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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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懿向來在樁樁件件的事情上直覺敏銳、眼光獨到。

對於富察皇后想要定下她做傅恆福晉的打算,她也並非全無覺察。

只是葉赫那拉氏畢竟門庭衰敗了。純懿又不是那種自大狂妄的人。她知道今時今日的葉赫那拉氏與富察家在門楣上的差距。她有自知之明,所以也從不痴心妄想。只要富察皇后沒有挑明,她就權當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直到某一天,寧琇忽然像是與傅恆交好了,將他帶到府上做客。

關氏身邊的使女粿兒前來向純懿及勝蕤通傳:“今日少爺攜了傅恆大人過府交遊,夫人囑咐二位格格應當避開園子及外院,以免撞上大人。”

勝蕤應了一聲,打發粿兒出去了。

“傅恆大人怎會與端放走得如此親近?”美珊與兩個妹妹待在一道,只嘴上如此習慣性地問了一句,心裏根本沒有當一回事,“我記着傅恆大人屢屢升遷,且日後應當是要從軍伍的,與咱們家端放應當不是一路人。”

“誰知道呢?都是八旗子弟,面上的來往總是免不了。況且前幾日淥水亭府那邊不是遞來消息,說今日瞻岱堂兄也要來的嗎?葉赫那拉氏年輕一輩的嫡系今日都在,傅恆大人過府拜訪,應該也是代表富察氏與葉赫那拉氏親近交好,結下善緣罷。”

勝蕤難得說了這麼一長串話。

純懿執棋子的手略微頓了頓,她沒說什麼,一瞬遲疑后又恢復正常。

她的靜默其實已經是反常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要回去了。看着你們兩人下棋實在是費腦子。明明有簡單明白的選擇卻不做,硬要去提前幾步布下算計,圈套中帶着圈套,陷阱里還有陷阱,實在是難理解。可見我肚子裏的孩子日後與我一樣,也會是個臭棋簍子。我要回去喝安胎藥了,你們接着下。”美珊笑着打趣道。

她由使女扶着起身,一手半護半托着腹部,慢悠悠往外面走。

美珊的月份大了,樣樣事情都要小心。

關氏最好希望她足不出戶,可她孕中實在耐不住寂寞,總要找兩個妹妹說話。

關氏同純懿及勝蕤說,要她們二人體諒,最好主動去美珊院子裏坐,不要讓美珊來找她們倆。可是醫女說,孕婦走動走動是好的,於日後生產有利,關氏這才作罷。

勝蕤擱下棋子,拿過手邊茶盞往茶水裏撒了兩粒茉莉鮮花:“你總是喝不慣茉莉花茶的味道,我就往自己的杯子裏加。你不介意吧?”

“無妨。”

勝蕤見純懿心思淡淡,右手指尖摩挲着白玉棋子,視線雖落在棋盤上,但並非作沉思計算之狀,心神明顯已經不放在棋局上了。

“下過這盤棋,你去前院看看吧。”勝蕤語氣平淡。

純懿應了聲,沒問勝蕤為何這麼說,也沒問勝蕤到底知道多少,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勝蕤一向細緻,善察言觀色,細微處瑣碎痕迹徵兆往往逃不開她的眼睛。

而姐妹之間,往往就是這樣心有靈犀,無須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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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察·傅恆同寧琇、瞻岱在書房裏待了一會兒。

寧琇還說要去演武場操練,他一貫仰慕傅恆的武藝功夫。

瞻岱也有心見識傅恆到底本事幾何,存着向他討教的想法,也贊同寧琇的提議。

可他們到底不知,傅恆的真正心思不在納蘭府前院,而在後院。

外頭忽然有小廝入內稟報:“少爺,夫人命膳房做了甜羹送來。”

“嬸母慈愛。”

“夫人慈愛。”

瞻岱與傅恆同時說道。

小廝將食盒拿進書房,擺在外書房的桌上,拿出其中擱着的三碗甜羹,以及三支調羹,討巧地開口逢迎傅恆:“夫人說裏頭加了時令鮮果、枸杞與銀耳,還有少許蜂蜜,聽聞傅恆大人不喜甜食,刻意少放了糖。大人嘗嘗可還合口味?”

瞻岱聽后哈哈一笑,拍着寧琇的肩開玩笑:“嬸母可太偏心。之前我往府上來的時候,膳房拿來招待我的糕點甜食都是甜得發膩。可見嬸母從未遷就我的口味少加糖。今日傅六爺過府,嬸母就立馬囑咐了膳房不必放足糖量。唉,我這心啊,受傷了。不過,借了六爺的東風,我可算是吃上了口味適宜的甜羹。”

他舀了一勺喝,甜羹才入口,他臉上的戲謔之色頓時消失。他把甜羹勉強咽下,知自己失禮,拱手向傅恆說:“六爺的口味,瞻岱無福欣賞了。”

傅恆揚唇笑了笑:“我的確不喜甜食,今日這道甜湯的甜度於我合適,於二位納蘭少爺來說,可能就略顯寡淡了。傅恆多謝府上夫人照顧。”

寧琇接着方才瞻岱的調侃,皺眉抱怨道:“你以為我就喜歡吃甜食了?咱們府上就數五格格最愛吃甜食,伯母又一向寵溺她,膳房的糕點甜羹大多都是備下專供給五格格院子的。因而府中的甜食口味都按照五格格的喜好來制,糖的分量不能少,必須嚴格按照方子來,凡事要加鮮奶的品種,都須得加雙倍牛乳,替換成羊奶是絕對不行的。”

寧琇只顧着抱怨,一時沒顧上旁邊還有傅恆。

待他圖一時痛快一股腦兒地全說完了,才看到一旁站着的傅恆。

寧琇訕訕一笑,似乎是意識到在外男面前言說自家妹妹於吃食上的喜好與挑剔總是不好,又試圖補救挽回。

“傅恆大人,我家五格格還是良善溫婉的,只是女孩子嘛,總得嬌養疼愛着,伯母是……伯母是一貫寶貝着五格格的,所以才樣樣都要給她最精緻、最稱心的。”

寧琇摸了摸鼻子,又尷尬地笑了笑。

這話寧琇說出來是一種意思,大體上還是彌補自己剛才不過腦子說的話,闡明自家妹妹不是事事挑剔、不好相與的刁蠻姑娘,免得傳出去有損格格名聲,耽誤格格的婚事。

可是此話落到傅恆的耳中,又是另一番意思了。

傅恆原本就做好心理準備,葉赫那拉氏格格看起來就應當是得她家中長輩疼惜眷顧長大的,自然婚後他也要儘力給她營造一個如納蘭府般和睦、靜好、富庶、順遂的生活環境,不叫她有心理落差。

可聽了寧琇的話,傅恆方覺得納蘭府的長輩對葉赫那拉氏格格的寵愛,是超出他的想像了。

納蘭府樣樣都順着格格的心意來,事事都要給她捧上最好的,這實在是給了傅恆不小的壓力。

如此他也更加覺得納蘭府長輩善於教育子女,明明格格如此受盡寵愛地長大,卻沒有養出一副刁蠻任性的脾氣,還是恬靜溫順的性情。實在不易。

傅恆又想起了皇後娘娘。

雖然是同胞親姐弟,可他比皇後娘娘小了十多歲。

他才記事,皇後娘娘就已長成了大姑娘。

富察府的家世門楣與納蘭府相當,在雍正朝和如今乾隆朝甚至還超出納蘭府許多。可在對待家中格格的態度上,兩家是截然不同的。

富察府從不過分嬌縱府上格格,事事平等,賞罰分明,從不會表現出對哪位格格的特別偏愛與眷顧——哪怕皇後娘娘是家中嫡長女也是如此——這樣的教養方式教出的格格知書達理、嫻靜良善、善持家務。

而就傅恆現在看來,納蘭府是尤為寵愛五格格的,這在寧琇身上就得到充分體現——從今日入府以來,寧琇都是只提五格格,而不提他的另一個妹妹。

同胞兄妹,如此偏心,傅恆也覺得少見。

她們姐妹二人的關係又如何呢?相處得可還融洽?

傅恆第一時間想到了這些問題,但倒不關心它們各自的答案。他只關心五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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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琇和瞻岱拉着傅恆逛納蘭府前院園子。

寧琇逛着逛着一時興起,說要去把養在門房處的狼犬牽過來給傅恆看。

他去了許久還不回來。瞻岱放心不下,傅恆便說讓他前去瞧瞧是怎麼回事,於是瞻岱也往門房去了。

如此就只剩傅恆一個人等在原處,他也不方便獨自一人遊覽納蘭府的前院園子,若是冒犯闖進了客人不該去的地方,就實在失禮了。

傅恆一邊等着寧琇和瞻岱歸來,一邊打量着一旁的假山翠竹景。

假山旁的幾支翠竹應當是屬於假山背後的大片竹林的最前端,竹林被後頭一道灰白矮牆分隔開,矮牆后的竹林完全望不到邊際。

傅恆觀察得仔細,他發覺那座假山設置的意義在於遮擋其後竹林中的小徑,小徑蜿蜒幽深,一直往竹林深處延伸,也不知到底通往何處。

他正要收回探尋的目光,忽然見着竹徑深處有人影走動。待那人走近,他看清模樣后就愣了神。

來人正是葉赫那拉·純懿。

純懿獨自一人走來,穿暖色煙霞流光旗裝,髮髻上落着一對翩翩玉蝴蝶簪子。

格格明艷嬌俏——這是傅恆移開視線后留在腦中唯一的印象了。

純懿停在假山石旁,正好立在那幾支翠竹底下,與傅恆離了一段距離,不近不遠,剛好可以說話。

傅恆不知純懿為何會出現。他守禮地略微側過視線,避免與純懿對視,卻也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最後只能先問好。他躬身作揖:“葉赫那拉格格。”

“傅恆大人。”純懿蹲身行禮。

場面冷清下來。

傅恆不想讓這場不期而遇以尷尬的沉默收場,他斟酌着開口,說話時小心翼翼的語氣竟是連他自己也覺得陌生:“格格是要往哪裏去?端放與瞻岱去尋門房處豢養的狼犬了,還未回來。”

“吾知道。”純懿平靜地說道,卻沒回答傅恆的問題。

竹林中昆蟲鳥鳴聲清脆喧雜,可假山周圍的空氣卻彷彿凝滯了。

傅恆還欲開口再說些什麼,這次卻是被純懿搶先了:“傅恆大人——”

她只念了一遍傅恆的名字,客氣生分地在後頭綴了大人二字稱謂。

她也不知道如何開口問傅恆她心中所猜想之事,這種事情若是猜錯了,那真是自作多情且丟了臉面。

純懿不敢貿然開口,她只能恨恨咬唇,目光略帶幽怨地看向傅恆。這一眼,就恰與傅恆四目對視。

傅恆完整地接收到純懿眼中的幽怨神色,他甚至還從中讀出了幾分女兒家的嬌嗔靈越——當然後一種解讀實在是他自作多情了,純懿的眼睛是標準的桃花眼,無論是以何種情緒看誰都會有這種效果。

就憑這汪汪一眼,傅恆覺得純懿格格心思玲瓏,應當是知道皇後娘娘屢次召她覲見背後的意圖。

佳人守禮含羞,於是躊躇不願吐露心聲。

傅恆不乏英勇,在眼下的場合里,他也只管陳明真心,便又躬身作揖,用純懿恰好可以聽見的音量說:“格格,請恕傅恆的無禮唐突。傅恆昨日已向皇上開口,求皇上為格格與傅恆賜婚。格格,您可否願意來歸富察氏,為吾富察婦?”

“你都向皇上請旨了,事情於我還有迴環餘地嗎?”純懿暗自腹誹,可抬起頭同傅恆說話時,她還是作端莊大方模樣。

“吾不敢妄議婚嫁之事。”

純懿這樣回答,傅恆難免有幾分失望。

他覺得純懿沒有領悟到他話中包含的那份鄭重承諾,可他也不知道自己期待得到的是什麼樣的答覆。

而他亦明白,知禮文雅的格格面對他突如其來的問話,所能說的大概也就只是一句“不敢妄議婚嫁之事”罷了。

他還想再說些什麼作為補充,他希望自己能給純懿留下好的印象。但還沒有等他開口,對面站在竹林邊緣的姑娘終於略略鬆開了緊咬嘴唇的貝齒,一陣徐來的清風好比是牽姻緣的喜鵲靈鳥,把她的話捎到了他的耳邊。

“傅恆大人,兄長豢養的狼犬兇猛且認生。大人初次見那狼犬,可要小心避開些。”純懿抿了抿唇,又對傅恆說,“不過,日後大人與那狼犬相處熟了,還是會發現它頑皮活潑愛撒嬌,可愛得很。”

純懿語畢,又蹲身向傅恆行禮:“兄長他們應當很快就回來了,吾先退下了。”

“格格慢走。”

傅恆留在原地揣摩純懿最後說的關於那狼犬的話。

他反反覆復想了好幾遍,終於是豁然開朗,反應過來純懿話中的含義——她應當還是願意與他結為夫婦的吧,否則傅恆日後怎會有機會與納蘭府的狼犬相處熟悉呢?

傅恆這樣想着,嘴角於是情不自禁地揚起,難再掛下。

於是,當寧琇牽着狼犬拔營找過來的時候,就看見傅恆站在假山邊上,揚唇淡笑,周身溫潤公子的氣度,顯然是心情很好。

見到拔營朝自己齜牙咧嘴、狂吠猛叫,傅恆也不改和藹可親之神色——他似乎已經有些發現這隻狼犬的可愛之處了。

而這一幕落在寧琇的眼睛裏,更是覺得傅恆大人英睿勇猛,丰采不凡,崇拜敬仰之心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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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應該算是男女主的第一次正式互動吧。

其實我不是很擅長寫這種情感互動?,初次嘗試,希望大家喜歡,另外歡迎大家告訴我你們的意見看法,我會認真考慮採納的。

以及再次感謝為富察氏福晉的姓氏提供資料的讀者呀,第十章的修改也是針對富察府福晉的名字進行的。

再次修改,修改了關於傅恆稱謂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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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為傅恆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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