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恰羊腿
大盛皇帝為太子請求和親的消息傳到西羯時,小王子延景明正在母妃宮中切阿兄新烤的羊腿。
羊腿烤得外脆里嫩,油汪汪的酥皮撒上一層孜然,延景明叼上一塊羊肉,心裏還在想,西羯只有一個公主,是他五年前方出生的阿妹,而大盛的太子都已經十九歲了,這和親一定是談不成的。
可西羯王唉聲嘆氣看着他,道:“阿崽,多吃點,中原的羊腿沒有家裏的香。”
延景明:“?”
阿兄也主動為他切了一塊羊腿,愁眉苦臉說:“今天你想吃多少羊腿,阿兄都給你烤。”
延景明:“??”
最後是他的母妃天河大妃慈愛摸了摸他的頭,道:“景明,此去路途遙遙,艱辛困苦——千萬記得給母妃多寄些蜀中的辣子雞。”
延景明:“???”
延景明看着眾人滿是憐愛的眼神,默默叼着羊腿,忽而想起了一件事。
大盛民風開放,兼容並蓄,男子與男子之間,也是可以成婚的。
延景明:“……”
延景明嘴裏的羊腿,忽然就不香了。
……
延景明在母妃宮中啃完了阿兄烤的三根羊腿,一面聽母妃絮絮叨叨同他講故事。
這故事他早聽母妃說了千百遍,到如今他簡直閉着眼睛也能背出來。
故事的開端恰逢大盛災年,那時天河大妃還未滿十歲,只是一個在街上流浪的乞兒,若不是侯府小姐的一捧白米,她恐怕已與兄長一道餓死在街頭。
而後她的兄長參軍,沙場浴血不要命拼出了一個異姓王,她也做了一段時日的女將軍,同西羯王一見鍾情,方才受封天河郡主,前往西羯和親。
故事的最後,那位候府小姐嫁給了聖上,成了大盛的皇后,只可惜紅顏薄命,侯府小姐體弱多病,最終未曾撐過孕時難產。
就算如此,天河大妃也仍舊記得當年的那一捧白米。
她撫着延景明的頭,一字一句認真吩咐。
“母妃沒能來得及將那捧米還給她。”天河大妃低聲說道,“如今你去中原,一定要代母妃保護好太子哥哥。”
延景明其實分不清一捧大米和保護好中原太子之間有什麼聯繫,只不過他一向很聽母妃的話,他點了點頭,答應了母妃的要求,原以為母妃會開心一些,可卻見母妃微微斂眸,面上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落寞。
這神情延景明見過許多次,他知道,對母妃而言,這副落寞神色,代表着思鄉。
“母妃已很多很多年不曾回去了。”天河大妃輕聲說道,“中原是母妃見過最好的地方。”
延景明點了點頭。
他聽母妃提起過許多次。
中原不像西羯,除了草原便是黃沙,中原有天下最險峻的山峰,最廣闊的平原,最無瑕的雪山,還有天底下最浪漫的詩人。
此刻他站在西羯的王宮之中,眼前彷彿已看見了中原波瀾壯闊的景緻,如同一幅畫卷,在他眼前緩緩展開,那上頭的一草一木,都是母妃曾教他吟過的詩——
“好孩子,等你到了中原,記得多給母妃寄點兒蜀中的辣子雞來撒。”天河大妃流下了思鄉的口水,“西羯吃不得辣,娘嘴裏頭味道淡得都莫法遼。”
延景明:“……”
……
到了送親當日,延景明抱着一個碩大的金瓜出門了。
延景明很茫然,來接親的大盛使臣也很茫然。
天河大妃站在一旁,有些尷尬,只得訕笑一聲,低聲同延景明解釋,道:“景明,母妃本來是想為你打一套金飾的。”
大盛追崇厚嫁,金飾是再常見不過的陪嫁之物。
可延景明低頭看了看手裏的金瓜。
很沉。
很大。
連他都抱得略有些累,掄起來一定能砸死人。
天河大妃又尷尬笑了笑,道:“可你知道,咱們的鐵匠,他……他不太行。”
延景明:“……”
西羯尚武,多以游牧為生,臨近幾國無一是他們的對手,可他們同樣不擅工藝,作戰時的武器尚且萬分粗糙,更不用說這需要精細工藝的飾物了。
“母妃也沒有辦法,便只能讓工匠為你打一個金球了。”天河大妃滿面哀愁,還試圖強行賦予它寓意,道,“球……球……你看這金球如此圓潤,那便是象徵圓滿,大盛天子會明白母妃的用意的。”
延景明:“……”
延景明又低頭看了看懷中的金瓜。
圓……橢圓也是圓。
潤……表面歪歪扭扭,條紋遍佈,看起來還真不怎麼潤。
延景明疑惑看向天河大妃,天河大妃沉默半晌,終於放棄掙扎。
“你就跟他說這是個哈密瓜。”天河大妃疲憊捂臉,“在我們西羯,大家都黑喜歡吃哈密瓜兒。”
延景明:“……”
……
西羯小王子延景明,抱着母妃為他打的純金哈密瓜,踏上了前往大盛的和親路途。
西羯很看重這次與大盛的和親,特意派了大王子延春入大盛朝拜,並一路護送跟從,西羯往大盛路途遙遙,和親隊伍行了五月有餘,方才抵達大盛京城。
大盛禮節繁瑣,延景明暈頭轉向,今日被引去見這個人,明日又被帶去見那個人,而他的漢話說得很不好,也實在弄不清眼下情況,只是迷迷糊糊聽說他此番來大盛,不僅是和親,好像還是沖喜。
那大盛的太子已病了三四年,太醫院束手無策,而大盛天子崇仙尚道,不知從何人處聽聞了民間偏方,令人推算了太子生辰八字,得知可破此局之人,在西域諸國。
如今大婚之日已定,延景明卻始終不曾見過大盛的太子,他甚至不知道這位太子究竟病得有多嚴重。
他聽聞大盛婚前要避嫌,聽起來還有些離譜,反正他不懂中原的這些彎彎繞繞,他只覺得母妃說得沒有錯。
中原的糖醋魚好吃,中原的小酥肉好吃,中原的油燜大蝦也好吃!
就是菜量有點小,孩子根本吃不飽。
……
大盛太子溫慎之,一向是偷溜出宮的好手。
前些時日,他聽聞父皇為他定親沖喜,選中了西羯的小王子,打從那日起,溫慎之便十分擔憂。
他喜歡美人,可若他沒有記錯,這西羯尚武,說人人均是以一擋百的力士尚不為過,更不用說那西域胡人個個眼如銅鈴,身高九尺,壯碩如牛,聽聞還極易顯老,滿臉的絡腮鬍子,他實在難以接受。
而今日上朝,父皇仍舊抱病不來,他照常與忠孝王一道代理政務,卻聽鴻臚寺少卿同典客署的私下議論,說西羯王子人高馬大,站直身體幾乎要撞上門框。
溫慎之簡直不敢想像他二人的婚後之景。
依照大盛婚俗,親迎之前二人不可相見,可溫慎之忍不住,他原是想溜去平康坊逛一逛,上回他醉酒留了副畫在那兒,還差幾筆畫完,現今卻不想過去了,他只想混進驛館,偷偷看一眼那位西羯的小王子究竟生的什麼模樣。
秦右衛率原想攔住他,反被他順走了腰牌,等他換了便裝到驛館之外,正想借腰牌混水摸魚,便見一名金髮碧眼的大漢從內出來,那驛館外看門的小吏見那人便行禮,口中似乎還喚着此人的名姓。
溫慎之離得遠,他只聽清了幾個字。
延……西羯……王子。
可這幾個字,也已經足夠了。
溫慎之心如死灰。
延是西羯所賜漢姓,溫慎之聽宮中人說過,天河郡主和親之後,因思鄉而給每個孩子都起了漢名,而姓延的西羯王子,除了他的太子妃,還有誰?
溫慎之不由認真看了看不遠處的那位壯士。
身高九尺,胸肌賁發,大臂粗壯,腰如鐵桶,人似高塔,一腳好像能踢死兩個他。
完了。
溫慎之覺得,自己的婚後生活,可能會有一點點的……不太圓滿。
……
溫慎之失魂落魄,決定還是折返去平康坊看一看。
畢竟要迎娶這樣太子妃,往後他若是敢去平康坊,也許連腰都要被打斷。
他繞到驛館后側,聽聞一陣窸窣異響,再抬起頭,正見樹梢一晃,一名金髮少年輕巧翻過牆頭,砰地一聲砸在他面前。
確切地說,是那少年一時手滑,懷中圓溜溜的包袱猛地砸在地面,而他緊張不已,將那包袱一把掄起抱緊,而後再抬起頭,驚恐不安地看向溫慎之。
兩人均是微微一怔。
方經歷過九尺太子妃的劇烈打擊,溫慎之看着眼前的異族少年,倒略有些割裂一般的錯亂感。
金髮碧眼,膚色白皙,身姿纖弱,完完全全就是溫慎之最愛畫的那款異族美人。
延景明也愣住了。
他趁着阿兄出門,偷溜出驛館買吃的,又害怕無人看守金瓜丟失,這抱着金瓜剛剛翻過牆,就一眼看見了一個生得這麼好看的中原公子。
好像有些清瘦,卻又並非他這些時日所見中原讀書人那般的孱弱。
延景明很少看見生得這樣好看的人,他有些緊張。
而西羯之人說話向來直白,他單手揣瓜,撓了撓腦袋,小聲以並不標準的漢話嘰里咕嚕說道:“泥……泥長得真好看。”
溫慎之一怔,不由失笑,道:“你覺得我好看?”
他是太子,身居高位,誇他文才的有,誇他禮德的有,倒是頭一回聽見有人如此直白地說他生得好看。
延景明仍在不住點頭。
“我母妃……我阿媽教過我一句詩。”延景明偷溜出驛館,決定掩飾身份,及時改口,快速念出天河大妃教他的詩,“回眸一笑百媚生——”
他好像有些忘詞。
溫慎之並不覺得冒犯,他唇邊笑意漸深,只是覺得眼前這名異族少年,用着並不熟練的漢話念詩,實在有趣極了。
他抖開摺扇,微微闔目,低聲提示,幾乎已要跟着延景明念出這詩的下半句來。
溫慎之:“六宮粉……”
延景明:“——六宮冰粉香甜色!”
溫慎之:“……”
延景明滿意點了點頭。
“窩餓了。”延景明開開心心說,“窩帶你去吃冰粉吧!”
溫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