎進李綏綏胸腔……

她是當真沉不住氣坐等不知能否探回的消息,交代山箬留意齊衍動向,擇日便又前往丹闕樓,打算找齊衍開誠佈公說清楚,一起想辦法解決問題。

山箬上主菜的方案,果真行之有效,肚子被兩度霍霍的蒼梧,心中只嘆:小姑娘命賊拉好,天生就適合吃白食,去什麼廚房,那是她能去的?

看着山箬推着蒼梧遠離,李綏綏唇畔笑意冷凝,輕拂衣袖便獨自朝樓上走,歌扇迎面趕來,不待她發問,便低聲道:“人回來了,不過他現在和江詠城在一起。”

“江詠城也在?”李綏綏長眉微攏,“他不該在景澤道監工么?”

“是,他確實很久沒來過,公子衍是昨兒夜裏回來的,我問詢過馬夫,說他這幾次出城都是前往景澤道,而江詠城也是今日午時才至。”

齊衍去景澤道,那很有可能是去見江詠城,何故又一前一後回丹闕樓?

李綏綏不得其解,又問:“人在哪裏?”

“四樓璇霄廳,有人把守,殿下不如另擇時機?”

“璇霄廳?”李綏綏眸子霍然一亮,璇霄廳即那處暗藏玄機的豪華會客廳,正是上回秦仕明與劉明遠吃酒被釣魚執法的那間。

“先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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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亂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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