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節 可憐的孩子
桑傑扎布跑了一陣子,正回頭想開槍阻擊一下追趕的公安隊和區小隊,卻看見兒子阿爾斯楞在追趕他。只是阿爾斯楞的小黑花馬跑起來有些吃力,子彈在小黑花馬的前後左右不斷地落在地上。桑傑扎布一股熱血湧上心頭,猛然將黑豹馬嚼子一勒,冒着彈雨踅了回去。阿爾斯楞的小黑花馬來到跟前時,他一斜扭身子,一伸手便把阿爾斯楞抱到自己鞍前。然後,桑傑扎布一隻手一勒馬韁繩,轉頭又發瘋地跑了起來。
已經來到老柳樹筒林子邊上了,但桑傑扎布受到了更加猛烈的阻擊。旗公安局王政委親自在督戰,他說:“我們決不能讓這個雙手沾滿戰士鮮血的人再鑽進老柳樹筒林子!”這是騰格里旗公安隊和區小隊最後一道防線,所以安排的阻擊人員多,管輕機槍就有兩挺。密集的子彈封鎖着進老柳林的道路,但老柳林子外很遠處有一些柳樹毛子影響着公安隊和區小隊射擊的效果。
黑豹馬像一個黑色的幽靈,在彈雨的空隙中閃動着。終於,桑傑扎布看見老柳樹筒林子前那棵七扭八歪老柳樹的身軀了,阿爾斯楞的身子卻猛地一側歪,差點兒掉下馬去。桑傑扎布一伸手把他拉住,隨手又打出兩槍。黑豹馬鑽入了老柳樹筒林子中了,阿爾斯楞微弱地說了句,“阿爸,我疼……”桑傑扎布嘴裏一邊說著:“阿爾斯楞一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好。”一邊催馬狂奔。又跑了一陣子,已經聽不到槍聲了,他才勒住馬。桑傑扎布一隻手抱著兒子下了馬,又輕輕地把兒子依在一棵老柳樹根下。他這時才發現他的手上、阿爾斯楞的身上,全是殷紅的鮮血。阿爾斯楞臉色蠟黃,稍稍抬了一下眼皮微弱地說:“阿爸……”小腦袋一耷拉,再也沒聲息了。桑傑扎布真的瘋了,抱住阿爾斯楞那慢慢失去溫度的身體,悲愴地喊着:“阿爾斯楞!阿爾斯楞!我的兒子,我可憐的兒子啊!你是替阿爸擋的這一槍啊!阿爾斯楞呀,我的兒子啊!”他凄涼地哭喊着:“阿爾斯楞你讓阿爸可怎麼活呀!”他拿起湯姆遜衝鋒槍,瘋狂地朝天上“噠噠噠……”亂射着,一直把彈夾中的子彈打光為止。最後,他把槍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阿爾斯楞的屍體旁,雙眼失神地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衝鋒槍子彈打落了老柳樹林裏細密的枝杈,簌蔌地落在地上,枯黃的樹葉上。槍聲驚動了樹枝上的老鴰,“哇哇”地叫着,貼着樹梢飛走了。槍聲也驚動了老林中的另一些居民,有四個人端着槍圍了上來,想問一問是什麼人竟如此膽大妄為,敢一個人到這裏開槍使動靜?要問這幾個人又是何方神聖,待我慢慢道來。
這正是:
進了地獄門,再無出門日;
走上不歸路,哪有回頭時!
這四個人當中,領頭的竟是曾受崔三爺委派去赤嶺專程看望桑傑扎布的七爺。如今,他們也流竄到老柳樹筒林子中,原本想劫個路斷個道解決點兒盤纏。尤其是當他們看見桑傑扎布單身一人,有好馬好槍還有行李,就想下手。等走到近前時一看,七爺上前一步,吃驚地叫了一聲:“這咋說的,這不是桑旅長嗎?”然後轉過身對後面三個人大聲地說:“這就是我給你們說的,咱們要投奔的赤嶺桑旅長桑傑扎布旅長呀!”於是,那三個人也連忙跟着七爺打躬作揖喊道:“桑旅長,小的拜見您啦!”
此時,桑傑扎布彷彿夢中一般,亡子之痛讓他精神崩潰幾近瘋狂,覺得生不如死;七爺幾個人的到來又像冥冥中有一線光明透進眼帘中。他睜開眼,有氣無力地問道:“你們怎麼也在這裏?”七爺說:“桑旅長,崔三爺他人歿啦!我們那疙瘩都讓人家給滅啦!聽說還都喝着酒哪,大軍就衝進去了。後來那些伐木頭的、開小火車的都跑了進去,把崔三爺身上砸得砍得一塊好肉都沒了。我們幾個原本是三爺讓出來抓小雞,冬至月給他過生日擺百雞宴,躲了這一劫。後來想這上哪兒去呀,東北這邊各個綹子都讓大軍一個一個擖擦啦。我就跟這幾位弟兄說我帶你們去投一位明主吧,那人可仗義了,就是赤嶺的桑傑扎布旅長,哥幾個都非常樂意。咋走呀,先說坐火車,可火車都讓大軍佔着調兵用呀。我們哥幾個就地攆吧,一蹓邊關地跑過來了,沒想到在這就碰上明主啦。”七爺說得唾沫星子亂飛,總算把事情說明白了。桑傑扎布苦笑了一下說:“不瞞幾位兄弟,赤嶺的也都完啦。我的騎兵旅在張口讓人家給打散了,我是隻身逃出來的。那些人現在到處追殺我,這是我兒子阿爾斯楞啊,他被打死了。”說罷又不禁潸然淚下。
七爺拍着胸脯說:“桑旅長,這個仇我們哥幾個幫你報!”然後又說:“這大人小人也都是個入土為安。桑旅長,我看咱們就把小少爺給葬了吧。”桑傑扎佈點點頭,站起身子。七爺領着跟來的那幾個人掏出匕首,就在那棵老柳樹下剜了個坑子。桑傑扎布抱起冰冷的阿爾斯楞在坑子邊上跪了下來,輕輕地把兒子放在土坑中,捧起土灑在兒子的身上。七爺說:“眼淚掉在墳坑裏不好,就讓我們哥幾個來吧。”桑傑扎布站起身子,又看了兒子一眼,便扭過身去。待七爺他們幾個把小墳堆堆起來,桑傑扎布用匕首在老柳樹上用蒙文刻上了“愛子阿爾斯楞”幾個字。想了想,又在字的下邊刻上“36103”幾個阿拉伯數字。他心裏知道,這是三十六年十月三日的意思。
七爺這時又說話了:“桑旅長,我們哥幾個過來人生地不熟的,我看就你領着我們哥幾個拉杆子幹得了,哥幾個還不快給大當家的叩頭!”幾個人不由分說就在桑傑扎布的對面跪了下來一齊喊道:“大當家的!”連叩三個響頭。七爺帶來的那三個人接著說:“即然咱們扯杆子了,大哥是大當家的,七爺你就是二櫃啦,容我們三個也拜一拜。”於是三個人把七爺推在桑傑扎布的下手坐下,又一起跪下給七爺磕了三個響頭喊了一聲:“二當家的!”
這場鬧劇還沒演完,不知道七爺又要整出些什麼么蛾子時,就聽不遠處一棵大柳樹后“哈哈”一聲大笑說道:“把事兒還真的整得人模狗樣的喲!”
桑傑扎布聞言,立刻和七爺等人跳起,隱在樹后喝問一聲:“什麼人?”對方在樹后說道:“都是道兒上的朋友,桑副司令你真是貴人多忘事,連我的聲兒也聽不出來啦?”桑傑扎布一聽這陰陽怪氣的聲音,又想了想說道:“莫不是老二好大哥?”只見老二好一幫人紛紛從老柳樹后閃了出來。桑傑扎布把槍收了,也從樹後走了出來。老二好一拱手說:“桑司令桑旅長大駕光臨,提前也不說一聲兒,我們也好早點兒接應接應啊。”桑傑扎布也拱一拱手道:“一言難盡,落難之人何談接應?”老二好說:“不知桑司令今後有何打算?”桑傑扎布說:“也是走一步說一步了,剛才幾位兄弟的舉動想必老二好大哥都聽到了。他們原在我一位哥們兒手下做事,只是我那哥們遭了暗算。這哥四個跑了出來投奔我,沒想到我也是到了這步田地。”
老二好說:“兄弟,那都沒啥,誰也都有走背字兒的時候。兄弟若不嫌棄,莫若和幾個弟兄都去老二嫂那兒再做打算?”桑傑扎布轉一下身說:“我這都好說,只是幾位兄弟意下如何?”七爺幾個都異口同聲地說道:“我們聽大哥的!”桑傑扎布這才對老二好說:“就依大哥剛才說的,我們去老二嫂那兒吧。”一邊走着,桑傑扎布也就把老二嫂這邊的情況了解得差不多了。原來七、八十人的隊伍,現在還剩下個四十多人,都是些沒家室拖累的光棍漢,圖希當土匪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老二嫂早就又跟老二好好上了,他倆搭夥住在一起,郭大牙也還在。老二好提前打發人先回去報信兒,告訴老二嫂就說桑副司令回來了,另有四位兄弟入伙。老二好帶着眾人走了一陣子,估計快到駐地了就說:“咱們還是按老規程,得擋擋眼(江湖話:蒙上眼睛)。”用黑布把桑傑扎布等五個人的眼睛蒙上了。
老二嫂聽到報信兒后便有了思想準備,領着郭大牙走出地窨子,拍着巴掌朝着桑傑扎布說:“打一早晨喜鵲老鴰這個鬧扯,原來是桑副司令到了。這真是麻果藍子(漠北對一種鳥的稱呼)轉山坡,轉來轉去回老窩呀!還不快把擋眼去了。”過來幾個人把蒙布解開。桑傑扎布看那老二嫂除了眼角的魚尾紋更深了些,別的地方似乎沒啥大的變化,人還是矮胖得像個醬缸似的。藍地白花帶大襟的夾襖,挽襠的青夾褲,頭髮向後擼擼耷耷地梳成個簒,腳上穿了一雙男人的皮鞋。看到這裏,桑傑扎布的心裏像吃了蒼蠅似的不是個滋味,可是一想這是又來到人家的房檐下,也只好打躬作揖地說:“咳,天堂再好沒我桑傑扎布的安身之處,還是老二嫂的地窨子安穩呀。”
老二嫂大笑了一陣子說:“別凈整些沒用的話了,快都上屋吧。”郭大牙也走上前招呼着說:“司令讓上屋呀,咱們就快進屋吧。”老二嫂、老二好頭前進了屋,郭大牙推桑傑扎布先走,桑傑扎布卻將郭大牙硬推在前面下了地窨子,七爺幾個人也跟在後面進了屋。
地窨子屋的地上放着一張長條白楂的柳木桌子,桌子上放着兩大盆的豬肉燉粉條子。桌子的一頭放着一個大酒罈子,桌子邊上放着一溜倒滿酒的白瓷大碗,旁邊還站着幾個倒酒的嘍啰。牆上的蠟台上點着五、六根大紅蠟燭,屋子裏便不那麼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