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閣塵封事

劍閣塵封事

眼下已不是傷心的時候,追兵在後,李清安雖也不願打破林玄子此刻喪父之痛,但還是開口催促,希望林玄子以大局為重,林玄子也知此刻不能多在逗留,背起林虛的屍體便上了馬,四人二馬就此絕塵而去,離開了少林。李清安心中還是疑惑,少林寺到底與七煙峽中的血羅門有無干係?少林寺是否和自己的師父有干係?不過現在僅憑李清安幾人的實力想要弄清楚這些,還差了些火候,他們現在唯一能做的,那便是快馬加鞭逃出少林,逃向菁山。

三日後,中午——三人已到達了青山城中,陽千山也早就醒來,他被方丈所傷,所幸只是皮外傷,那銅棍雖然勢大力沉,但卻未將陽千山肋骨打斷,找了城中郎中稍加治療,陽千山雖然手腳還是酸痛,但總體已無大礙,三人就此在青山城中開始吃起了午飯。

酒桌上一向不喝酒的林玄子現在卻舉杯痛飲起來,他本不會喝酒,此刻提起一壇酒,一掌拍開泥封,仰起脖子就往嘴裏倒,他的眼睛已發直,因為此刻他不願再清醒過來,不願再面對現實,他唯有把自己灌醉才能短暫的不用在去管這些煩心事。

李清安卻一手奪過他的酒,道:“這樣喝下去,只怕你就要醉了。”

林玄子仰倒在椅子上,以手矇著臉,說道:“我如今只想一醉了之。”

陽千山問道:“為什麼?”

林玄子忽而跳起來,大聲道:“你問我為什麼?我告訴你,我不願欠別人的,也不願別人欠我的,可如今我卻欠了很多,我已還不起了!我真想一死了之。”

李清安抓住林玄子肩膀,將他按在座位上,道:“你若覺得虧欠了你的父親,那麼你便更要好好活着,你父親也希望你能好好活着的,你若死了,就真的還不清你父親對你的債了。”

林玄子冷靜下來,他不再說話,只是盯着桌面,不知道在思考着些什麼。良久自言自語開口道:“沒有了能夠聽我傾述的人了,一個人若連心底話都說不出,還不如死了罷了……”

陽千山卻道:“至少你還有我們,我們至少算的上你的朋友,若是有心底話要傾述,我們至少還是願意傾聽的。”

林玄子眼中無神的看着陽千山,嘆了口氣,他已十年孤獨一人走來,十年來獨自練劍,沒有人是他的朋友,沒有人能停下腳步,聽他說話。他已認為自己便該是孤獨一人,孤獨的去死,心底的話何必要說出,可人不是動物,人有靈性,需要傾述,眼前的兩個人是他為數不多的朋友,也是他可以信賴的傾述對象。

想到這,林玄子便又喝了口酒,烈酒入喉,說不出的苦澀,他的思緒也隨着這股苦澀緩緩飄回十年前,他開口說出了憋在心中許多年的,未曾向任何人說出的秘密。

藏劍閣是四大劍派之一,靈山劍法中的魁首,可這樣的大門派,選舉掌門人卻是世襲,父親傳與兒子,兒子傳與孫子,如此這般藏劍閣非但沒有落幕,反而因為歷代九任閣主的聰明才智,卓越的領導才能,使得藏劍閣聲名鵲起,到如今也是靈山御劍流派正宗,受人尊敬。可劍閣傳到了林虛這一代,卻不盡人意。

作為林玄子的父親林虛來說,當上了藏劍閣閣主與其說是無上的榮耀,不如是一種煎熬,一種對自己的枷鎖。資質平庸的林虛,從被眾人畢恭畢敬稱作閣主的那天起,就註定要在無數的謊言中度過自己的一生。

御劍十四式作為藏劍閣劍法中極為重要的劍法,是這個門派能夠傲視武林,稱霸靈山的基石,做為歷代的閣主,都必要竭盡全力,將御劍十四式修鍊的爐火純青,即便不能登峰造極,與先人比擬,但一出手也是技驚四座,換來眾人的一句稱讚,眼中充滿崇拜與敬畏。

十四式劍招,歷代閣主也鮮有修鍊不完十四式的,可如同林虛這樣的,卻沒有一人,因為林虛無論如何修鍊,勤能補拙只是美好的幻想罷了,資質愚鈍的他費盡心血,都還是學不會這第十式,這是他的恥辱,也是藏劍閣的不幸。可此刻他已是閣主,位居權重,已肩負了藏劍閣的未來,林虛已不求能與前任閣主一般,只求自己在位期間不要辱沒了藏劍閣閣主的稱號。只求自己的兒子能夠超越自己,繼承藏劍閣。他的一生已被藏劍閣所束縛,他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他的兒子身上。

所以作為林虛的兒子,林玄子的出生必然是可悲的,他的一生也必將獻給藏劍閣,作為林虛的獨子,從小就被父親與眾人寄予厚望,所以林玄子自幼習武,他沒有一個完整的童年,他的童年已被父親和藏劍閣所剝奪,他的想法也已麻木。

只是林玄子卻從未見過林虛在眾人面前練劍,就連自己的母親也從未見過。林虛已決定隱瞞自己沒有練成御劍十四式的真相,只是一個人若是撒了一個謊,那麼就要用另一個謊言來彌補之前的謊言,無數謊言的背後,就如同細沙堆疊的萬丈樓閣,一旦崩塌將不復存在。

隱藏實力最好的辦法那便是不出手,林虛深知這句話的道理,所以他從未出過手,不僅如此,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糾紛,林虛好似長了八面玲瓏心一般,總能將繁瑣的人際關係上下打點的萬般服帖,就連平時藏劍閣看不上小門派的門主,林虛也是萬般恭敬,不會落下任何一個佳節的祝福,不會忘記任何一個門派掌門的生辰祝福。就連他的妻子都說他比起掌門之位,反而更適合做一個精打細算的商人。

可是只有林虛知道,現在的生活雖不是自己想要的,可現在的狀態才是最好的。他只需在忍耐忍耐,待到他的兒子超越了自己,他便可以卸下掌門之位,他相信他的兒子天資必然會比他好,能力也會比他出眾的,所以在此之前,只需用自己的方式守護好他的家,守護好冰冷的藏劍閣。

可是林虛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那麼多年花費心血維持的表象卻毀在了區區幾個賊人手中。武功平平的山匪並不知道此刻被他們踩在腳下的這個高瘦男人,竟是聲名赫赫的藏劍閣閣主,也並不知道被他們打得昏迷不醒的這個女人竟是藏劍閣主的夫人,更不會知道他們的出現將會使一個門派險些覆滅。

林玄子再次見到父親時,已是被藏劍閣眾人抬着進入了內殿,自己的母親也是傷的不輕。他恨自己的父親,為什麼沒有保護好自己的母親,他恨,為什麼偏偏命運對自己如此的不公。

不久后藏劍閣閣主夫人便撒手人寰,林玄子不知道自己的父親辦完母親的葬禮後去了哪裏,此刻他也顧不上那麼多,藏劍閣主竟連小小山賊都沒打過這件事已傳遍了武林,藏劍閣在武林中地位岌岌可危,如同藏劍閣這萬丈高樓岌岌可危一般的還有林虛的家,他的妻子已死,他的兒子已恨他,他無顏面對眾人,也無法面對他的兒子。他選擇了短暫的消失,誰也不知道林虛去了哪裏。

悔恨就如同毒藥般晝夜腐蝕着林虛的內心,他更加努力想要練習御劍十四式,可他越練,越是清楚他的天資所限,非人力所能及。可他還有別的選擇么?命運留給他的,只有冰冷的嘲諷與無可奈何。此後林虛便走上了不歸路。

林虛走後,藏劍閣大亂,沒有閣主的門派該如何立足於武林,如何立足於靈山,靈山另一大派唐門早已對藏劍閣虎視眈眈,這靈山山長的位置只怕早晚是唐門的了,藏劍閣內部也亂做了一團,閣主之位,該由誰來擔任?顯然,當時年僅八歲的林玄子並不是最佳的人選,藏劍閣已不再是林家的藏劍閣,藏劍閣也不再是林虛的家,眾人已開始明爭暗鬥搶奪閣主之位,就在這內憂外患之時,林虛又再次出現。

藏劍閣眾人再見他時,此時的他,一隻眼睛已沒了眼球,表情也有些癲狂,與先前老實憨厚,做事總是小心翼翼的林虛已經大相逕庭,他隻身提劍來到劍閣,昔日的劍閣閣主逢人便殺,好似要將先前所受的所有委屈一併討教回來,他的出手很快,御劍的準度也很高,御劍十四式已全部學會,即使藏劍閣先祖再現,也不再是他的對手。對劍閣有非分之想的長老,門徒都已被屠殺殆盡。做完這一切,林虛又在林玄子的一陣陣挽留聲中消失不見。

至此,藏劍閣元氣大傷,五年一度的山長選舉大會也毫無懸念的由唐門繼承。藏劍閣內部也消沉了十年之久,有了林虛大鬧藏劍閣之後,閣主之位一直空缺,直到如今選出了新閣主。藏劍閣已不再是先前的藏劍閣,不再是世襲繼承閣主之位,而是由眾人共同比武選舉能擔待起門派未來。有此才能的人必是武功極高的,而這重任便落在了林玄子肩上。

林玄子這十年走來,想必是極辛苦的,背負欺師滅祖閣主獨子身份活了十年,想必是誰都不會好受的,這十年來他受盡了白眼,受盡了屈辱,沒人尊敬他,沒人親近他,就連能夠說話的人都沒有,他恨他的父親,若不是林虛,他也不會受盡眾人別樣的目光。他只能日復一日的練劍,因為只有練劍才能讓他忘記這不愉快的一切,因為只有練劍,才能有朝一日讓眾人消除對自己的隔閡。因為只有練劍才能有闖蕩江湖的根本,才能尋到他的父親,他才能質問他的父親為何如此的狠心。

說到這,林玄子已眼眶濕紅,他這十年的經歷終於有人能夠傾聽,他這十年的委屈都能說出,心中壓抑已久的情緒噴涌而出,他只覺得爽快的多了。

一直沉默不語的李清安此時說道:“至少,你的父親他很是愛你。”

林玄子沒有說話,只是點頭。若不是林虛提劍闖入藏劍閣,只怕林玄子十年前早已是劍閣內部鬥爭的犧牲品。林虛不惜與藏劍閣為敵,不惜背上欺師滅祖的罵名,也要讓他的愛子免受殺身之禍。可也是他,讓他的愛子在這十年的日子裏過得水深火熱。

李清安道:“所以先前你才要我與你前去七煙峽,因為你覺得你的父親是被血魄門的人變成如此的嗎?”

林玄子道:“正是。因為我父親他消失的那段時間只去過七煙峽,那他極可能是被血魄門的人變成如此。”

李清安微笑,說道:“你連十年前你父親的行蹤都調查的如此清楚么?”

林玄子道:“是。”

李清安道:“那依你看,血魄門到底是什麼樣的門派?”

林玄子低下頭,稍作思考,道:“依我看來,血魄門肯定掌握着能將修鍊者變的如同我父親那樣,功力大增,還能達到另一種含義的不死自身。只是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那麼做。”

李清安喝了口酒,道:“那依你看來,刀宗的刀也在血魄門手中么?”

林玄子忽而想起先前李清安答應自己前往七煙峽的原因就是尋找刀宗的刀,而自己卻只記得自己的事情,瞬間羞紅了臉,道:“是,李大哥我並未騙你,你師父的刀一定也還在血魄門中的。”

陽千山笑道:“只是現在他缺的不是刀宗的刀,而是他的劍。”

李清安道:“不錯。眼下我需回去菁山重鑄一柄趁手的劍,各位,就在此別過罷。”說完站起向二人拱手行禮。

陽千山道:“李兄等我,我還未遊歷夠呢,還想隨你去菁山做次客。”

林玄子也站起還禮,道:“我還需回趟靈山安葬家父的屍身,李大哥,陽大哥,咱們七天後靈山再見。”

陽千山疑惑,問道:“靈山?我們為何要在靈山見面?”

林玄子回道:“五年一度的靈山山長之位選舉便要在靈山開啟,我還需作為藏劍閣閣主身份奪回山長之位。到時候兩位大哥務必請來祝賀。”

李清安笑道:“祝賀,好哈哈哈,還未開始比武你卻認定自己贏定了么?好,少年人有志氣。我到時一定會來的。”

眾人便在酒樓門口分別,朝相反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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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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