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第四章
群體由個體組成,但是個體的意志並不能代表群體的意願。每一個個體只見既有合作的需求,也有競爭的矛盾。發號施令的人由此產生,除了居中調和,這個人還有一個最大的作用,要為整個群體灌輸一種具有凝聚力的信念。
何警官看着外面的目露凶光的人群,第一次實實在在地感到了凝聚力這種東西。這些人,不,或許他們已經脫離了人的範疇,因為那種眼神,何警官只在荒原之狼的眼睛裏看到過。打量一個冷顫,何警官回頭對張小滿問道,“捅了馬蜂窩了,接下來,要怎麼辦?”
張小滿這時反倒放鬆下來,換了一個更為舒適的坐姿靠在後排座椅上,鎮定自若道,“無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指了指車子的擋風玻璃,“喏,能做主的馬上就要出來了。”
何警官順着張小滿的手指看過去,果然,原本圍着的圓圈在車輛擋風玻璃的方向散開一個缺口,一個身着黑色中山裝,發須皆白的老者拄着一根老榆木拐棍慢悠悠地走了過來。
直到走到駕駛艙的車窗位置,老者才停下腳步,大嬸湊在老者的耳邊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麼。等大嬸說完,老者向後擺了擺手,示意大嬸先退下去,自己拿起拐棍輕輕地敲了敲車窗玻璃。何警官這次再也不敢擅自輕舉妄動,扭頭看向張小滿,露出詢問的眼神。
張小滿雙手抱臂,眯着眼低聲道,“不會有什麼事,先把車窗搖下來,權且先聽聽他想說什麼。”
何警官長出一口氣,緩緩地搖下車窗,努力地擠出一張笑臉,對着老者問道,“大爺,有何貴幹?”
老者輕咳兩聲,朝車內掃了一眼,看到後排還坐着一個人,眼神深邃起來,“我是這個村的村長,你們是什麼人?”
何警官乾笑一聲,從兜里摸出證件,“我是警察,”指了指後排的張小滿,“他是我朋友,我們都不是什麼壞人,別誤會。”
村長並不查看何警官的證件,甚至眼睛都不曾往證件上偏移一下,搖搖頭,“職業不能說明一個人的好壞,”嘆了一口氣,“罷了,你們走吧,這裏沒有你們想要找的人。”
何警官正想要再說什麼,坐在後排的張小滿直起身子,搶先說道,“職業當然不能說明什麼,就像你們,一般人談到農民,都會不自覺地浮現出‘老實純樸’四個字,但你們卻與這四個字背道而馳。我們當然知道他不在這裏,事實上,那孩子現在正由我們的人看管。”
村長的瞳孔一縮,冷冷地盯着張小滿說道,“那孩子在你們手中?”
村長的話音剛落,圍着越野車的村民臉色不善地向前更進一步,包圍圈驟然縮緊。何警官也被張小滿充滿挑釁的話語驚了一跳,注意到所有人都齊刷刷地盯着車內的張小滿,何警官只覺得一時間更加地口乾舌燥。
張小滿卻毫不在意眾人刺向自己的目光,砸吧一下嘴巴,呵呵笑道,“不用這麼看着我,我臉上又沒有寫着那孩子現在在哪裏,”摸了摸鼻子,張小滿的眼神忽然銳利起來,“這麼說,那孩子確實是從這裏逃出去的?”
“‘逃’這個字並不恰當,孩子都是爹媽的心頭肉,誰會捨得自己的孩子受苦,村裏的每一個孩子都過得很好,所以談不上什麼逃出村子的混賬話。”村長針鋒相對地說道。
張小滿歪着脖子說道,“哦?所以說,那孩子的父母也在村子裏。”
“當然,”村長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都是些故土難離的農民,只會沒出息地守着村子,還能到哪裏去。”
“那可不一定,”張小滿指着遠處荒草叢生的農田說道,“我就沒見過不下地的農民,把田地荒着,不種一粒糧食,你們卻還活得好好的,這樣的農民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聽張小滿這麼說,何警官抬眼望去,這才恍然大悟,難怪張小滿從進入村莊就一直靠在車窗盯着外面,自己卻絲毫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不禁有些佩服張小滿細緻入微的觀察力。
村長打了個哈哈,陰惻惻地說道,“年輕人還是不要好奇心太重,小心折壽。”
“你剛剛說孩子都是爹媽的心頭肉,這心頭肉丟了,怎麼不見他爹媽出來尋尋?咱們在這閑扯了這麼久,想必孩子的父母也該收到消息,怎麼也不出來見見?”張小滿嘴角掛着一絲譏笑說道。
“他們家的情況有些特殊,爹媽不方便出來,”村長面色一暗,“看來你是不打算說出孩子的下落了?”
“說與不說,有何區別?”張小滿眉毛一挑說道。
“說出來,我們自然會將孩子接回來,而你們會得到一筆豐厚的酬謝,我們雖然是農民,卻也不是那些不諳世事的人,”村長語氣轉冷,“不說出來,那就是村子的仇人,如果是你,你會對你的仇人做什麼?”
“那肯定是不得善了了,”張小滿指着何警官說道,“可你別忘了,他是一個警察吶。”
村長搖搖頭,“我們都是一群不識字的苦哈哈,並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警察。”
何警官眉頭一皺,右手悄悄地摸向藏在後腰的槍套。張小滿對着何警官使了一個眼色,讓他稍安勿躁,繼續對着村長說道,“果然是山高皇帝遠啊。”
村長仰頭長吁短嘆,眼神複雜地說道,“確實是山高皇帝遠,”盯着張小滿正色道,“怎麼樣,你待如何?”
“先問一下,”張小滿裝作興緻勃勃地搓搓手,“你說的豐厚報酬,到底有多少?”
村長冷哼一聲,似乎覺得張小滿和以往他見過的那些人也都是一個樣,伸出一隻手,張開五根手指在空中來回翻轉一下。
“五千?”張小滿問道。
村長閉着眼搖搖頭。
“五萬?”張小滿瞪大眼睛問道。
村長還是閉着眼搖搖頭。
“五十萬?”張小滿呼吸急促地問道。
村長點點頭,“先前都說了,孩子都是爹媽的心頭肉,也是村子的未來。即便是孩子的父母湊不出來,大傢伙也會幫忙給湊齊,你們也看見了,我們村子的人是很團結的。五十萬,對你們來說,也是相當可觀的收入。既幫父母尋回了孩子,又能拿到一筆不菲的報酬,何樂而不為呢?”
張小滿拍拍手,“好一個何樂而不為,五十萬,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能承諾下來,我就怕有命拿錢沒命花啊。”
“這一點你不用擔心,”村長捋了一下鬍鬚,“你只要告訴我們那孩子在哪,我們立刻派人去接,只要我們的人看到那孩子,我就把錢給你。你可以告訴你那邊看管孩子的朋友,等你們離開村子后再將孩子交給我們的人。如何,我已經做出最大的讓步了。”
“你就不怕我們離開之後,帶更多的人來找你們的麻煩?”張小滿眯着眼問道。
“我們這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鄉村,沒什麼稀奇的,”村長瞟了一眼何警官,對張小滿說道,“更何況,我們並沒有對你們做什麼,你們又要拿什麼理由找我們的麻煩呢。”
“您之前可是說,要如對待仇人一般對付我們,怎麼,果然是人老了,記性不好?”張小滿嘟着嘴道。
“先前說的不過是玩笑話,既然大家能心平氣和地商量,就不必非要撕破臉。”
“我怎麼知道你剛剛說的五十萬會不會也是玩笑話?”
“你在耍我?”村長皺眉道。
“不,我在等,”張小滿摸出手機,看了一眼屏幕上的一條訊息,扭了扭脖子說道。
村長皺眉道,“等什麼?”
何警官也好奇地看向張小滿,就在此時,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響徹天地的警報聲。
張小滿嘴角微微上揚說道,“我等的人來了。”
村長麵皮一抖,神色複雜地問道,“你剛剛是在拖延時間?”
“是,也不是,從你的話里我還是得到不少信息,多謝,”張小滿深吸一口氣,“接下來,該你做選擇,是要放我們離開,還是咱們兵戎相見?你可以猜猜看,我叫來多少雙眼睛在後面盯着。”
村長沉下臉,片刻之後,緊皺的眉頭又松展開來,對着周圍氣勢洶洶的村民擺了擺手,圍着越野車的人群漸漸散開,對着張小滿說道,“你們可以走,那孩子也可以繼續由你們照看,但是從今往後,你們不得再次踏足清水村,否則,哪怕你叫來千軍萬馬,想要脫身也沒有今日這般簡單。”
張小滿對着村長拱拱手,“既如此,就此別過,”低聲對着何警官說道,“快,發動汽車,趕緊離開這裏。”
何警官心頭一震,不敢有絲毫猶豫,即刻將車子退出人群,調轉車頭,猛踩油門,向著來時的方向飛馳而去。警報聲戛然而止,一輛黑色的小轎車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緊緊地跟在越野車後面。
何警官從後視鏡看着漸漸遠去的村莊,納悶道,“後面車子裏是誰?我好像在警局沒見過這輛車。”
張小滿取下眼鏡,對着鏡片哈了一口氣,漫不經心地說道,“你當然沒有見過,那輛車是魏雪的,坐在裏面的自然是魏雪。”伸了一個懶腰,重新戴上眼鏡,張小滿補充道,“本來讓她跟在後面,是為了逮另一個人的尾巴,沒想到用在這上面了。”
何警官從後視鏡瞅了一眼氣定神閑的張小滿,情不自禁地豎起一個大拇指,讚歎道,“牛掰!”
另一方面,就在全村人與張小滿和何警官劍拔弩張地對峙着的時候,一輛白色的麵包車悄悄地開進村子一塊偏僻的田地里。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從車裏走了下來,貓着腰在齊人高的荒草里穿行而過,在一戶人家的院牆外站定,左右打望一眼,縱身一躍,翻上兩米多高的圍牆。
輕手輕腳地來到院內房屋的窗下,老頭朝裏面掃視一番,從地上撿起半截磚頭,哐地一聲砸碎窗戶,從窗戶爬進屋內。扭開一間卧室的房門,老頭矮着身子走了進去。一個身穿紅色碎花圖案衣服的女人坐在床邊,獃獃地看着闖進來的老頭。
老頭豎起食指放在嘴唇上,輕聲說道,“噓,別聲張,”慢慢湊過去,“你是李紅霞?”
女人木然地點了點頭,並沒有出聲答話。
老頭瞟了一眼放在李紅霞腳下髒兮兮的搪瓷碗,拉着李紅霞的手道,“走吧,我帶你離開這個地方。”
李紅霞掙脫老頭的手,一臉驚恐地搖了搖頭。
老頭正欲再說什麼,突然外面傳來一陣院子鐵門開鎖的聲音。李紅霞渾身一顫,立即拉着老頭,走到一旁的衣櫃前,打開櫃門,將老頭藏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