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繞過廣場,步行一個多小時,宗林在一片高低連綿的政府建築群前停下。
弗朗州州長審美十分具備冷科幻風格。
公務建築統一方正白樓,並排佇立,頗有些無菌城市的高效與冰冷。
可惜的是,弗朗州財政在聯邦中屬於倒數,而Z區在弗朗州中更是吊車尾。
可想而知,靠地區稅收養活的公共衛生醫療體系會差到什麼地步。
“等會你請吃飯。”老段得意洋洋踏入診所大門,沖宗林幸災樂禍地笑,“我說能走,就是能走。”
宗林翻了個白眼,沒有應聲。
看病的人不在少數,自從環境惡化,聯邦政府不得不把尋找新生存星球作為首要目標,甚至還頒佈地球歷宣佈人類進入預備星際殖民時代以來,人類科技發展迅猛,但身體素質卻絲毫沒有任何進化。
宗林不知道過去的人們怎麼生活的。
但如今,貧窮、疾病、飢餓,依舊是困擾人類多數群體的永恆主題。
至少,最豐富的財富與最新穎的科技,永遠輪不到弗朗州Z區的居民來享用。
“下一個。”
屋內傳來叫號聲,隊伍緩慢向前縮進了一寸。
機械人看病已經普及,大多數普通病症可以機器診斷。
但宗林卻是要檢修和調試機械臂,這玩意兒涉及到人體和機械的契合,必須由人來主導。
這裏已經排了不短的隊,宗林挑了個往前挪動的隊伍緩步移到隊尾。
老段先一步站了過去,一臉嫌棄地看着宗林:“磨磨唧唧的,還說我不上心。”
宗林懶得和他打嘴仗。
這隊全是這類病症。
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損失部分器官,但再生劑卻無法起到作用,不得不用機械彌補身體缺陷。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宗林老覺得老段站在這隊伍里,身板也挺直了不少。
過了將近一小時,終於輪到宗林。
“啊,是我們的冠軍來了。”章銳抬眼看到宗林,就忍不住打趣。
“說了多少次了,別這樣叫我,聽着心裏煩。”宗林乾脆坐下,把左臂往前一伸,眼睛一掃,沒好氣道,“怎麼還是你,就沒有上面人下來巡診嗎?”
章銳是Z區的社區醫生,和宗林是好幾年的老交情了。
以至於她說起話來毫不客氣。
“嘖,還想着去年那專家呢?”
章銳伸手,順着機械臂的指間一路掠到手腕,最終在手肘處搭扣。
“別做夢了,人家那是來基層鍍個金,恰好讓你給碰上了。據我所知,現在上面都是一群老不死的,現在人活的歲數又長,想等下一次——至少五十年以後。”
銜接部位很好找,因為需要拆卸,所以那地方會較其他的部位更加潤滑,磨損度也會更高。
附近的皮膚也會磨出薄繭,像一截縫補起來的布娃娃,內卷在血肉和機械的縫隙邊緣。
章銳不屑搖頭:“我本來就沒想着走醫生這條路,臨時轉的行,這輩子苟個工作就已經謝天謝地了,根本都沒想着升職,你還想像上次那樣天上掉專家,還自帶新款零部件?簡直是白日做夢!”
章銳不費吹灰之力卸下宗林左臂,在她肘關節處,內嵌了一個銜接環狀裝置,遙遙看去,散發著冰冷的金屬質感。
“既然不喜歡,那你為什麼來當醫生?”
這還是章銳第一次提自己的事情,宗林難免好奇。
宗林邊問邊起身,自來熟地跑到一旁的自助飲水機旁倒了杯熱水。
茶包放進去,室內立即氤氳起一片清幽的淡香。
飲水機是一體的,各種溫度都有,甚至還有咖啡。
宗林順手把淡奶包和糖包塞了幾個進口袋。
“為了讓家裏人不那麼傷心啊。”章銳頓了頓,“我有個姐姐,之前就是學醫的,後來……”章銳一拿到手就被轉移了注意力,直皺眉頭:“我上次都跟你說了你這型號早就報廢了,怎麼還沒換?”
她邊說邊給機械臂的零部件做清潔,忍不住推了推鼻樑上架着的眼鏡,順手調了眼鏡上的焦距,無數咬合著的齒輪和線路在視線里分毫畢露。
章銳把中心軸承取出來,不滿道:“你這都多久了?中心軸承可不是別的,再不換小心你這條胳膊明天就能扇你一巴掌。”
沒等宗林回話,章銳就自顧自地說:“我記得你在我這裏也就三年,就算三年吧,三年前的東西你也敢用?”
她誇張叫道:“誰不知道現在越是這種高科技越是壽命不會長久——那群人就等着迅速報廢讓你好頻繁更新呢。”
宗林端着茶坐下,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你給我錢換?”
她冷哼一聲:“就這還是公司給的退役福利,有用的就不錯了,還那麼嘰嘰歪歪的。”
“嘖,我無所謂啊。”
隨着章銳的調試,機械手指在空氣里流暢地彎折伸展,冷白的銀色把暖融融的陽光切割成好幾塊條狀,儘管宗林對這副場景已經見怪不怪了,但依然騰起一種尖銳的痛感。
——和當初手臂被打斷,並且知道永遠無法恢復之後同樣的痛感。
“反正斷胳膊斷腿的又不是我。不過說起來——三年前?”
章銳停下來,瞥了一眼宗林,發現對方對這個數字並沒有太多反應,於是放心地自顧自說下去。
“三年前你是第46屆人氣榜總冠軍吧?”章銳半開玩笑地說,“你公司退役都給你送了這麼一份大禮,現在馬上47屆,真的不考慮去回去?說不定還能有土豪觀眾記得你,能給你刷個新型機械臂呢。”
宗林頓了一下,痞笑:“什麼人氣不人氣的,早就沒人記得我了,我昨天直播也只有一百來號人。”
她聲音略顯低沉:“觀眾根本就不會記得你,離開了競技場,換了個id,你根本就不是你了。”
“直播水聊能和競技場比嗎?”章銳把機械臂重新接回去,“試着握拳,我看下靈敏度。”
宗林心思一動,手指一根根往內捲曲,猛然閉合發出鏗鏘的碰撞聲!
“大星際賽三年一屆,聯邦最大規模,84個州至少派一個俱樂部參賽,更別提競技場只是個遊戲,官方的,民間的,無時不刻都有百來萬人參加,哪是那麼好給觀眾留下印象的?”
宗林搖搖頭。
“再說了,四肢健全是行動力的基礎,即便是我,就現在這樣子,指不定就被人陰槍了。”
“說那麼多,你還是害怕。”
章銳笑了下。
宗林大大方方方地承認:“是,我是害怕。三年前那場新星賽,那麼多人無法再生——至今沒個說法。誰知道這次大星際賽開墾的新星賽場又出什麼么蛾子?”
“不是沒檢測出來星球的危害輻射嗎?”章銳問。
“你信?”宗林冷笑,“圓頂哪次不是在新星模擬出的地球環境?那麼多顆星球沒出意外,偏偏就這顆?你我都不是傻子,出事後,我和老段要了那麼多次——俱樂部死也不肯把雨星的資料給我,這說明了什麼?”
“章銳,玩競技場的沒有一個怕死的。有再生劑,只有兩種選項,要麼四肢健全的死,要麼全須全尾的生——在那之前,可從沒人想過會‘失去’。”
她語氣諷刺:“我已經失去了一隻眼睛一隻手臂,我可不想再失去身體的任何一個器官。”
章銳把工具收起來,一副“ok,fine”的表情:
“我就是提議,畢竟你這手臂再這樣下去,連個筷子都拿不穩,我這裏又沒有多的零部件給你升級疊代,要想弄到新玩具的最大可能性就是讓觀眾給你刷一個——儘管這個幾率也是萬里挑一,但總比你自己攢錢或者撿垃圾要來得快,去不去隨你。”
她說著,敲敲桌面,語氣無辜:“別這樣看着我,看我我也沒錢沒零件。你有辦法呢,就趕緊換個中心軸承,別在這裏打擾本小姐工作了——下一個!”
知道她忙,宗林也不賴着,徑直起身又往飲水機那兒拿了一沓降解杯,頭也不回地說:“回見。”
章銳盯着宗林的後背,誇張叫道:“不會吧?你已經窮得沒錢買杯子喝水了嗎?”
“昨天摔了個瓷碗。”宗林把杯子倒扣在那根機械食指上,頂籃球似地晃蕩着,語氣從容且不要臉,“再說了,有備無患,多多益善,告辭。”
說罷,宗林徜徉而去,留下章銳和堪堪進來的“下一位”坐在原地乾瞪眼。
*
出了“維修所”,宗林理所當然地鴿了老段的飯。
“卧槽,你要不要臉?”老段痛心疾首,隨手指着路邊的一家麵館咆哮,“就一頓飯!又不是高級酒店山珍海味!就這個也可以啊!”
宗林:“不行,我要攢錢。”
“你攢錢做什麼?”
“換軸承,換機械臂。”
“……”
老段努力讓自己心平氣和:“等您攢錢成功,我怕是都要壽終就寢了,不如勻出一點來快快樂樂。”
宗林理都不理,她往廣場方向走去,那裏有個大型購物超市,生活物資快沒了,她決定補充下物資。
“可以啊。”面對老段的提議,宗林裝死,“科林下面有賣一元漢堡的,要不要,我請你。”
老段:“……”
葛朗台你永遠都不會換上機械臂的!
但他強忍謾罵,還是跟上了宗林的腳步。
一塊錢就一塊錢。
一元不佔,何以佔便宜於天下?
更何況,他家裏洗潔精也快用完了,順路補個倉。
路過廣場,又看到商家熱火朝天的宣傳。
穿着毛絨熊的套裝的機械人朝宗林走來,硬塞給她一張傳單。
“人類勘探蠍雲星!47屆新星賽!弗朗州頂尖俱樂部蒼穹整裝待發!”
熱情的聲音幾乎從樓棟的磚縫中擠到每一個人的耳朵里,沾染着莫名的魔力,任何人聽着都忍不住跟着激情澎湃起來。
宗林嚴重懷疑自己現在這麼貧窮就是曾在一個命裏帶“窮”的俱樂部任職。
要命。
“你真想換胳膊啊?”老段突然靈機一動,“我看到這個突然想到——你要不要考慮一下情緒販賣?我有熟人在黑市做這個生意,聽說還……挺賺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