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驟雨傷春(三)

第154章 驟雨傷春(三)

刑武說得沒錯,要想順利售出土地,重要的就是地契。

雖然坊間土地買賣,多由中人見證然後畫押立據即可,這種地契被稱之為“白契”,易造假。

倘若立契后,向官府交納稅契,屆時“白契”之上便可以加蓋官府騎縫章,成為受到官方認可的“紅契”,可免去假契糾紛,但因稅契價格不菲,中間環節繁瑣,“白契”倒更為常見。

白契能否成交,還要看中人信用。

可湯家的名聲在京都遠近聞名,拿着一張白契誰肯做保?

由此,刑武才會建議湯天星找關係,蓋上紅印的契約書,買賣自然順利。

關係有,可秦家門檻高,湯家人不敢輕易上門,於是揣着僥倖之心,想直接把白契掛進牙行買賣。

春日好植樹,邱氏忍痛掏出壓箱底的私房錢,全砸在買苗和請人勞作上,畢竟有作物的成交價怎麼也比荒地高。

他們先請人煞有介事在自家山地種樹,種着種着就拓展向隔壁山……裝模作樣一番,湯仁呈便尋了造假文書的小作坊,偽造了份地契送去牙行。

沒有騎縫章,無人作保,買賣風險大,有人看熱鬧,卻無人下手。

一來二去,牙行中人也看出蹊蹺,這種事屢見不鮮,心裏有數得很,於是毫不隱諱直言:“要想儘快脫手,還是想法蓋了印再拿來吧,咱傢伙計也不能日日陪着客人空跑啊。”

……

時霎清明,風疏雨驟梨花殘。

曾被柏明斷言只會舞刀弄槍的山箬姑娘,今日轉性,親自做來一籠青團,一溜的大小不齊、賣相慘淡,李綏綏勉強挑出一隻合眼緣的,方咬一口,便忙不迭吐出:“果真是借來的廚房,糖不要錢呢,都甜到齁了……”

山箬背脊僵硬,面露尷尬,悶聲道:“這麼難吃?那……殿下別吃了,我還是去端現成的來,免得吃壞肚子。”

“我吃我吃。”蒼梧見她真要收走趕緊按下籠屜,飛快拿起一個青團,整個兒塞進嘴裏,沒來得及咬便立馬豎起拇指,含糊不清拍馬屁,“不難吃,真不難吃……殿下那是懷着身孕,口味挑着呢,別浪費……都給我吧。”

李綏綏嘖了一聲,眉梢微揚:“我挑?你怕是睜着眼睛說瞎話,這東西能吃?”

蒼梧囫圇咽下,嘿嘿笑道:“山箬頭回做成這樣挺不錯了,咱們應該多給她點鼓勵。”

“那倒是……”李綏綏目露促狹,笑道,“往後她提劍能殺人,舉刀能砍菜,誰娶了這樣全能的媳婦,可不撿到寶了。”

“那是那是。”蒼梧滿臉生光,猛點頭,偷眼瞄着山箬越看越歡喜,於是極其給面子又往嘴裏塞了一個去。

“你慢着點吃,我又不與你搶。”見他不要命的狼吐虎咽,李綏綏將籠屜往他身前推了推,打趣道,“她這廚藝,也就合你胃口……不過,我勸你還是少吃點吧,當心吃壞肚子。”

山箬倔強的小眼神摻着一絲複雜,看着蒼梧,頗為難堪道:“不好吃別勉強,我還是倒掉得了。”

“別別別,我喜歡吃甜的。”蒼梧生怕打擊山箬自信心,直接把籠屜抱在懷裏,忙不迭道,“正好我肚子餓了,倒了可惜,我能全部吃完的。”

這個憨大個當真一口氣連吞半籠,噎得直伸脖子,連飲兩盞茶,面色已開始扭曲。

李綏綏托着下頜,靜觀其額角漸生汗意,嘴角甫微微上挑:“嘖,不會吧……你瞧我說什麼來着,這玩意能吃么,當真吃出問題了?”

蒼梧猶自強撐,重重咳了兩聲,將籠屜塞給山箬,淡定道:“你拿着別讓殿下吃……都別吃,回頭給我,我……我去去就回啊……你看着殿下,別亂跑……”

話都沒抖利索,腹中已傳來咕嘰躁動聲,蒼梧苦着臉便抱着肚子朝恭房跑。

“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男人。”李綏綏盯着蒼梧遠去的背影,由衷感嘆一句,視線轉向山箬,柔聲道,“也是為難你了。”

山箬冷漠依舊:“那有什麼,下回還能給他上主菜。”

這就想到下回了?李綏綏忍俊不禁:“我是說,他待你一片真誠,你就不心痛?”

山箬眼眸微垂,頓了一秒慢吞吞道:“又死不了。”

“嗯。”

李綏綏抿了一口茶不再言語,當初她指名蒼梧跟隨,亦是想到山箬這一層。

雖二人各為其主忠心可嘉,但存私心,總有鬆懈。

這廂才將人支開,恭候已久的水雀便從遠處小廳掠至近前。

李綏綏微一頷首,目光投向樓下,瞥見再次踏入丹闕樓的湯天星,眼眸徒然眯起:“成了?”

“是。”水雀在她身側垂首低語:“這一家子比我們想像中還貪婪心黑,不止惦記着呂家那塊地,連自家山地也算計了進去。”

李綏綏不覺意外,饒有興緻問:“湯之賢的棺材本啊,他家好兒孫如何套出來的?”

“苦肉計加感情牌唄,這位大少爺滾了渾身雞血,在湯老爺子跟前賣慘,說是被人打的,還騙其再不還錢,過幾日就會被人鋸斷腿。”

水雀斜了眼樓下的湯天星,眸色微冷,“他是指天發誓,說從此再不沾賭,還要找份正經事做,說只要湯老爺子肯幫他還債,以後掙的銀子都孝敬他,要為其養老送終……反正啥戳心窩子的話都敢說,情至濃時,搶地呼天泣下如雨,當真可憐至極,哭得老爺子罵也不是打也不是,耗了半日,終是熬不住,說出地契藏於何處。”

“人老了,當真會糊塗。”李綏綏搖頭嘆息,“……湯之賢竟會因這些鬼話心軟。”

水雀道:“湯天星也是狡猾,只說是典當,還寫下保證書,承諾日後會攢錢贖回,轉頭他便藏了地契說沒找着,嚇得湯老爺子直接從床上滾下來親自去尋……”

這哪裏還能找到,湯家全員發動,裝模作樣將家裏翻了個遍,湯天星便適時說去補辦。

邱氏惦記湯家那塊“沒用的地”多年,早在偽造呂家山地地契時,白紙黑字,寫得便是兩片山的地理範疇,又藉著湯老爺子心急,繞進正題,說倘若走正規渠道補辦下來,湯天星的腿早沒了,並齊齊懇求,讓湯老爺子去秦家說情走捷徑。

湯老爺子也是想着,那不過是秦相去官府打招呼之事,這比借銀子好開口,猶豫再三,便應承下來,他哪能想白契上會多出一塊地,何況還沒機會看,便被湯仁呈找來一輛板車拉去秦相府。

而這段時日,朝中表面一派祥和,卻各自暗中蓄力。

太子禁足蟄伏其間,年幼的十四皇子被擁上朝堂,參與議事,從前被薊無雍刻意藏鋒,如今光芒初綻,其見解深遠,性子更是格外沉着穩重,不由讓人眼前一亮,獲得一片盛讚。

史上各朝,皇子爭儲鬥爭激烈、花樣百出,可大啟不同,奢靡盛世,不是人人樂意當皇帝,類似九皇子之流被酒色常年浸淫,享樂都來不及,哪願淪為皇權犧牲品,哪有壯志雄心執牛耳掌社稷。

因此,十四皇子的大放光彩,讓官家頗為欣慰。

太子一黨也並非默默無聞,不時向官家吹耳旁風說起太子,於皇後生辰,太子的禁足令終於被解,且在筵席上聲淚俱下,大言悔悟。

官家未表露過多情緒,亦未立刻放權於太子,只靜靜做着退位前的最後考量。

目下太子黨的三巨頭,因曹仲勤稱病去職,曹家退局;因江徐清之事,萊國公不知與薊無雍達成何條件,江家亦沉默;秦仕廉雖非孤軍奮戰,顯然形勢逼仄不容樂觀,以致於連日來情緒惡劣。

他勉為其難接見湯家人,甫聽湯仁呈抖明來意,說只是補地契蓋印這檔子亂七八糟之事,更覺這樣的姻親窩囊又丟人。

湯仁呈啰嗦着家中如何困難,就指着賣地維持生計。

湯老爺子則是見着女婿,睹人傷情,忍不住追憶起往事,心酸絮叨起他的女兒和外孫。

秦仕廉聽得直皺眉,又見老爺子氣都喘不順,當真是不久便要歸天的模樣,身為女婿,心中雖厭惡,但還是忍下將其直接轟出府的衝動,三言兩語要將之打發走,讓人自己去三衙尋龐天浩解決。

湯老爺子千恩萬謝,又愁眉淚眼表示:“我這一把年紀,身體也不行了,就惦念著兒女,想去看看菀秋……這見一面就少一面嘍……”

他倒是說得情真意切。

倘若不是出門時,邱氏千叮萬囑,他不去湯菀秋那要錢,這幾日的湯藥費是真湊不出,湯老爺子怕是想不起去看那瘋瘋癲癲的女兒。

水雀說到這段,李綏綏手裏的茶盞重重磕到桌上。

“狗彘不若!寡廉鮮恥!”她語氣寡淡,卻一字一頓,清晰表達着憎惡。

於是水雀略過湯家人在環翠園如此死皮賴臉搜刮之事,飛快又道:“我將刑五易容成龐天浩的模樣,當晚便去敲了湯家大門……”

湯家人當時也極為吃驚,原是想着回家湊個禮,第二日再登門。

“龐天浩”卻爽快懂事:“我就是巡夜路過,順道把事辦了,秦相交代的事哪能不好生辦?送什麼禮啊,舉手之勞,要謝便去謝秦相吧。”

湯家人沒想到秦相面冷心熱,還親自去交代了此事,心中激動,絲毫不疑有他。

而“龐天浩”揣着地契,策馬停在衙門側牆,趁着夜色縱身躍入……次日一早,便親自把蓋了騎縫章的地契送還回去。

“他們倒有意思,湊了一籃子雞蛋送去秦府,秦相是連面都沒露。”水雀忍不住驚嘆搖頭,又道,“不過大印一蓋,湯家人也不在乎秦相是否領情,放下雞蛋,回頭就迫不及待把地契又掛進牙行,這不,如今地皮出手,債務一還,湯天星分得幾個零花錢便又來了。”

看着在牌桌旁直轉悠的大少爺,李綏綏無言半晌,再多看只覺污眼,於是目光一轉,卻驀地瞥見對面欄杆處,伏着一抹白色身影。

是公子衍。

遠遠的,只覺得他面頰格外瘦削病白,眼眉似乎透着清冷笑意,李綏綏心裏突地盪起一絲漣漪,說不出為什麼,總覺得他渾身繚着一層吹不散的愁霧,像是悲天憫人的散仙,與這囂囂之所格格不入。

這些時日,李綏綏為讓秦恪放鬆警惕,偶來丹闕樓小坐即走,從不生不必要的事端,於是沒去找他,公子衍亦沒主動來尋她,彷彿泛然之交,這樣也理所當然。

可現在,他靜靜望着她,唇角彎似月梢,別有深意一笑,而後便轉身朝樓上走去。

李綏綏四下環顧一圈,默然許久,甫對水雀交代道:“太子被赦,不會甘心十四搶風頭,

十四雖有薊無雍做後盾,但到底年幼生嫩,許會顧念兄弟情誼左右為難,惡人還是我們做吧,接下來,就讓湯家好生髮揮餘熱。”

“是。”

揮退水雀,李綏綏又對山箬道:“蒼梧這麼久都沒出來,你去看看,別是藥性太猛暈在裏面了,我……去遠香閣坐會。”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笑亂浮沉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笑亂浮沉
上一章下一章

第154章 驟雨傷春(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