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場面愈發尷尬,空氣彷彿凝固。
服務員小姐姐強笑道:“我去找個袋子來。”
話一說完,人就溜了。
楊艷乾巴巴地笑了兩聲:“你們看看瞧,這玩笑開的。”
詹千蕊硬忍着大笑,肉乎乎的小肚皮一抽一抽。
宣優好整以暇地端正了坐姿,表現得溫和婉約,好似剛才的話不是她說的一樣。
昨天宣優去家裏吃飯,詹千蕊有給她介紹,詹家錯綜複雜的親戚關係。爺爺奶奶生了四個孩子,兩兒兩女。除了詹永德做生意以外,其餘都在體制內工作。
爸爸媽媽未發跡前,多多少少有點被親戚們看不起。這兩年生意走下坡路,雜七雜八的閑話再次多了起來。
叔叔詹永典是公務員,老老實實做了大半輩子,陞官無望。嬸嬸楊艷在商場裏做導購,慣會捧高踩低。二人的性格品行南轅北轍。
詹千蕊的小嘴一張一合,吃飯說話兩不誤:“雖然嬸嬸這種人不討喜,但我最煩的是小姑一家。你是不知道,那三個人優越感爆棚了,估計眼睛都長在頭頂上。小姑張口閉口,就是她老公怎麼怎麼厲害,兒子怎麼怎麼優秀。每次家庭聚會,無論聊什麼,她總能把話題往小表弟上了X大引。”
X大,國內一所知名的985211大學,名氣僅在清華北大之下。
反觀詹千蕊自己,從小到大,只要談到學習成績,都叫詹永德和童潔灰頭土臉。
宣優:“可能是兒子考到好學校,她喜悅的心情還沒過去。”
“拉倒吧。”詹千蕊把雞脆骨咬得“嘎嘣嘎嘣”響:“方嶼新明年就畢業了。”
宣優頓了頓:“那是有點過。”
詹千蕊越說越起勁,小嘴叨得飛快:“她要是光吹自己的兒子就罷了,以前總當著一大家子人的面,問我期末考試考了幾分。我學習不好,她又不是不知道,還明裡暗裏說一些亂七八糟的話。什麼,蕊蕊就算成績普通,以後也是有家業要繼承的。再不濟,嫁個有本事的老公就好了。什麼玩意兒嘛,重男輕女,這點和嬸嬸一模一樣!”
童潔笑着,往詹千蕊嘴裏塞了一塊紅燒肉:“好了,你就不要說你小姑了,本來方嶼新就值得誇啊。媽媽倒是也想在外面秀一波你的學歷,你給我機會了嗎?”
詹千蕊嚼着肉,不吭聲了。
宣優用筷子挑着雪白晶瑩的飯粒,眼神中流瀉出一絲狡黠:“沒關係,蕊蕊沒能給的機會,我來給。”
詹千蕊白眼一翻,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你又是什麼大學畢業的,能跟人家X大高材生平起平坐嗎?”
“先保密。”宣優張開紅潤的嘴巴,輕快地往裏面送了一口飯。
果不其然,詹永德給大家介紹完宣優,一番寒暄問好結束。
詹永蘭開始了:“優優啊,看着溫柔嫻靜的,學習成績一定不錯。”
宣優矜持道:“還可以。”
詹永蘭憐愛地看了方嶼新一眼:“我們新新,原本清明節是不打算回宮州的。X大考研的競爭太激烈了,他想利用假期,好好給考試作準備。因為優優認祖歸宗這件大事,他才特意從北京飛回來。”
她側過臉,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問:“對了,優優的大學是在哪裏讀的?”
宣優淡笑道:“我也是在北京讀的大學。”
“是嗎?”詹永蘭摸着茶杯的杯沿:“不知道……”
她微微笑着,故意不把話問全。但是,所有人都清楚,她想問的是什麼。
詹千蕊就曉得詹永蘭愛問人學習。爸爸媽媽都不好意思主動問,宣優是哪所大學畢業的,她一個小姑跳出來問。
萬一宣優學歷不高,問出來豈不難看?
宣優:“我是清華畢業的。”
她音量不大,說出的內容卻比放幾千響的爆竹,還要震耳欲聾。
簡簡單單一句話,把一桌人都炸懵了。
詹永蘭緩了好一會兒,見宣優的表情不像在開玩笑,勉勉強強擠出點笑容來:“那麼厲害,高考得是當地的狀元了吧……?”
宣優垂下眼,睫毛如小扇子一樣扇了扇:“沒那麼厲害,探花而已。”
“怎麼可能啊。”楊艷彈了彈長長的指甲:“我聽說,你之前是在宮江鎮生活的。那邊不是狀元,估計上不了清華。”
言下之意便是,宣優說謊了。
“這種話,肯定是不敢隨便亂說的。”詹永蘭貌似在給宣優解圍:“清華畢業,也不一定非要全日制。”
是不是全日制,裏頭區別大了。
氣氛在朝尷尬的方向發展,其他人靜靜坐着,眼觀鼻鼻觀心。
童潔喝着茶,不露聲色。
“服務員怎麼還沒上菜,坐半天了都。”詹永德窘迫地搓了搓臉,想把話題岔開。
楊艷不理他,順着詹永蘭的話往下說:“不會是成人自考,函授什麼的吧……”
她看着方嶼新,聲音提高了八度:“新新那年高考,不就是他們學校的第一名嗎?名副其實的高考狀元!”
待她們一唱一和完,宣優不緊不慢道:“我指的是省里。”
——省里的理科探花。
“我的天!你的意思是,你高考考了全省第三嗎?要不要這麼厲害?!”詹千蕊不管不顧,上去就是一通誇:“宣優,你才是真真正正的大天才啊!天之驕子,滿腹經綸,雄才偉略,國士無雙!其他什麼的,比起你全弱爆了!”
眾人:“……”
方偉滑着手機,之前一直沒有加入聊天。
此時此刻,他似是而非地笑了笑:“六年前,清華北大在本省的錄取名單里,好像沒有姓宣的。”
詹千蕊小臉一白。
——完蛋,誇她誇早了!
她瞄了宣優一眼,看長相就不像能考清華北大的,如此漂亮的一張臉,去北影中戲差不多。
宣優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我早上了一年學,中途還跳過一級。”
方偉愣了楞,又滑了兩下手機,確認后抬眼道:“早兩年也沒有姓宣的。”
“是嗎?”宣優注視着他,並不急着解釋。
場面越來越僵,尷尬蔓延至包廂里的每一個角落。
宣優優雅地放下杯子:“我當時的名字叫吳有優,當地媒體做過報道,上面應該有我的照片。”
眾人不約而同地拿起手機,點開瀏覽器就要搜“吳有優”三個字。
大姑詹永菊問:“你怎麼還把名字改了?”
“姓吳,名叫有優,似乎不大合適。”宣優一笑:“念出來,意思正相反。所以改從母姓。”
詹永菊未置可否。
詹晉先開口了:“你們不用找了。我查到了,馬上把連結發家庭群里。”
他轉載的文章,標題赫然寫着:
“史上最美高考狀元,被天使吻過的孩子。”
題目很古早,有八年前那味兒了。
宣優的照片附在裏面。她當時穿着藍白色校服,頭皮比現在短不少,望着鏡頭有些羞澀,眼神單純而稚嫩,與現在的樣子像也不像。
五官臉型是差不多的,神態氣質是天差地別的。
方偉和詹永蘭訕訕地將手機鎖屏。
楊艷薄薄的嘴唇上下一翻:“清華畢業的高材生,賺的錢肯定不少。”
“我在創業,賺的還不一定有投入的多。”宣優措辭委婉,那是她為人低調。
聽在楊艷耳朵里,就不是這個意思了:“現在的年輕人啊,就是想法多。下海做生意九死一生,你爸媽就是個例子。前十多年還搞得不錯呢,上個月公司剛被收購。你既然會考試,何苦不去考個有編製的工作,不比你在外面創業強?”
宣優淡淡道:“嬸嬸的話,有道理的。”
楊艷更來勁了:“我前兩天還在網上看到個笑話。說有個年輕人問創業者,你現在有多少錢?創業者說有三百萬。年輕人感嘆,創業太掙錢了。最後你們猜怎麼著,創業者說我原來有三千萬。”
她段子還沒講完,自己先笑開了。桌上的人都在跟着笑,只有詹永德一家沒有。
楊艷無聊地多問了一嘴:“那你這個創業者有多少錢?”
宣優低眸,杯上的桃花印在了她的眼中:“不如你笑話里的創業者錢多。”
“是吧,搞這些投機倒把的沒意思。”楊艷翹着個小拇指剝桔子,剝完給詹晉塞了一瓣:“你可沒條件創業,爸媽沒那麼多錢給你燒。”
詹晉不耐煩道:“誰要你的錢了?”
“倒也不一定需要自己有錢。”宣優勾唇淺笑,眼帘掀起的同時,一雙漆黑的瞳孔似在發光:“我恆州的總公司,剛融資了三個億。”
他們略帶嘲諷的神色,驀然一僵。
詹永德臉上的笑意,早就掩飾不住了:“你們知道潔德服裝是誰收購的嗎?”
他把桌子拍得“噹噹”響,狂喜的心情根本無法剋制:“就是優優他們收購的!優優現在是潔德的總經理!”
童潔點了點詹永德,讓他不要表現得過分誇張:“沒有想到,陰差陽錯,最後全又回到原點。這一切可能就是老天爺最好的安排。”
一殺,二殺,三殺,四殺,五殺,團滅……
——震懾全場!
詹千蕊腦海里,響起了遊戲中殺紅了的背景音。隨着媽媽的最後一個字落下,一個巨大的,帶着各種華麗特效的“勝利”躍到了正中央。
之後上菜吃飯,大家都沒再提學習工作上的事,盡聊些日常沒營養的話題。
比如,最近什麼電視劇熱播啊;哪家店的東西打折啦;新開的餐廳味道還可以呀……
楊艷用鉗子,辛苦地剝了一個巨大的蟹鉗,放進詹晉的碗裏:“快吃吧。”
“我自己會弄。”詹晉煩躁地把蟹鉗往骨碟里一撥,自己夾了片海參。
楊艷瞪着雙眼:“媽媽伺候你還伺候錯了?!”
她不爽地別過頭,心裏直罵兒子不識好歹,視線無意和宣優對上了。
宣優對她客氣地一收下額。
楊艷咬了口蟹肉,沒話找話道:“你那邊的父母還好嗎?蕊蕊是不是也要回去,跟他們見一見啊?”
舉座皆驚,誰也沒想到,楊艷會問出這麼敏感的問題。她自己後知後覺,眼神不由躲閃起來。
眾人望着詹千蕊,卻聽宣優風輕雲淡道:“我媽在我小的時候,生病走了。另一位,幾年前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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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親戚們:“能上清華,實在是太厲害了!”
詹千蕊白眼直翻:“我還上了清華同方的電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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