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四阿哥頭一次踏進乾東二所。
他和三阿哥序齒相鄰、年齡相仿，又同是高位妃嬪所出，相較其他兄弟本該親近一些。
然而三阿哥自小在宮外長大，回宮沒多久就進上書房讀書，住所也挪到了乾東二所，以至於兄弟二人長到這個年紀，竟沒見過幾次面，彼此之間生疏至極。
四阿哥隨着寧歡跨過宮門前高高的門檻，沿着迴廊走向後院，手心漸漸出了一層汗。
他不請自來於禮不合，不知道三阿哥會不會怪罪。
這一刻四阿哥有些後悔，他沒什麼朋友，頭一次這麼跟兄弟姐妹玩，有失分寸了。其實他不該這麼來的。
至少等再熟悉一些，或者三阿哥親自邀請。
太冒昧了。
他心裏萌生了退意，腳步便慢了一些，寧歡扭頭拉他衣袖：“四哥哥走得好慢，快些啦！”
四阿哥掙脫不得，只好被寧歡扯着衣袖硬着頭皮邁入二門。
入目便是繁花盛景。迎風搖曳的虞美人、青瓷多寶紋大缸里安靜綻放的睡蓮、香氣襲人的茉莉，花木繁多、錯落有致。院子一角還搭了個葡萄架子，青綠色葡萄串墜在墨綠色枝葉之下，晃晃悠悠像是無聲的風鈴。
葡萄架下擺了石桌石凳，待到傍晚金烏西墜，暑意漸消，在此乘涼真是再好不過了。
三阿哥此刻就坐在石桌旁捧着一沓紙看，落日餘暉透過葡萄茂密枝葉灑落在他身上，顯得溫柔又祥和。
四阿哥突然就沒那麼緊張了。
寧歡扯着小奶音喊了一聲“三哥哥”，小少年從紙中抬起頭來，看到他微微愣了下，便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四弟弟、五妹妹回來了？”
四阿哥的那點不自在在這親近的言語中瞬間就沒了。
他不好意思像寧歡一樣跑過去抱着三阿哥胳膊撒嬌，只沉穩地行禮：“不請自來，叨擾三哥了。”
三阿哥笑了笑還沒說話，寧歡就捏着一塊糕點道：“不是不請自來，歡歡請四哥哥來的。”
言語中竟是能替三阿哥做主似的，若非極親近之人，這般說話有些失禮，四阿哥擔憂寧歡因她招了三阿哥厭惡，正要解釋兩句，卻見三阿哥笑着捏捏寧歡臉蛋，竟是一點都不介意。
可見二人關係之親密。
三阿哥當然不介意了。
且不說他與寧歡的確親密。只說他心性生來溫和大度，本就對弟弟妹妹多幾分親近包容，況且寧歡肯聽他勸誡跟四阿哥重歸於好，他只有高興沒有生氣的道理。
寧歡或許說不出道理，但是聰明敏感，知道三阿哥底線才會擅作主張。
她招呼四阿哥坐，把點心盤子往中間挪了挪，又親手給他倒了杯奶茶。
是甜奶茶。
不僅加了蜂蜜，還加了糖桂花，又香又甜。四阿哥聞到味道眼睛就亮了。
這些天他極為懷念這個味道，但不好意思找寧歡和三阿哥要。自己做想來也不難，只是妹妹剛出生，身子又不好，宮裏上上下下為她操碎了心，他不想再多添麻煩，便從沒提過。
如今終於又喝到，他捧着茶杯有一口沒一口啜飲，一邊聽旁邊兄妹兩個說話。
寧歡叫綠縈把籃子提過來放到桌上叫三阿哥瞧：“歡歡找到了這麼多芽芽。”
“歡歡好厲害”，三阿哥笑着誇讚，看起來真誠極了，他道，“額娘那裏有幾個果子，聽說咱們要用都給拿過來了。”
他也叫小太監提了個籃子過來，打開蓋子，裏面整整齊齊碼着十幾顆桔紅色的果子。
榮妃總共得了兩盆洋柿子，這是一個沒留都給拿過來了。聽說倒是說要給皇上做種子，可是皇上沒要，顯見對此說不上重視。
也可以理解，新得一樣作物當然高興，但高興也是不一樣的。若是得一樣能填飽肚子的作物，皇上怕恨不得日日燒香拜佛以謝天恩。可是洋柿子到底是蔬菜。
蔬菜么，對億萬百姓來說不過是調劑，有好的就吃點，沒有的話挖點野菜也能湊活，反正多了不嫌棄，少了餓不死。
但要糧食沒了試試看。
所以康熙對洋柿子重視有限。榮妃呢，對這個東西心有餘悸。過去那麼多年認知里這玩意兒都是有毒的，突然就說沒毒，不僅沒毒還很好吃——說實在的，又不是沒吃過好的，也不是要吃不要命的性格，何必提心弔膽吃這玩意兒呢？
所以三阿哥一要，聽說是要種的，榮妃就全叫他摘了。
不少了，足夠寧歡玩的。
四阿哥這才知道寧歡要種什麼。只看葉子他沒認出來，看了果子才發現這東西他也熟。
承乾宮也有幾盆。
只是佟佳氏一直不甚喜愛，照料並不精心，懷了小公主后更是把它挪得遠遠的不叫見了，如今還不知道在哪個角落吃灰呢。
倒是前兒偶然聽佟佳氏提了兩嘴，說能吃、惹事什麼的。彷彿是因着洋柿子鬧出了一些風波，後宮有些震蕩。
沒想到寧歡和三阿哥竟張羅着要種它，他猶豫了下，還是把這個事兒說了：“你們還要嗎？我叫人回宮去取。”
三阿哥便看向寧歡：“歡歡你看呢，這些做種子應該夠了吧。”
“可是多的我們可以吃啊”，寧歡捧着小臉，對番茄炒蛋念念不忘，“皇娘娘不吃就浪費啦！”
於是四阿哥派人回宮去取番茄。
而他們幾個則要把番茄苗種了，這個不比番茄。
番茄還能留上兩日，這苗卻已經從土裏刨出來了，若是不趕緊種上，怕是一個晚上就蔫了。
幾個人帶着下人浩浩蕩蕩奔赴御花園，這邊有個偏僻角落沒種東西，正好拿來用。
營造司送了一大袋子石灰來，幾個小朋友不叫下人幫忙，自己灑石灰、挖坑栽苗、培土澆水，忙得不亦樂乎，等結束時三個人都成了花貓。臉上身上髒兮兮不能看，然而一個兩個三個卻笑得露出亮白牙齒。
小孩子生性好奇，嚮往自由、討厭約束。而禮儀教養要求他們舉止有度、克己復禮，難免壓抑人之天性。適當解壓有利身心健康，三阿哥現在就覺得身心舒爽，彷彿素日束縛身上的枷鎖鬆了一些。四阿哥瞧着也自在很多。
幾人回到乾東二所各自梳洗。寧歡換上存放在三阿哥處的備用衣裳，四阿哥則穿了三阿哥一套未上身的新衣。雖手腳略微顯長，但也勉強能穿。
三小隻坐在一起說話，說起今日之事心情還有些激蕩。
三阿哥道：“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注）。今日我才明白這話意思，我們傍晚下地，還不用做翻土、提水這樣的重活尚且如此辛苦，百姓生活想來更加艱難。”
寧歡和四阿哥也跟着嘆了一聲，彷彿他們真能感同身受似的。
寧歡還一本正經說了句：“以後會好的。”
四阿哥板著臉點頭，然後問：“洋柿子什麼時候能長好啊，真的很好吃嗎？”
寧歡搖搖頭：“歡歡聽別人說的，自己也沒有嘗過。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長熟，書上沒寫。”
她有些發愁：“不知道我們種得茄茄能不能活。”
四阿哥則揚着脖子眺望：“怎麼還不回來！”
“四哥哥別著急嘛”，寧歡拍拍他的胳膊安慰，“實在不行我們就先吃三哥哥的，你的拿來當種子。”
三阿哥：“......”
最後還是吃得從承乾宮拿來的番茄。佟佳氏是真不怎麼待見這東西，跟榮妃一樣一股腦全給了四阿哥，青的小的都沒放過。
三阿哥交給小廚房叫炒雞蛋。至於具體做法，自己發揮吧。
御廚可比他們懂得多了。
沒一會兒小廚房管事求見，原樣把番茄提回來，戰戰兢兢表示這玩意兒不能吃，他有毒啊！
三阿哥笑道：“你知道的還挺多。”
管事道：“奴才曾偶然有幸見過。”
“不過消息有些滯后了”，三阿哥笑着指指寧歡，那管事隨之看去，就見小姑娘抱着快及得上小臉大的番茄啃得滿臉汁水，邊吃還邊從邊緣露出兩隻大眼睛眨巴眨巴，看戲看得高高興興。
這......管事臉色發白：“公主不能吃這個！阿哥爺快請太醫啊！”
“行了”，三阿哥微笑，“你看她像是中毒的樣子嗎？洋柿子無毒，皇阿瑪已經試過了，你且放心吧。”
好說歹說，那管事才炒了一碟番茄炒蛋。自己先試吃過才送到主子跟前。
真要死，中毒而亡總比千刀萬剮強吧。
不過味道是真不錯嘿！
三個小朋友也覺得味道不錯，很快把一碟子菜分食乾淨，三阿哥道：“酸酸甜甜，味道挺特別。”
四阿哥點頭表示贊同。
寧歡捧着小臉憧憬：“等我們的茄茄熟了，歡歡要天天吃番茄炒蛋。”
四阿哥奇道：“你怎麼管洋柿子叫番茄，有這個稱呼嗎？”
他看向三阿哥。
三阿哥也不是很清楚：“或許有吧。番表示西方，洋柿子形狀像茄子，番茄這稱呼也合理。”
寧歡縮着脖子鬆口氣，決定以後再小心一點，免得一不小心露餡被當成妖怪燒掉了。
四阿哥又問寧歡：“你能說清楚番茄兩個字，為什麼要叫茄茄呢？”
寧歡撓撓頭：“單獨念的時候念不出來。”
她以前試過的，當著兩個哥哥面試了試，果然單獨念番茄兩個字就跟舌頭繞住似的，但要說番茄炒蛋卻沒事。
奇了。
四阿哥還要再問，寧歡掐腰：“你話好多哦。”
四阿哥：“哼！”
寧歡：“哼！”
**
寧歡回去時候還跟三阿哥要了兩個番茄，打算送給八阿哥。
她急着回宮寫大字便沒進去，只在宮門口遞給八阿哥的宮女，把做法說了，再三叮囑給八阿哥吃：“歡歡吃過了，可好吃啦，歡歡專門拿回來給八弟弟噠。”
宮女笑眯眯道：“勞煩五公主惦記，奴婢記下了。”
可是轉頭就把事情告訴嬤嬤，那嬤嬤捏開帕子一角瞧了瞧，冷嗤：“果真是上不得檯面，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也拿來吃。”
宮女就知道意思了，只把東西收起來不叫阿哥爺見，過兩日悄悄扔了就是了。
寧歡並不知道。回宮寫完兩張大字就入夜了，她洗白白躺在床上戳系統：“堰堰，歡歡積分到了嗎？”
顧堰：“沒有。”
“為什麼？”寧歡不明白，“歡歡今天種茄茄了。”
“影響不足。”
首先是創新性不夠，她最大創新就是撒了一層石灰做殺菌之用，即便如此也沒有引起相關重視，系統判斷後續推廣潛力低，對世界進展推動不大，不達成積分成就。
顧堰說：“你積分不足，先用別的途徑賺積分吧。”
寧歡不高興：“你說種茄茄會有積分的。”
顧堰：“嗯，做得好會有積分，只是晚一點。”
寧歡小嘴撅得越發高，顧堰見狀有些不忍：“需要我提供意見嗎？”
“不用！”寧歡不想跟“騙子”顧堰說話，氣呼呼從系統退出來，想了想，從床腳柜子上取下一本書抱在懷裏，含着一包眼淚睡去。
厚厚的書封面上寫着五個大字：唐詩三百首。
她以後要努力背詩賺積分了嗚嗚嗚。
第二天綠縈叫寧歡起床還奇怪：“公主怎麼抱着書睡，硌不硌呀！”
“不硌”，寧歡抱着書不鬆手，“歡歡要好好跟它培養感情。”
求輕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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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阿哥回到承乾宮時天色還沒黑，宮裏卻早早點了燈。院子裏有宮女太監走動，卻一點聲音沒有，見到他也只是簡單行禮而不發出聲音。
因為他剛出生的妹妹身子弱，睡覺淺，動靜稍微大一些便會驚醒，因此承乾宮上下不許喧嘩。
他來到正殿門口，請宮女進去通稟。裏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等了小半刻鐘，宮女給他掀開帘子：“阿哥爺進來吧。”
他跟在宮女身後進到內室。佟佳氏靠坐在床上，杏眼瓊腮，盈盈小臉，是個弱質纖纖的清麗美人。她這一胎從懷孕到生產都不順利，不僅小公主生來體弱，母體也大為受損。這盛夏天氣，她坐月子不僅門窗緊閉，還矇著厚厚被子，竟一點也不覺得熱似的。她的臉色蒼白沒有絲毫血色，就連眼睛都不如從前有神，比起從前憔悴多了。
四阿哥規規矩矩請安，還沒跪下就被宮女扶起來。佟佳氏笑道：“只有咱們母子，何必如此。”
四阿哥一本正經道：“禮不可廢。”
引得佟佳氏嗔了他一樣：“你這性子呀......”
話還沒說完她就劇烈咳嗽起來，宮女連忙上前輕輕拍打後背，四阿哥倒了杯水遞過去，眼眶有些發紅：“額娘吃了這麼多天葯，怎麼一點不見好，太醫院是一群庸醫嗎？”
“別胡說！”
佟佳氏勉強壓制住喉嚨癢意，蒼白臉色多了幾分紅暈，她說四阿哥：“你的脾氣也太急了，日後是要吃虧的，需得好好磨一磨才是。”
四阿哥臉上露出幾分不服氣來。
佟佳氏微微笑，不再多說。只問他：“去看過你妹妹了嗎？”
四阿哥抿抿唇，垂下頭不說話。
佟佳氏輕輕嘆口氣：“早些歇息去吧。”
......
夜深了，佟佳氏依舊靠坐在床上發獃。
大宮女秋紫捧着甜白瓷茶碗道：“阿哥爺熄燈了，娘娘歇息吧。”
佟佳氏輕輕應聲，端了茶碗輕抿一口溫熱白水。透過半透不透的窗戶，看偏殿不甚明晰的燈火。
一邊是她的女兒，一邊是她的兒子。
她的身子不中用了，不知道還能撐幾年。女兒身子比她還不如，兒子......
“咳，咳咳咳...”
佟佳氏又劇烈咳嗽起來，腰背微躬身形劇震，恨不得把心肝脾肺都咳出來，秋紫連忙放下茶盞給她拍背。
良久肺腑間的燥意才略退去，佟佳氏重新靠坐好，喘息微粗，對秋紫說：“阿哥今兒幹了什麼，你與我說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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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宮燈火徹夜不熄，乾清宮康熙皇帝也尚未安歇。
他揣着本書聽被派去盯着寧歡的人稟告：“......除了種洋柿子，公主並未與可疑之人接觸。”
“嗯”，康熙沉聲道，“繼續盯着，洋柿子無毒，未必老三和小五就是安全的，若是出事，朕要你腦袋。”
那人無聲告退，悄悄融入無邊黑夜。
康熙回想那暗衛稟告的情況：“專門的洋柿子種植技術，小五那書房莫非有什麼稀罕書不成？”
梁九功道：“您若是想知道，不若叫暗衛探一探？”
康熙沉吟片刻：“罷了，到底是朕的女兒，還小呢。”
他不願用這種手段對她，擺擺手：“且再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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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摘自李紳《憫農》
做了一點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