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驟雨傷春(五)

第156章 驟雨傷春(五)

李綏綏噎了下,腦筋轉得極快,甫又折下身段柔聲低哄:“怎麼說此事也因我而起,他們畢竟無辜,我心中難安,你就當是幫我,再說,我們也快有自己的孩子了……同是為人父母,將心比心可好?”

見他不為所動,她又拖着他的手,煞有介事道:“你也知,我這人不貞不潔、不孝不義,放火殺人為非作歹的,早是惡稔罪盈,我能下地獄,可肚裏的孩子不能,就當是做件好事,為我們的孩子積福可好?”

秦恪聽得滿目冰霜,驟然怒喝:“你胡說八道什麼!”

李綏綏卻是三指一併,齊眉舉起:“你若能送他們合家平安離京,我答應你,再不主動招惹江詠城,我發誓,若言而無信,我腸穿肚爛不得好死……”

“啪”地一聲,她的手幾乎是被秦恪粗暴拍歪。

“李綏綏!他是你什麼人,要你起毒誓相護!”秦恪表情可謂陰森,眼芒更是銳利如針,就那麼死死瞪着她。

李綏綏迎着他目光,面不改色,說得極其坦蕩:“我是覺得齊衍不對勁,他孤身一人如何能同江詠城抗衡,我怕再不幫幫他,就晚了……,你想想,倘若有天我與孩子被人拿捏,你該如何着急?”她微一頓,耐人尋味又言,“當然,若是我高估在你心中的地位,那是我自取其辱,算我沒問。”

秦恪薄唇抿下暴躁,卻被問得一時失語。

李綏綏觀着他神色,繼續循循善誘:“你知道,就算你不願意幫忙,我這麼愛管閑事,定然會想辦法自己處理,屆時,人無事還好說,可萬一江詠城傷及他家人,那麼以命抵命,他便要以死謝罪了。”

秦恪默然半晌,眼眸仍是泛着不悅:“他就這麼重要?”

“不是重要。”聽他語氣稍緩,李綏綏唇角微翹,立馬推心置腹道,“我是相信你能力,此事由你過問,自然能和平處理,兩不相傷豈非你所樂見,難不成,你受得了我挺個肚子去喊打喊殺?這事我沒先斬後奏亦算有進步吧……欸,我都嘗試與你有商有量,你也要生氣么,我怎麼這麼難……”

她是舌燦蓮花,越說越皮。

秦恪眉頭微皺,又氣又好笑:“也就是你,請人料理桃花爛賬,還歪理一堆。”

“小手沒牽哪開桃花呢?何況別人有家室……”李綏綏話音戛然而止,眸子不由眯起,“哦,我算回過味來了,難怪你當初任由江詠城把他送進丹闕樓,原來,是打着看我笑話的主意呢?”

秦恪視線移開,清嗓忙道:“行,此事我去辦便是。”

李綏綏一邊眉毛挑起,心中腹誹着:果然被猜中!當時她要真痴迷上齊衍皮相,秦恪定然不客氣挑破,然後振振有詞潑冷水,這廝內心當真陰暗啊!

他現在答應幫忙,算將功抵過!李綏綏也懶得與他計較從前,心中稍安,卻聞秦恪忽然漫不經心問了句:“還會想他么?”

“哪有空想。”李綏綏未加思索便脫口。

秦恪輕輕嗯了一聲,心口微澀,卻抿唇一笑:“可我還沒說是誰。”

李綏綏的心不受控一緊,驀地抬眸去探他臉色。

秦恪卻已站起身,展臂活動着,淡淡道:“我去書房看賬本,積下一堆了……”說罷,當真徑直朝外走去。

李綏綏下意識跟了幾步,盯着頭也不回的男人,解釋的話又默默咽進肚皮,只覺他沒事找事,一句話將自己問膈應,也……屬實是個狠人!

——

細雨橫斜,久日綿長,且愈發殷勤急遽,虐得春花來不及完美全盛,便殘碎一地,如京都里連三接二的事端,引人唏噓。

頭等大事,便是九皇子突然暴斃。

喪儀只在九皇子府低調操辦,仍有不少風聞傳進李綏綏耳中,聽到最多的,亦是官家認下的結果,說是九皇子虐妻,反被其下藥毒殺。

無論真相如何,家醜不可外揚,於是明面只言病逝。

老來喪子,官家痛心犯疾卧榻抑鬱,太子請願侍疾,被拒后仍是不甘寂寞,挖空心思要討其歡心,於是再次懇求去往景澤道重掌監工,連日的雨水,水渠工事受滯是必然,官家心中確然記掛,終是恩准。

太子未能侍疾,其他皇子自然也沒受召,但十四皇子卻領着旨意,帶着官家的哀思,前往九皇子府協同禮部行啟奠禮,隨同而去的,還有賜於九皇子妃的一杯鴆酒。

哪知,就在十四皇子讀文致祭時,九皇子妃瘋闖入靈堂,歇斯底里尖聲大罵:“這畜生濫淫荒唐,豬狗不如,你們怎能昧下良心為他風光送葬!他死不足惜,我倒想親手送他上路,可我還沒來及殺他,不是我做的事,我憑什麼要認……你們有何證據定罪……”

有人去攔,她已開始毒發,絕望刺耳的聲音混着口中黑血一道湧出:“好啊,好,既然這世間不分黑白,那我寧去陰曹地府討公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可我還能選擇如何死!”

她語無倫次發了狂,掙脫拉扯,一頭撞向棺槨,當場殞命。

都說帝王家兄弟情寡,可目下,皇兄屍身方寒,嫂嫂又在眼前自戕,十四皇子心頭大震,他雖沉敏聰慧,到底年幼生嫩少不更事,當時還算鎮定善後,甫一回宮,里衫汗透,併發高熱。

李綏綏當夜亦夢及年少時。

無二致的雨意潮腐之季,那時九皇子還未分府搬出內廷,尚居於凝英殿,她受邀前去。

十二歲的小姑娘涉世未深,再是聰明了得,以她那時的經歷,對人性,還只有單純的善惡之分,即便成日裏被姊妹作弄,她也只當她們是一群幼稚的煩人精。

她根本不會想到,凝英殿等着她的是什麼。

甚至被人哄着前往九皇子寢居時,都不曾懷疑,畢竟,他曾出手搭救過她。

直到,看見偌大的撒花地毯上兩道緊纏的身軀,她的皇兄腰身不斷起伏,看見了她,卻毫無停頓的意思,而他身下的少女,是僅比她年長兩歲,因母妃不得寵處境同樣尷尬的公主。

這樣的苟合,顯然不是第一次。

她的姊妹看見她,大約臉皮薄,耳根立刻紅透,遂將視線移開,而九皇子卻愈發興奮,於是少女難堪又難耐,嬌泣輕吟出聲,連同歡好的靡靡之音,仿若炸雷強灌入李綏綏耳海,她耳根發麻,聲鳴嗡響。

然而太過震驚,她如被人敲了一記悶棍,傻傻站在原地,怔忡着不知所措,連眼睛都忘了移開。

那時的她身量都未長開,雖瘦伶羸弱,卻烏髮雪膚眉長目深,是罕有的精緻絕色,恰是大合喜幼女的九皇子胃口。

他目光染滿情.欲,幾乎是痴迷望着她,想將她摧殘的妄念何止今日,目下,她來了,他更是恨不得一口將她生吞入腹。

“永樂,到皇兄這來,我們一起做遊戲可好……你瞧,你皇姐多歡喜……”

她雖未經男女之事,但也不傻。

他當著她的面,瀆亂人倫已是齷齪,他竟還可笑得把她當白痴哄?

他如何說得出口,又是如何對自己的親妹妹下得了手。

他是有多瘋狂罪惡。

李綏綏不可抑制地渾身發抖,分不清是驚恐還是憤怒。

直到,不着寸縷的九皇子張開雙臂朝她而來,她倏然回神,噁心入骨,轉身便跑。

他肆無忌憚,戲樂般與她追逐。

早被驅散宮人的華麗寢殿回蕩着姑娘膽寒的呼救聲,以及男人危險淫靡的笑聲,卻像無人耳聞。

倘若不是李綏綏運氣好,尋到那把剪刀,倘若不是九皇子擔心出人命,心裏尚有一線顧慮,於是終究沒得逞,如若不然,也不知那時,她是否已與他玉石俱焚……

終究她還是嚇得夠嗆,逃出升天後,想去告狀,想把亂.倫醜事捅破,想要得到她父親的庇佑和安慰。

小小的身軀就伏在福寧宮冰涼的石板上,雨勢漸小、漸大,殿內掌燈、滅燭。

然而那道門終是沒對她開。

砸在地上的晶亮斑駁,混着雨水沖走,乾乾淨淨的,不留半絲痕迹,彷彿,她從未在那哭過。

這世間最絕望的事,不是性命攸關時孤立無援,而是孤立無援時,被最親近之人的冷漠磨滅希望。

父親,為什麼啊……

她不理解,他的心為何能那樣冷硬,但涼不過人心,一次落魄,便知身邊的人原來都是鬼,她的心跟着寒透、麻木,藏了所有骯髒。

李綏綏從夢魘中激醒。

混沌迷離間,腦海仍舊纏着她無聲無助地質問:父親,為什麼啊……她可曾做錯過什麼……

窗外夜雨如傾,聲若博棋。

置於仙鶴蓮台上的東珠熒光朦朧,光線穿進芙蓉暖帳,暗昧依稀,而睜大的眼眸中只余黑,陰冷而幽暗。

往事已矣,榮辱只如烈火餘燼,不復熾灼,卻教人窒息壓抑。

彷彿腹中的小傢伙也察覺她的情緒,跟着不開心渾踢躁動。

李綏綏輕撫安慰着,眼神漸漸柔和下來,想調作仰姿,動作方起,后腰卻傳來鑽心之痛,直鞭頭皮,她忍不住倒抽一口氣,放緩動作,卻跟着驚出一身汗。

動不了了。

她又一瞬毛骨悚然,再試,當真整片后脊如失知覺,連最簡單的翻身都不能。

這是怎麼回事!

額角冷汗滑落,她呼吸急促,哆嗦着去推身邊的人,焦急喊着:“秦恪,秦恪……快醒醒……”

秦恪睡意尚且惺忪:“嗯,怎麼了?做噩夢了?”

“我、我動不了了……”

“怎麼就動不了?”

聽出那顫巍的語意還夾着哭囁,幾乎立時摧掉他所有睡意,他猛地翻身坐起,整個心也跟着高懸,連情況都沒問明,便先大聲喚人請醫,又摸着她額頭,溫柔詢問:“是哪裏不舒服,還是身子睡麻了?沒事的,一會先讓大夫看看,別慌,有我在……”

“背上無知覺,可是中風不遂?”誠然李綏綏性子倔強,或許不怕死,可無法接受自己成為廢人。

惶惶意亂間,她作着最壞的猜測,整顆心如墜冰窟,聲音雜着紊亂的呼吸,跟着變了調。

這哪像在玩笑!

秦恪瞬間狂亂,呼吸驟緊,甚至能聽見胸腔若如擂鼓的搏動,他不敢去動她,只竭力鎮定,聲音微啞卻鏗鏘有力:“你成日裏活蹦亂跳,誰還能比你精神,誰中風不遂,你也不會……不準胡說……別亂想也別亂動,一會大夫就來了……”

屋內燈火悉數點燃,看着秦恪血色盡失的臉,以及飽含情愫和擔憂的目光,李綏綏抿了抿唇,終於重歸冷靜,不再出聲。

秦恪緩緩俯身,撥着被冷汗粘在頰邊的散發,吻着她眼尾的紅,聲音很輕卻無比堅定:“別怕,我不會讓你有事。”

李綏綏深深吸着氣,她其實不再需要這些話,可是,他的聲音帶着蠱惑人心的慰藉,連吸入肺葉的沁涼,也變得開始有溫度,滲入百骸,似乎又安然幾許。

三更半夜被薅出被窩的陳大夫,當真是連傘都顧不得打,便冒雨前來。

他望聞問切兩番,才長出一口氣:“只是腹中胎兒漸大,緊着一個姿勢睡卧,腰椎和骶尾負重過久,壓迫血脈導致,是正常現象……沒事的,放鬆下來,緩緩就好了……”

饒是虛驚一場,後半夜再難安枕。

秦恪將她抱在懷裏,他是當真心疼,想說他們就要這一個孩子,必不讓她再受苦,想問她要什麼,給她安慰給她獎勵,可什麼也說不出口,只余骨節分明的長指曲卷着,輕重有度地為其摁揉腰脊。

李綏綏則頗感難為情,小腦袋拱在他頸側一動不動,暗自唾棄着,多大點事,她怎如此大驚小怪,太過丟臉。

再說,要真出事,血親都靠不住,她怎好意思賴在秦恪懷裏。

欸。

思及血親,她便又想起九皇子,對於此人的死,她仍覺雲山霧罩,疑點重重,忖了半晌,於是問:“關於老九的死,你可知其他內情?”

“不知。”

秦恪哪有她這般心大,尚且胡思亂想,以後這貨生產,不知還要遭什麼罪,越想越恍惚,語氣便格外不善。

李綏綏嘖了一聲:“你之前多次捉弄他,肯定在他府上布有暗樁,怎會不知?”

“你一天到晚管天管地,能管好自己么?打聽消息便第一個想到問我,我又不是百曉生!”他莫名來氣,嘴裏一哂,指節驀地狠狠戳下。

李綏綏正享受得全身鬆弛,真乃猝不及防,原本那尾椎骨勞損,敏感又脆弱,她疼得驚呼,抽氣不止:“不問便是……別真弄殘了……”

她是真的心有餘悸,秦恪亦一瞬醒神,霎時汗出浹背,趕緊垂頭去看她,瞧着人只哼哼幾聲好似沒被弄壞,心才恢復蹦躂,大約是意識到自己行為過激,於是摁着她腦勺,磕上眼皮,利落乾脆道:“困了,睡。”

李綏綏心中一嘆:欸,這醋罈子之前打翻,約摸氣性還沒過呢。

她倒是沒好生反省,明知別人生悶氣許久,卻沒哄上一聲,怎好意思打探消息,還是挑這個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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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亂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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