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第十四章
審訊室里,直到韓遠低聲講完事情的來龍去脈,何警官仍然屏住呼吸,似乎怕自己的呼吸聲太吵,驚嚇到眼前這個經歷了諸多讓人扼腕痛惜的故事,其實卻只有十多歲的孩子。
韓遠抬起頭,望了一眼頭上白得刺眼的燈管,用手擋了一下,直視仍然低頭沉思的何警官說道,“你是要將真相公之於眾,還是成全胖子和老闆娘的一番苦心?”
何警官嘴巴有些發苦,“先不提這個,你把滑輪和晾衣繩藏在哪裏?”
韓遠面無表情地說道,“就藏在天台的水箱裏。”
何警官走出去,對着站在門外的一個警員說了幾句話,返身回來,“如果這個案子真的像你說的這樣,那個老頭才是幕後主謀,你還記得他長什麼樣子嗎?”
韓遠搖搖頭,“他每次來都是深夜,看不大清,我知道你要做嫌疑人畫像,我可以盡量協助你描繪出來。”
何警官點點頭,拿起手機發了一條訊息。不一會,一個手拿素描本的女警官走了進來。在韓遠的講述下,勾勒出一幅五六十左右男子的畫像。何警官端着畫像看了半晌,總覺得在哪裏見過,卻又一時記不起來。何警官將畫像遞給女警官,讓她出去吩咐其他組員比對餐館附近監控里的畫面,看能不能找出這個老頭。
韓遠眼神冰冷地看着何警官,“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何警官一時語噎,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低頭沉默着。這時候,一個年輕的男警員走了進來,對着何警官搖頭說道:“沒找到相似的人,”瞟了一眼韓遠,“還有,天台的水箱剛剛查過了,什麼也沒有。”
何警官揮揮手讓男警員離開,對着韓遠說道,“你看,你說的東西,一樣都沒找到,就像從來不存在一樣。”
韓遠手放在桌上,握成拳頭,“我沒有說謊,你不信我?”
何警官嘆了一口氣,“不,我相信你說的,”從文件夾里拿出一張照片,正是老闆娘從天台墜落的位置,指着天台上的一個印記,“我一直在想這是什麼東西留下的,聽了你的解釋,所有的地方都說得通了。”
再次拿出手機,何警官翻出那條有胖子廚師和老闆娘對話錄音的快訊,“我讓人去查過上傳這段音頻的人,那個自媒體運營者說是有個50多歲的環衛工人在案發現場撿到的手機,為了換點線索費,才把手機交給她的。”
韓遠皺着眉說道,“可是現在沒有證據了.....”
何警官幽幽地說道,“是啊,沒有證據了,”抬頭盯着韓遠,“現在,我可以回答你那個問題了。忘了那個故事,你只是個被人欺騙不明真相的小孩子罷了。”
韓遠怔怔地看着何警官,喃喃道,“沒錯,我只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眼神忽然堅定起來,韓遠懇切道:“不,從現在開始,我不再是個孩子,有件事我想請求你。”
何警官皺眉問道:“什麼事?”
“我要將妞妞接走,”韓遠語氣熱烈起來,“從今天開始,妞妞由我照顧,我就是妞妞唯一的家人。”
“遇到什麼困難,隨時可以找我,”何警官點頭應允道,“我要你們好好地活下去。”
韓遠牽着妞妞從警局出來,瞟了一眼對面的餐館,那個地方再也回不去了,失落地走在街道上。
一個身穿黑色外套的老頭靠了過來,瓮聲瓮氣道,“演技不錯。”
韓遠愛憐地摸了一下妞妞的腦袋,低聲道,“東西是你拿走的?”
老頭呵呵笑道,“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東西,”轉而沉下聲音說道,“接下來你要帶着她怎麼活?”
韓遠面若寒霜道,“這個就不勞你操心,像你說的,有錢能使鬼推磨。”
“真是說翻臉就翻臉啊,”老頭伸了一個懶腰,“算了,既然你已經有了打算,那我就不熱臉貼冷屁股了。”
“本來想跟你說一句‘珍重’,”韓遠語氣森然地說道,“但是想來你這種人應該要不得好死才對。”
老頭渾不在意,瞅了一眼躲在韓遠身後的妞妞,“就此別過,希望你我再不相見。”
說完,老頭抬腿就走,過了一個紅綠燈,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人群里。
何警官走進另一間審訊室,王九江一如往常地低着頭盯着自己的鞋面,何警官在王九江面前坐下,手指輕叩桌面,苦着臉說道,“你說你,張小滿都不摻和這事,你往裏面瞎起什麼哄,逼着咱倆又得來這麼一出,這不是為難我嗎,你怎麼跑到那裏去?”
王九江焦急地在空中比劃一陣,然後一臉期待地盯着何警官。
何警官無奈地捂着臉,“得,還是等張小滿來了再說吧。”
何警官和王九江就這麼尷尬地對着坐了半個鐘頭,終於把張小滿盼來了。何警官見到張小滿走進來,就像看見救星一般,連忙拉着張小滿坐下,“趕緊的,錄完口供,咱倆喝酒去,心裏難受得緊。”
張小滿白了一眼何警官,“我記得答應過你請喝酒,不用這麼明着提醒我,”轉向一邊皺眉對着王九江問道,“九江,你老實告訴我,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裏?”
王九江再次重複剛才的動作,然後一拍腦袋,像是想起什麼。從兜里拿出一個黑色的舊手機,這是張小滿送給他,方便彼此聯絡的,雖說他不能說話,但是遇到什麼麻煩還可以給張小滿發短訊求助。
張小滿大致理會了王九江的意思,接過手機,點開裏面的錄像視頻。裏面一段段都是王九江每天早上去餐館的路上的視頻,即便是老闆娘死後,已經養成習慣的王九江也每天都從大學走去餐館。
就在警察全體出動抓捕廖軍的那一天早上,王九江剛剛走到餐館附近,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從餐館的後巷走了出來,正是這些日子朝夕相處的韓遠。看着韓遠鬼鬼祟祟走進一輛白色麵包車的駕駛艙,閑來無事的王九江決定跟上去看看,於是在路邊叫了一輛黑色的野車。
司機是個五十多歲,戴着口罩的老頭,王九江在手機上寫下自己的目的,司機也不多問什麼,遠遠地跟在白色麵包車後面。一路從餐館到廖軍居住的小區,再跟着到了郊外的廢棄煉鐵廠。看着司機駕駛着車輛離開,王九江才走進煉鐵廠。視頻因為手機存儲空間不足,也就到此為止了。
何警官湊過來看完視頻,咕噥咽了一下口水,想起那張嫌疑人畫像,指着視頻里的司機道,“果然是這老頭,”擺出一副苦瓜臉對着王九江說道,“有這視頻,你早說啊!”
王九江又在空中比劃一陣,張小滿臉色尷尬道,“他早說了,只是你沒看懂。”
何警官臉色像吃了一隻死蒼蠅一般難看,張張嘴,無話可說。拿着王九江的手機連忙走了出去,不出意外,兩分鐘后,何警官再次失望地走了回來,對着張小滿說道,“查過了,視頻里黑色轎車的車牌是假的。”
張小滿扶了一下眼鏡,理所當然地說道:“對方心思縝密如斯,自然不會留下這樣的尾巴。”
何警官面色陰晴不定,雙手無力地垂下來,“算了,事情到這裏就結束吧。”
張小滿看着何警官,欲言又止,嘆息一聲,拍了拍何警官的肩膀,“我先把九江送回去,晚上在老酒館等你。”
將張小滿和王九江送到警局門口,何警官看了一眼對面的餐館,轉身回去,一個字一個字地在電腦上書寫結案報告。
晚上九點,張小滿如約趕到老酒館,看見何警官正坐在窗邊的老位置上剝着花生米,抬了抬眉毛,走過去坐下。
桌上不再是簡單的花生米配拍黃瓜,而是一桌精美的各色菜式,張小滿瞅了一眼何警官腳下的空酒瓶,撇嘴說道,“輪到我請客,你倒是不客氣。”
何警官面色有些潮紅,“一頓酒菜罷了,瞧你小氣的樣子。怎麼來得這麼晚?”
張小滿給自己滿上一杯啤酒,吸了一大口,“回去拿了點東西,”盯着何警官的臉說道,“夏天喝點涼啤是要舒坦多了,你喝了這麼多,心裏好受些沒有?”
何警官拍了拍心臟的位置,“案子是結了,可是這裏卻空了一大塊。”
張小滿從公文包里拿出兩張證明文件,放在桌上,“這是我欠你的一份答案,”右手蓋住文件,“想好,看與不看,全在你自己。這兩份文件是我當初在老闆娘死後,讓魏雪在各大醫院搜尋而來的,這就是我當初為什麼不想插手這件案子最主要的原因。”
何警官挪開張小滿的手,拎起酒瓶,咕咚往嘴裏灌了半瓶,拿起桌上的文件,“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麼不能接受的。”
揉了揉乾澀的眼睛,何警官仔細地看着兩份文件。一張是醫院開的證明文件,上面清清楚楚地寫着方妍六年前生產時,腹中胎兒因為臍帶繞頸,胎死腹中。另一張則是,DNA鑒定書,鑒定雙方是韓遠和老闆娘的女兒妞妞,結論是匹配率高達99.9%。
看着何警官雙目空洞,呆若木雞的樣子,張小滿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故事應該還有另外一個版本。當時我找人調查過,三年前,在韓遠因為偷盜超市食物被送去少管所之後,方妍才領養了妞妞。”
夾起一大筷子菜,放進嘴裏使勁嚼了幾下,張小滿覺得有些難吃又吐進垃圾桶,面無表情地說道,“當時的超市收銀員就是方妍,可能由於痛失腹中還沒出生的女兒,所以方妍心生憐憫,經常背着韓遠偷偷給那時只有兩歲的妞妞送些吃食。事實上,是方妍的老公偷走了超市的東西,還搶走了收銀台里的錢,那時候超市的監控還不普及。”
“幾年的時間,足夠讓一個孩子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不論是心理還是生理上的。你有沒有想過廖軍會變成一個混賬?為什麼會對女兒那樣冷漠?為什麼老闆娘要將餐館開在警局對面?歸根到底,這一切,都是只聚焦在自己悲慘的遭遇,而漠視他人的不幸造就的惡果。”
“這就是我說的,溯回本源,找到所有行為的動機,才能識清真相。”張小滿目光陰沉地補充了一句。
何警官腦中再度浮現出那個可憐女人的模樣,用手指撇干臉上的兩行清淚,將手上的兩份文件揉成一團,扔進一旁的垃圾桶里,將剩下的半瓶啤酒也灌進肚子裏,用筷子敲了敲桌上的盤子,深吸一口氣,啞聲道:“吃菜!吃菜,今天只喝酒吃肉,不聊其他。”
電視台樓下,一個身穿黑色外套的老頭蹲坐在花壇邊上,默默地抽着煙。幾分鐘后,一個身穿制服的年輕女記者走了下來,四下掃視一眼,走到老頭身邊,拿出一個信封,笑嘻嘻說道,“合作愉快,下次如果有這種爆料,記得還來找我。”
老頭掐滅煙頭,取出信封里的一沓鈔票,掂量了一下,吐了一口唾沫,陰惻惻笑道:“不着急,很快,很快就有更好的料送給你。”
女記者俏笑着比了一個“ok”的手勢,一邊揮手和老頭告別,一邊走回電視台大樓。老頭將信封揣進衣服內袋裏,頭也不回地離開。
走了足夠遠的距離,老頭從褲兜里摸出手機,撥通一個號碼,臉上不自覺流露出一股暖意,說道,“我這邊的事情已經結束,那傢伙的計劃固然周密,漏洞也有不少,爛攤子也都收拾了,不會有什麼問題.....哦......是嗎?只要你想怎麼做,我都會義無反顧地全力支持,必要時,這條老命也可以不要......別擔心.....我只是打個比方,沒說要怎麼樣,只是我還是想勸你一句,開弓沒有回頭箭,今天的日子來得不容易,你還是多想想清楚.....我知道.....好,那先這樣。”
說罷,老頭掛斷電話,漸漸融入到漆黑的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