淥水亭

淥水亭

正月里關氏為著家中子嗣除孝服的事情,前往拜訪弘暲福晉郭絡羅氏。

郭絡羅氏攜着另一位夫人一道見關氏。

“這是弘鼎福晉巴林訥穆氏。”郭絡羅氏為二人引薦。

弘鼎是九爺允禟第五個兒子,與弘暲是兄弟。關氏忽然想起,妯娌愛新覺羅氏似乎是有兩個同母所出的兄姊,弘鼎也許就是那位兄長。她也的確猜的不錯。

巴林訥穆氏面上冷淡,似乎並不是很好相與:“吾夫君與郡君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依照二嫂的意思,最好還是由咱們這一房的親舅舅出面給府上三個孩子行除孝服禮。吾已問過夫君,夫君挂念着這三個外甥子女,是願意出面的。”

“福晉既然答允了,那是再好不過了。”關氏主動道謝,態度擺得很誠懇。

巴林訥穆氏輕輕搖頭,在言辭名分上執着起來:“還有一事。吾記着這三個孩子當年是由先帝爺金口玉言過繼到你們夫婦二人名下的,那麼孩子的正經舅家不該是夫人您的娘家嗎?怎麼又尋到咱們府上了?”

關氏被這話問得有些不知如何作答。巴林訥穆氏非要把這種上不得檯面、彼此之間心照不宣掩過的事情放到明處講出來,就連郭絡羅氏的臉色都僵了一下。

郭絡羅氏出來打圓場:“當年過繼之事,弟妹可能記不太清楚,實在與朝堂頗有瓜葛。加上額駙永福喪妻除官后醉心詩畫,且情忠未續弦,他一介鰥夫總照顧孩子不周到。先帝爺開恩下旨,這才把孩子們交給侍郎永壽夫婦照看。如今孩子們長大了,還是認咱們這外家,不也是好事一樁嗎?”

“吾未說這事不好,只是怕招惹皇上怪罪罷。”巴林訥穆氏語氣平淡,“既然如此,那就早定下日子罷。你們選中了哪一天?”

“二月十七。”

巴林訥穆氏沉吟片刻:“五爺那天應當是有空的。倘若已有安排須另換日子,吾再去信通知你。五爺早先吩咐過,禮數規矩都由咱們家定,提前兩日五爺要上門走一遍流程,確保正禮那日無差錯。”

“且五爺既出面了,就要堂堂正正認回這外甥、外甥女。先帝爺的金口玉言歸金口玉言,你們葉赫那拉氏的族譜上如何寫,咱們家管不着,可這孩子們還得行禮認回五爺這娘舅。日後孩子成婚排長輩輩分,咱們府上這些嫡親娘舅,都得排在夫人您娘家兄弟之前。可否?”

巴林訥穆氏的話說得毫無委婉之意,且她盛氣凌人,絲毫不留有餘地。關氏真是被氣到了,恨不得扭頭出門。她來之前根本沒料想到,今時今日的光景,九爺允禟的這些後輩,竟然還是這麼自以為是。

可她沒辦法,自己娘家蘇完瓜爾佳氏的人存着怎樣的心思看寧琇、勝蕤、純懿三個孩子,她怎麼不明白,於是現在還是得溫吞着聲音默默應了。

只當是為了孩子們好,只當是為了孩子們好。

關氏在心裏默念幾聲。

倘若孩子們認回這愛新覺羅氏的舅家,便不必如她一般被蘇完瓜爾佳氏追着索要前世虧欠的債,那麼她在這兒受這氣也是值得的。

做母親的心腸就是這樣。

見她應了,巴林訥穆氏也就不再說話了,端起茶盞淺淺飲了一口。

郭絡羅氏笑着緩和氣氛:“如此是再好不過了。待孩子們除了喪服,可時時來咱們府上玩兒。純懿格格吾是聽皇後娘娘說起過的。皇後娘娘看重格格,贊她端莊持重,溫淑柔雅,有望族貴女風範。吾本來還想着是哪家的格格呢,沒想到原就是咱們爺的外甥女。”

“能得娘娘如此讚譽,可見純懿格格確實不俗。”巴林訥穆氏大概是達成了目的,此刻竟也破天荒地附和道,“二月十七那日吾隨五爺一道往納蘭府拜訪,倒是可以親眼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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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懿於正月被富察皇后召入宮中。

“原本上次就說了要引你見養在宮裏的幾位宗室格格,無奈年底及正月宮務忙碌,本宮一直抽不開空。好在今日福思格格與孝敏格格約着要來本宮這兒,於是本宮就把你也召進宮裏。本宮臨時派人傳旨,可有耽誤你家中事情?”

富察皇后的態度還是如此和藹親切,讓人聽了如沐春風。

“臣女家中無事。”純懿作答恭謹。

“那就好。本宮命家弟傅恆前去納蘭府護送你入宮,後來才想起來,你族中應當還有兄長在宮中任職,可是今日當值?若他正巧當值,那待會兒你歸家的時候,讓他隨傅恆一道送你回去罷。”

純懿來時倒是不知道,隨馬車一道護送她入宮的幾名侍衛當中,原來還有富察皇后的弟弟傅恆大人。

“娘娘明察。宗族堂兄瞻岱今日當值。”

“瞻岱?這名字本宮有些印象,可是容若大人家的孫兒?”

“正是。”

富察皇后溫聲道:“說起容若大人,大人的詞,清婉凄哀,道出人生辛酸實感,其中真情,教人動容。本宮一直都很喜歡。年輕時讀來,所得感想還十分淺薄。如今本宮算是經歷了世事,再回過頭去細細品味,方能得其中一二真義。”

純懿起身,面向外恭謹行拜禮,起身後轉過來同富察皇后說:“後輩不言祖宗之過。然曾祖父生前,於晚輩後生皆有訓責告誡,傳至今日,純懿仍不敢忘——‘容若為性情所累,哀慟傷身,終有損壽數。汝輩明氏後人當以此為戒,決不可效仿。’”

富察皇后反覆低吟純懿話里幾處短句:“……‘為性情所累,哀慟傷身,終有損壽數’……明珠大人一針見血,本宮受教。倘若本宮再早幾年聽到這話,或是晚幾年讀納蘭詞,許是不必蹉跎這些年光陰,反覆受困於同一場夢魘不可自拔了。”

“娘娘不必傷感。伯祖父的詞,常人道,不同年紀讀來都有不同感受。與納蘭相遇頗早,也許實在是一樁緣分事。”純懿沉穩作答,只當沒有聽出富察皇后話中之意,“年少不知世事苦,長成方知歲月艱。世人讀不懂伯祖父的詞,是幸事;讀得懂伯祖父的詞,那是涉世已深、見識廣博。”

“臣女幼時也曾於書房中大量閱讀伯祖父留下的詞文及手稿。那時讀得痛快,如今依稀還記得,伯祖父以萬物皆有靈,文章詩詞都重視物性觀照。納蘭府庭院中有一處水景造得極美,據阿瑪稱,伯祖父將其別業命名為‘淥水亭’,也正是因納蘭府中這一處水景對他影響至深。”

“水景依傍假山石而建,水自高處流下,澄清明凈,淌過一片層疊竹筒后隱入淤泥中。”純懿笑了笑,“臣女幼時還以為這處水景寓意不好,是人性本善,然後必與兇惡貪婪者同流合污,陷入腌臢泥沼。”

“可後來阿瑪告訴臣女,自假山石上流下的清水,正是最後隱入淤泥的水,經幾道砂石細棉過濾後轉為澄清,再由假山石下的機關運轉,重新調至假山頂后淌下的,自體形成一圈循環。”

“臣女又說,那寓意是人性骯髒不堪也可受到外物蕩滌凈化——臣女新換的說法,阿瑪聽后,既沒說對,也沒說不對。”

富察皇后笑了,她明白純懿的意思:“萬物有靈。然萬物所呈現的物性,正是觀者心靈的觀照。澄清是它,骯髒是它,本性為善是它,本性為惡也是它。”

“萬物本無靈性,所謂物性,不過是觀者的內心感受投射到物上才得以體現罷了。因而人生實苦,人生也實樂。一樁事情究竟是苦難還是幸福,也完全取決於當事人如何看待它。”

“娘娘說的是。伯祖父將別業命名為‘淥水亭’,后雖已改建為伯祖父子嗣後代的私宅,名字卻沒有變更。宅門前匾額只掛‘淥水亭’三字,而非納蘭府。臣女幼時曾隨伯母前去拜訪過幾次,只記得其中水景頗多,極美盛,實在是仙人之境,可要比納蘭府的雕欄山石好看得多。”

純懿稍微斂起了稚嫩笑意,逐漸恢復了她處事明晰的性格。

“但長大后再讀了許多文章經典,其中吟詠山之品行的也不少。回過頭去看納蘭府與淥水亭,才明白,無論是仰山之厚德,還是慕水之品格,都是觀照而已。山水就只是山水,並不會因為伯祖父仰慕水德,而使得在客觀上水勝過山許多。”

“將個人追崇的理想人格置於山水之上,賦予山水以靈性,使得理想人格不再虛無縹緲、遙遠難及,並以此律己律人,於天下頌揚大道,達成海內大治,或許才是伯祖父在詩文詞作中極其推崇‘物性觀照’的終極目的罷。”

純懿言辭懇切、鋒芒畢露,引得富察皇后連連露出讚歎神情。

“人人都說伯祖父無心宦途,臣女卻覺得,伯祖父是胸懷大志呢。不過他的志向無需通過封侯拜相、位列人臣來實現,也實在無法如此‘輕易’實現。”

富察皇后聽后沉默良久,最後說:“汝為明氏女,名副其實。汝若為男兒身,則葉赫那拉氏非富察氏所能望其項背也。”

“娘娘謬讚,臣女惶恐。”純懿自認為擔不起這份盛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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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與二位格格交遊,傍晚富察皇後送純懿出長春宮時,皇后還望着純懿的背影看了許久。

錦瑟進來新添茶水,見着富察皇后出神的樣子,忍不住出言,輕聲說道:“娘娘,您可還好?”

“無事。本宮只是在葉赫那拉格格身上看見了一些人的影子。”富察皇后回過神,淡淡說道,“她家世顯赫,祖上能者頗多。她也的確是一脈相承,天生稟賦。舒嬪雖與她親緣相近,只是隔了一輩的堂姐妹,眼界見識卻相去頗遠。可見即使是同宗姊妹,天賦才華也是各不相同的。”

“舒嬪娘娘心思純凈,不若葉赫那拉格格七巧玲瓏。”

“本宮幼時自負聰穎,如今見着葉赫那拉格格,自慚形穢。本宮還記得,幼時額娘教導,慧極傷身,吾兄弟姊妹遇事不可忘糊塗二字。葉赫那拉格格應當也是明白這一點,因而素日裏慣於藏拙。今日一番言論,鋒芒凌冽,可見她已與本宮親近了些,於言辭上自在許多,這才顯出她幾分的真實模樣,如此也好。”

富察皇后沉重地嘆了口氣。

“這樣好的格格,本宮定是要許給富察氏的。春和,是最好的人選。有格格幫襯作賢內助,富察氏許是還可興盛百年。”

“是。”

“差人去養心殿走一趟,問皇上是否要過來用晚膳。”

“是。”

天陰沉欲雪,富察皇后坐在窗邊看着園中冬景蕭瑟,思緒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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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在查詢弘暲福晉時發生了錯誤,第一章中關氏提及的弘暲福晉應當是郭絡羅氏,而非赫舍里氏。

另今日單更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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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為傅恆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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