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獨話凄涼
楚歌一面用鐵鍬挖土,一面喃喃道:“老六啊老六,你下輩子投胎,可千萬莫再做人啦。做豬做狗多好,無需下田種地,也不用放牛拾糞,便有吃有喝。”
不多時,便挖出一個三尺有餘的土坑。
他將席子拖了下來,解開麻繩,現出一個五六歲的孩童,其面色慘白,身體肌瘦僵直,已死去多時。
他一面給那孩童整理衣冠,一面又將席子蓋上,道:“老六,你做了鬼魂,與媽媽、老五他們相聚,便無憂無慮啦。”
話聲未落,便聽一陣烏鴉嘶鳴,隨之一股冷風拂過,直教汗毛直立。
黃小丫心中害怕,顫聲道:“楚歌,白天不說人,晚上不念鬼。你在那裏碎碎叨叨,別真把鬼召來啦。快些將老六埋了,咱們好早些回去。”
楚歌應了聲,便將土塊鏟起,朝着土坑覆去。
過了一會,黃小丫見楚歌事畢,起身道:“楚歌,我方才說的話,你到底信是不信?”
楚歌撓撓頭,道:“啊,你說的什麼?”
黃小丫嗔道:“好你個楚歌,卻不聽我說話。”跺一跺腳,便向前跑去。
楚歌搖了搖頭,正要說話,又聽黃小丫遠遠叫道:“楚歌,明日早間,你去放牛,將它栓在湖邊,便來此處,我有話對你說。切記,定然要來啊。”說罷,飛也似的跑了。
楚歌一愣,見她離去,也不再言語,只在心中尋思:“她說有話對我說,卻不知何事?”
又想起方才之事,不禁嘆道:“這世上若真有神仙,怎地不見他來救我們?”
待楚歌回到家時,父親陳九已然睡下。他唯恐驚醒勞乏的父親,小心翼翼地將乾草鋪齊,這才躺了上去。
只是許久之後,他翻來覆去的,仍是無法入睡,眼睛睜得溜圓,如城裏富貴人家門口掛着的銅鈴一般,從屋頂塌陷的縫隙里,想尋覓些許月光,卻只見一簇簇黑雲緩緩飄過。
“老四,你在做什麼,還不睡么?”陳九的聲音忽的從房裏穿了出來,帶着幾分不悅。
楚歌吃了一嚇,趕忙回道:“沒……沒做什麼。只是有些睡不着,興許是肚餓了。”
過了一陣,不見陳九說話,楚歌又怯怯地道:“父親,你說這世上有仙人么?”
只聽陳九長長嘆了口氣,道:“唉,老四啊,你都已經十二歲了,也到了謀生的年紀,怎的性情還是這般,總愛胡思亂想。”
楚歌低聲道:“我方才在亂葬崗遇見小丫了。她說在城裏討飯時,便曾見過有仙人哩。”
陳九哼了一聲,道:“那個黃毛丫頭,進過幾回城,正經事沒做,凈學着瞎扯胡說。老四,你離她遠一點,可別跟着她廝混,竟學着偷奸耍滑。”
自此,二人再無言語。楚歌依然無法入睡,卻不敢再有動作,只將手指在地面輕輕划著。
如此這般,待天明之後,楚歌趕早挖了點野菜吃過,便將牛拴在湖邊陰涼處,任它在水裏飲水玩耍,自己獨自來到亂葬崗。
他見老六的墳塋邊,又添了幾座新墳,不禁愴然,自語道:“又是哪家死了人,怎地我昨晚不曾見着?”
正胡思亂想之時,黃小丫也到了,見楚歌怔怔出神,道:“嘿,你在想什麼呢?”
楚歌回過神,見她腰間系了個小包裹,笑道:“小丫,你這是作甚?”
黃小丫忽地滿面緋紅,低下頭去,低聲道:“遲些時候,你自會曉得。”
楚歌見她不說,也不便再問,道:“小丫,你昨晚說有事,卻是何事?快些說了,我好去看牛,莫給人順手牽走啦。”
黃小丫白了他一眼,惱道:“牽走了不是正好,教吳老爺的家丁打死,一了百了,也省得挨餓受凍。”
楚歌聽了這話,心中便覺不悅,冷聲道:“小丫,你怎麼不講道理。我自看我的牛,又沒招惹到你,幹麼咒我去死?”
黃小丫怒道:“你心裏便只有你的牛,索性這輩子也不用取媳婦,便與牛成親算啦。”
楚歌一愣,氣呼呼道:“小丫,你今日是野菜吃得多了,火氣恁大?好沒來由的說我一通,不是咒我死,便是教我娶不着媳婦,我可未開罪於你。”
黃小丫卻不理他,只席地而坐,雙手支頤,發起愣來。
楚歌見狀,火氣漸消,也不再言語,只得在她身旁坐下,尋思:“她這是作甚?瞧她的模樣,似是十分不痛快。唉,說是有話與我說,卻又不明言,只在此發愣,徒然誤了我的光陰。”
過了半晌,黃小丫忽道:“楚歌,我不想去城裏,不想做人家的丫鬟。”
楚歌奇道:“卻是為何?做丫鬟有什麼不好?有的吃,有的住,更不用挨凍受冷。”
黃小丫怒道:“你懂得什麼?”見楚歌滿面愕然,心下不忍,柔聲道,“我聽他們說,我去給城裏的老爺做丫鬟,現今年紀尚幼,活做得好他們自管我吃,管我住。待我成年之時,便要我給老爺做小。若是如此,也還罷了。時運稍有不濟,便許給小廝,又或是轉賣他人。”
楚歌此時才知她心中苦惱,卻又無可奈何,嘆道:“便是這般,又能如何?總比我媽媽、老五他們,活活餓死要強上許多。咱們窮苦人家,吃穿尚難尋求,哪裏敢想這些不着邊際之事。似我這般,心中苦悶之時,便尋個安靜所在,懸樑一場夢,聊以自……慰便罷。”
黃小丫見他搖頭晃腦的模樣,甚是滑稽,氣極生笑,道:“誰會似你這般,沒皮沒面的,凈會白日做夢。”
她見楚歌面色難堪,只道自己方才言語不堪,惹惱了他,輕咳幾聲,轉過頭,低聲道,“楚歌,你昨晚說的話,可是當真?”
楚歌奇道:“我昨晚說的什麼話?”
黃小丫聲音更低,垂下頭道:“昨晚你說,你說要娶個……娶個媳婦。”
楚歌哂笑道:“我倒是想當得真,只是我家無斗儲,誰又願嫁給我這樣的窮酸?”
黃小丫瞥了他一眼,道:“嗯,待我長大了,便……便嫁給你,你可願娶我?”
楚歌驚道:“小丫,你……你怎會忽地說出這等話來?你……我……”一時手足無措,不知怎生是好。
黃小丫雖是幼學之年,然女孩比男童早熟,於男女之事已約摸懂得一些,道:“我這話莫非有錯?但凡男子,總是要娶妻生子的,似咱們窮苦百姓,年歲到了,也會有相與的,不然你爹爹如何娶得你媽媽,你等兄弟又自何處來?”
楚歌知她所言不虛,心中又覺不妥,卻說不出所以然,只期期艾艾地道:“道理卻是這般,只是……只是……”
黃小丫卻不理他,自顧自說道:“只是什麼?你倒只曉得只是,那你說,你心中是怎麼想的?”
楚歌道:“我只想着好好地活下去,等年歲到了,便托村裏的王老太做媒,找個手腳勤快的姑娘當媳婦。再生幾個兒女,等兒女長大了,就讓他們自己去謀生計。”頓了頓,道,“小丫,你能去城裏做丫鬟,不是挺好的么?怎地……”
話未說完,黃小丫已搖頭說道:“你哪裏曉得,便是丫鬟,也分三六九等,能許得人家的,那是少之又少。多半兒在堂外伺候,砍柴燒水,做些力氣活。待人老力衰,便被掃地出門,只能乞討為生,孤獨終老。”
楚歌見她說的可憐,動了惻隱之心,道:“咱們現今年方幼小,這許多事情還拿不得主意。再說罷,你今日便要去城裏給老爺做丫鬟啦。便是我當真要娶你,也只是井中撈月,一場徒然。”
黃小丫登時喜形於色,道:“哈,你若果有此心,我自有辦法。”
楚歌甚是不信,道:“你一個小小丫頭,能有什麼辦法?”
黃小丫哼道:“你倒是個有意思的人?你又不是我,便怎知我沒有辦法?”
楚歌奇道:“那你且說,咱們該怎生是好?”
黃小丫道:”我心想,咱們偷走出去,不告訴你爹爹,也不說與我爹爹媽媽他們曉得。且尋個荒蕪人跡的所在,待過得幾年,咱們年歲漸長,便結為夫妻。到了那時,咱們已生米煮成熟飯,我爹爹,還有你爹爹他們又能奈得咱們何?”
楚歌不料她竟說出這等言語,吃驚更甚,心如亂麻之際,見遠處有幾個人影,正往此處奔跑過來。
他注目細看,正是他二人的父親陳九幾人,心中一顫,道:“我爹爹和你爹爹他們來尋咱們來啦!”
黃小丫一愣,心中兀自不信,道:“呵,好你個楚歌,你若不願與我相去,便爽快些說出來,我豈是那種死皮賴乞的人,自不會糾纏於你,何必編排這等瞎話誆我?”
楚歌搖頭道:“我何必騙你?想是你爹爹見你出走,四處尋你不見,走到湖邊又不見了我,便猜想咱們兩個一起逃走,邀了我爹爹一起來找咱們啦。”
說話之間,黃小丫隱約中忽聽有人喚自己的名字,循聲望去,見果如楚歌所言,正是自己二人的父親一面走,一面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