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山藥豆
一天之內，葉英離開了劉家窪，到了臨山縣縣城，中午飯還沒吃完又坐着吉普車到了沂平市的軍用機場。
機場有些年頭，據說當初有位日本貴族來此地視察，特意為其建的機場。
解放后這裏幾乎處於閑置狀態，不過負責打理機場的同志每天都把這裏打掃的乾乾淨淨。
負責人看到自家的直升機十分興奮，只不過這股子勁頭在瞧到葉英后打了幾分折扣。
聽飛行員說，是特意來這邊接專家的。
跟在專家身邊的這小孩，是什麼身份啊，小專家？
飛行員也有些詫異，他接到的命令是來這裏接沈博士。
不能讓來路不明的人上飛機。
沈清晏剛回國，對國內情況並不是那麼熟悉，沒想到帶着小姑娘上飛機竟是這麼難的一件事。
他有些為難的跟葉英商量，“不是我不能帶你走，只是你也看到了，是政策不允許。”
葉英當然看到了。
一絲不苟的襯衣袖子被她拽出了褶皺，葉英抬起頭時眼眶裏有淚珠打轉轉，“要是我哥沒犧牲的話，他是不是也能開着大飛機來接我？”
沈清晏瞬時間失聲，不知道該如何說才是。
飛行員聽到這話一愣，“你哥會開飛機？”
“會！”
人民空軍於建國后正式成立，這些年來雖然發展壯大，但飛行員依舊是國家的寶貝。
培養一個都不容易。
“我哥去過朝鮮戰場，他還寫信說擊落了好幾架美帝的飛機呢！”
正因為自家兄長是英雄，原主被劉大舅他們欺負了選擇忍氣吞聲，怕毀了兄長的名聲。
飛行員肅然起敬，朝着葉英敬了個軍禮，“稍等，我去跟上級彙報一下。”
這是烈士家屬，或許能夠有更好的處理辦法？
飛行員去打電話，只剩下沈清晏和葉英兩人站在停機坪處。
“抱歉，我並非是想丟下你。”
葉英也不傻，知道大博士並非要甩開他，只是驟然碰到這意外情況，不知道該如何處置罷了。
把她送到北京的家中，也不失為一個好的處理辦法。
只不過，葉英鐵了心要去大西北，誰都別想攔着她。
飛行員很快回來，他打電話向上級報告，也確定了葉英的身份。
他把葉英拉到一邊，低聲詢問，“你知道你哥怎麼犧牲的嗎？”
說這話時，飛行員看了眼站在那裏的沈清晏。
葉英還真不清楚，“電報上只說我哥犧牲了。”
但這兵哥哥剛才的神色，和沈博士有關？
“你哥去接沈博士回國，途中為了保護沈博士中彈犧牲。”
飛行員看着這個瘦弱的跟豆芽苗似的小姑娘，“組織上可以安排你讀書，要不你就別跟着……”沈博士了。
葉英明白這言下之意，但她更明白一個道理，“若是你接到護送沈博士回國的任務，知道這任務九死一生，你會去嗎？”
飛行員不假思索，“當然！”
國家培養一個飛行員不容易，可國內有成千上萬的飛行兵，沒有他還有別人。
可整個中華大地，像沈博士這樣的人才有幾個？
“那要是你為此犧牲了，你希望家裏人怨懟沈博士嗎？”
飛行員瞬間啞然，他當然……
不希望如此。
他一個戰士，竟然還沒有一個小姑娘想的明白。
果然是三人行必有我師。
飛行員再度沖葉英敬禮，“我明白了。”
葉英順利登機。
她想，葉家哥哥從來不畏懼死亡，唯一的希望便是期待自家妹子能夠好好生活下去。
哪曾想……
不過現在她是葉英，她定然會保護好自己，也會保護好葉家哥哥拿性命保護的人。
……
直升機空間不算大。
裏面還有一些物資。
沈清晏看着神色頗是雀躍的葉英，溫聲提醒，“起飛時可能有些難受，不過等到了……我忘了，這種直升機很難爬升到平流層，一般都會在對流層上部飛行，可能得難受一陣了。”
葉英：“……”博士你很不會安慰人你知道嗎？
她投桃報李，“你說那個飛機失事的大詩人，墜機時他什麼樣的心情啊？”
沈清晏神色微微凝滯，有一會兒才開口，“你讀過書？”
“當然，我高三了呢，我哥經常會給我寄一些書讓我看，我還會說英語。”
這點葉英還真沒說謊，原主會英語和俄語兩門語言呢。
除了性子軟一些，別的都一點都不虛。
要是葉家哥哥沒出事的話，或許她還能考大學。
沈清晏想起那位婦女主任說這孩子今年十八歲，只不過她太過於瘦小，怎麼看都覺得才十四五歲。
“回頭你若是還想要讀書，我教你。”
葉英趁機和沈博士寒暄，“你在美國讀的書嗎？讀的什麼專業啊，我哥他去蘇聯那邊留過學，好像是在伏龍芝。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呢。”
這有點像是在盤問戶口，不過沈清晏還是耐心的一一回答，“我十二歲的時候留學美國，最開始是在耶魯大學攻讀土木工程系，後來在應用物理系獲得碩士學位，五零年的時候獲得物理冶金博士學位，留在學校任教，進行航天材料研究。”
天才的人生果然與常人截然不同。
十二歲出國留學，二十齣頭就博士畢業在耶魯任教。
同樣是博士，怎麼差距就這麼大呢？
葉英心中有萬千感慨，耳邊聽到那一貫溫和的聲音，“沈清晏，我家中行四，你喊我四哥也行。”
“沈清晏。”
這名字在舌尖滾動一番，葉英那點漆似的眸子閃閃發光，“是取自河清海晏，時和歲豐嗎？”
沈清晏微微點頭，“祖父為我取這名字時，確有此意。”
當時國內硝煙四起，並不太平。
他出國時日寇侵襲，華夏大地遭受百年未有之劫難。
彼時時局混亂，母親希望他在美國安家立業。
只是聽到國內戰禍平息，昔日聯繫的故友要回國建設時，沈清晏也怦然心動。
奈何他沒有途徑，幾經輾轉都沒能回國，只能一邊教學一邊等待機會。
儘管53年的時候美國被迫取消了“禁止中國學者出境”的禁令，但又設置種種關卡，讓他無法回國，直到今年五月份。
一個黑髮黑眼的年輕人躲過了CIA的視線，秘密見到他。
只是那眼神永遠明亮的年輕戰士，最終卻為了保護他死在異國他鄉。
沈清晏看向那年輕人最為牽挂的人，“我會竭盡全力保護你。”
……
李幹事說的並不全然對。
直升機沒有飛向省城，而是直接往西去。
但也沒能直飛西北，東西跨越了小半個華夏大地后，飛機落在了中部的一個小城。
“後天下午有專列在這裏通過，到時候您和葉英同志搭乘專列就行了，車上的同志會安排您的去處。”
飛行員交接清楚，把人託付給招待所的同志，他返航去執行其他任務。
走之前，飛行員又把葉英拉到一邊去，“妹子，我叫朱楊，你要是有什麼麻煩就找我，我就在這裏。”
他從胸前的口袋裏拿出鉛筆和紙，寫下了自己的單位。
“你哥算是我師兄，你要是不嫌棄就當我是你哥，日後有什麼麻煩事儘管找我，我幫你出頭。”
葉英看着那還算工整的字跡，衝著楚強甜甜一笑，“好，那朱楊大哥你也要照顧好自己。”
朱楊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曉得了，你也是。”
……
葉英沒想到沈博士竟然會帶她來逛街。
當然說是逛街，也沒啥好逛的。
如今計劃經濟，買東西都需要各種票證。
葉英倒是有幾張票，但煙酒票能……
能派上用場啊！
葉英反客為主，打聽了下拉着沈清晏往黑市去。
新田縣有好幾個礦，連帶着建設了幾個冶鍊、焦化廠。
工廠聚集的地方少不了黑市，畢竟工人有錢，總是在食堂吃難免膩歪，偶爾出去打個牙祭，去黑市尋摸點好東西，着實再正常不過。
沈清晏沒想到讀了一輩子書的人，如今手裏拿的不是教鞭與粉筆，竟然是……
煙票和酒票。
“你想給我買衣服對吧，得需要布票，你有嗎？沒有對吧，所以咱們得以物換物。”
大博士也不可能靠着一張臉吃遍華夏大地。
所以她就說嘛，沈清晏還想撇下自己，簡直是書生意氣。
撇下她，他能照顧好自己？
“可……”
“別可是了，咱倆連糧票都沒有，你再不倒換出來糧票和布票，咱們今天都得餓肚子。”
沈清晏：“……”好像是這回事。
他拿着公文包，白襯衫黑西褲又穿着皮鞋，和黑市裏的大部分人都不一樣打扮。
很快就引得人的注意，“同志，你這票多少錢？”
惦着葉英的交代，沈清晏輕咳了一聲，“不要錢。”
潛在買家：“……”還有這好事？
事實證明他高興早了。
沈博士假想自己站在講台上，面前是提問的學生，“一張煙票換三尺布票，一張酒票換五尺布票。”
葉英不遠處觀察，覺得博士漲紅了的麵皮有點像是紅顏料浸染了雞蛋。
對一個離國十七載的學者來說，這的確有些難為人了。
她正想着過去解救沈清晏，不料一個女同志過了來，“我要這些我都要了，同志你有多少？”
她閨女要結婚，總要準備些煙酒才是。
貴就貴點吧，黑市裡哪有便宜貨呢。
沈清晏把幾張票都拿了出來，剛要數清楚，手中又多了兩盒煙，“四哥，你忘了這兩盒煙。”
細白的小手上沒多少肉，手背隱隱可見青色的血管。
沈清晏微微失神，聽到小姑娘嘴皮子利落道：“大姐您買那麼多煙酒是家裏孩子要結婚吧？您這有多少布票啊，肉票糧票也行，我給您算便宜點，也算蹭您家的喜氣。”
……
沈清晏往外去的時候還有些恍惚。
一不留神就看到葉英蹲在那攤位前，“大叔，您這山藥豆咋賣的啊？”
黃豆大小的山藥豆圓扁不一，灰黃色的皮上帶着微微的斑點。
葉英看着十分親切，她就是禮貌性地詢價而已，問完就十分闊綽的開口，“這些我都要了！”
三斤四兩重的山藥豆被葉英抱在懷裏，沈清晏稍稍遲疑，從葉英懷裏拿過去，他幫忙拎着，“你喜歡吃這個？”看着有點像羊糞蛋兒。
葉英搖頭，“不喜歡，吃多了噎得慌。”
“那你這是……”
葉英很是認真地回答，“儲備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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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清海晏，時和歲豐】出自唐·鄭錫《日中有王子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