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爆發(二)

第九十三章 爆發(二)

光緒二十六年三月十三日,日本以清隊在朝鮮挑起事端,刺殺朝鮮大院君,攻擊日本駐朝軍隊為由,正式對大清宣戰,並照會西洋各國。

消息傳來,舉國震動!

當天就有翰林院的學子舉起橫幅,跪在紫禁城外面懇請朝廷傾舉國之力,和倭寇決一死戰。

也有老成持重者,認為朝廷推行新政不久,國家元氣尚未恢復,正當韜光養晦積蓄國力之時,貿然與日開戰恐又重蹈北洋艦隊的覆轍,還是等等看洋人的調停有無效果再下決斷較為穩妥。

市井民間這會子倒是喊打之聲一片,不過也還真有點糊裏糊塗的感覺,這太平了才幾日,怎麼又打了?還又是朝鮮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又是日本這個彈丸小國。太往前的咱就不提了,就打前明萬曆朝開始,這小鬼子就沒有歇過氣,一個勁的往朝鮮折騰,難道這朝鮮的風水就那麼邪乎?…………

其實大清時逢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早已如同一間搖搖欲墜的破屋子,但凡有識之士都多少看明白了一點,在西洋的文明制度和堅船利炮前,僅靠數千年的微言大義是救不了這個國家的,所以鴉片戰爭后,才有大清自強和洋務運動,然而甲午一戰,北洋艦隊幾乎全軍覆沒,如果不是皇臨危親征挽狂瀾於既倒,大清恐怕早就敗得一塌糊塗了。甲午過後,朝廷全力推行新政,整頓軍備,振興工商,國家的元氣也在一點點的恢復,可偏巧就在這個節骨眼,日本人好死不死的又打門來了,難道這個國家又要走甲午的老路?

老大帝國的迷夢早就灰飛煙滅,國家自強之路又走的無比艱辛坎坷,可以說正是因為處在這種極度失落的糾結中,當日本對大清宣戰的消息傳來,舉國下才會在忽然之間表現出難以言喻的複雜、苦悶、躁動和患得患失。

而此時此刻,日本人宣戰的消息已經傳開有大半日了,朝廷裏面卻一直沒有消息出來,軍機處的幾位軍機大臣也是連人影都見不到,凡此種種不免更加讓朝野內外猜疑莫名。

光緒二十六年三月十三日下午,紫禁城

從外表看這些層層疊疊的宮殿和往日並沒有多少區別,禁衛軍照常換防崗,太監宮女也是按例值守當差,用西洋人的話說,這個帝國的一切都和桌的沙漏一般,平和而安靜。

這當然只是表象,事實東暖閣里如今已經完全變了模樣,牆壁的字畫全都被收了起來,換成了總參特製的軍事地圖,往日裏的太監宮女也全都沒了蹤影,只有神情肅穆的作戰參謀在東暖閣內進進出出,各處戰事情報的收集匯總,部隊兵力部署進展情況,後勤保障人員調派,忙的是腳不沾地,看這個架勢皇簡直就是把總參的作戰室都搬到了東暖閣。

從半個月前開始,皇就下旨讓軍機處的那幾位軍機大臣入值宮裏,平常就在紫禁城東暖閣皇身邊處理政務,各部要緊公務統由軍機處章京直送宮裏,軍機大臣擬出意見,皇當場裁定用印發往各部,基白天黑夜連軸轉,夜裏實在熬不住了,那幾位軍機大臣才回軍機處籤押房眯一會兒。

這半個月下來,不要說年老體弱的李鴻章翁同龢打熬不住,就算是年輕一點的譚嗣同也是累得半死。譚嗣同如今雖然只是在軍機行走的身份,名義協助皇處理政務,但舉凡大小奏章公文都要經過他的手,哪些要緊公務需向皇請旨,由皇聖心獨斷,哪些軍機處大臣直接下文就可發往六部各省,斟酌挑檢居中承接,全都在他一人身,好在他少年習武身體底子不錯,又是第一次親身逢這樣的生死關口,精神倒是比平日看起來還旺盛許多。

“朝鮮急電!”一個軍官匆匆走到譚嗣同身邊,從懷中掏出一份電文遞給譚嗣同。

正埋頭在公文中奮筆疾的譚嗣同聽到朝鮮二字頓時就站了起來,一把拿過電文匆匆掃了一眼,心頭一股熱氣猛地往一衝,握着電文的手都不禁有些顫抖。

“皇,平壤急電!”譚嗣同急忙走到光緒身邊,努力壓住內心起伏的情緒低聲說道。

“念!”光緒頭也不回,負手在後目不轉睛的望着牆的地圖。

“三月十二日午八時許,日軍第五師團第11聯隊率先向我平山一線發起進攻,激戰至午十時,平山守軍王昆平所部237人全部戰死,平山失守。日軍隨即以第五師團、第七師團之主力向我平壤全線發起進攻,現日軍先遣部隊距平壤不足100里,我第五師正以逐次阻擊之方針向鴨綠江防線撤退…………”

譚嗣同一口氣念完,又拿過第二頁電文念道,“另據軍情處漢城獲悉,日軍第十一師團已於十二日下午開始在仁川登陸,現兵力正在集結展開中,預計十一師團將會同漢城日軍後備第二十旅團作為日本朝鮮駐軍之總預備隊,掩護第五師團、第七師團之側翼。”

譚嗣同話音剛落,東暖閣內頓時一片沉寂。

日本人真的是發瘋了,在朝鮮集結了近三個師團的兵力還不夠,現在又將第十一師團調往朝鮮,想一口吞掉朝鮮的野心已經是昭然若揭,而大清朝鮮駐軍目前兵力僅有日軍的一半,不僅要順利從朝鮮撤退,將來還要擔負死守鴨綠江防線的重任,兵力如此懸殊之下,杜振武的第五師能守得住鴨綠江嗎?

沉默片刻,光緒轉過身看了眾人一眼,淡淡說道,“怎麼都不說話了?難道日本人派了一個十一師團到朝鮮,就讓我大清朝廷中樞的大臣們都畏手畏腳沒有主張了?日本人孤注一擲,無非是想一口氣拿下朝鮮,朕就成人之美,把朝鮮讓給他們又如何?………王士珍,杜振武的第五師現在到達何處了?”

“回稟皇,據午間得到的消息,杜振武的第五師主力已經到達定州一帶,現正在向鴨綠江一線退防,不過其所部二十一團目前尚停留在平壤,據杜振武來電稱,二十一團將在平壤阻擊完日軍先頭部隊後撤離。”王士珍趕忙站到地圖前面,手指地圖解說道。

“朕的旨意不是讓杜振武把第五師全部撤下來嗎?為什麼直到現在二十一團還留在平壤?”光緒的臉色一下就沉了下來,“朕的旨意里說的很明白,阻擊日軍交給應寬的第三旅來完成,第五師必須撤往鴨綠江擔負守衛江防的重任,是朕沒有說明白,還是他杜振武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啊?”

光緒冷冷的哼了一聲,臉色已經變得鐵青。

王士珍心頭一震,看了一眼光緒的神情,猶豫了一下還是大着膽子回答道。

“回稟皇,微臣以為杜振武把二十一團放在平壤,其意當是希望以少數部隊牽制日軍主力突進,以掩護第五師順利撤回鴨綠江。再則杜振武也希望能夠尋機給日軍以重創,畢竟朝鮮乃我大清藩國,一槍不放就放棄朝鮮撤回國內,于軍心士氣恐怕都會有影響。”

“笑話!區區一個團的兵力就想阻擊日軍兩個師團,還要尋機重創日軍,他杜振武是欺朕不懂軍事,還是在朝鮮呆久了,擁兵自重不把朝廷的佈置放在眼裏?”光緒不怒反笑,冷冷的哼了一身。

此時東暖閣內的那幾位軍機大臣再也坐不住了,紛紛起身跪在地告罪,尤其是杜懷川,更是一臉的惶恐不安。

其實在軍機處幾位軍機大臣看來,杜振武主^H小說**力已經向鴨綠江防線撤退,留一個團在平壤阻擊日軍並不見得有多大過錯,只是沒有想到皇今日會忽然發火,話語間誅心,讓眾人一時之間都戰戰兢兢不敢說話。

沉默片刻,光緒淡淡的看了一眼跪在人前當中的杜懷川,放緩語氣說道。

“你們都看到了,日軍為何不斷在朝鮮增加重兵?為得不就是將我大清主力吸引在朝鮮一線,為其在遼東半島登陸作戰創造戰機。諸位都是朝廷的重臣,你們心裏想必也很清楚,我大清真正能夠與日本一戰的軍隊其實不過二十個師,這其中防禦山東半島和京畿需要7個師,遼東半島防務至少需要4個師,再加朝鮮杜振武的軍隊,剩下來也就7個師左右作為將來與日軍決戰的總預備隊。要是像杜振武這樣,為了逞一時的血氣之勇亂打瞎打,第五師勢必被日軍拖住,朕也就必須從總預備隊中抽調軍隊防禦鴨綠江一線,這豈不是恰恰遂了日本人的心愿?

為將之道,就要有壯士斷腕的氣魄,心中要時時刻刻存着一個大局!區區一個朝鮮算什麼?今日之大局,就是要一舉打掉日本對我大清的覬覦之心,讓日本再也無力對我大清構成威脅。這就是朕要的大局,是我大清的根本,誰要是壞了這個根本,朕就斷不容他!”

說著,光緒轉身望向王士珍正色說道,“給杜振武去電,令他今夜之內必須將其部二十一團從平壤撤回來,全軍駐防鴨綠江一線,再有違命之舉,朕以國法待之!”

王士珍領命而去,這時光緒的臉色才稍微緩和下來,看着跪了一地的大臣說道,“都起來,朕敲打杜振武也是要給大家提個醒,我大清絕不能再走甲午的老路,不能對日本有絲毫驕慢之心……………譚嗣同,擬旨,昭告天下及西洋各國,我大清即日起正式對日宣戰!”

安州城外

徹骨的冷雨當中,一隊隊官兵正扛着武器旗幟,低着頭在泥濘的道路中艱難的奔進。這個時節朝鮮的天氣還冷得嚇人,再加劈頭蓋臉的雨水一澆,這些剛剛從平壤撤離回來的第五師二十一團的官兵渾身下全是泥漿,一個個凍得直哆嗦,時不時還有拖着炮車給養的騾馬不留神陷在了泥沼當中,喘着白氣嘶聲長嘯,立時便有士兵圍攏前,叫喊着口號拚命拖拽。晦暗的天空下面,整個大軍就像是不會停歇一刻的潮水,穿過安州向著鴨綠江畔滾滾而去。

杜振武站在安州城外的小山丘,一動不動的望着行進的隊列,目光和雨水一樣,透着一股莫名的寒意。

朝廷嚴旨斥責,第五師二十一團星夜從平壤撤離,這就意味着大清控制的朝鮮北部將不戰而拱手送給日本人。朝廷要放棄平壤退守國內,以保持內線作戰之優勢,杜振武身為領軍之人自然還能理解,可第五師留二十一團殿後阻擊日軍怎麼就換來朝廷如此嚴厲的斥責?此次日軍表面猝然發動進攻,可事實日軍準備之充分攻勢之猛烈全然超過了戰前對於日軍兵力運用的判斷,尤其是日軍精銳第五師團,其主力基置側翼掩護於不顧,以突進之勢直逼平壤,這種危急關頭,駐防朝鮮的第五師理所應當擔當阻擊日軍的重任,甚至極有可能抓住日軍第五師團先頭部隊孤軍深入的機會,給日軍以迎頭一擊,可朝廷為何硬生生逼二十一團從平壤撤軍,不僅白白錯過了痛擊日軍的大好時機,還非要把阻擊日軍的任務交給第三旅?

細密冷雨中,杜振武肅然而立,凝重的神情中透出一絲說不出的紛亂。軍人戊邊卻不戰而退,其中的怨氣鬱悶可想而知,這些也都還罷了,讓他感到心亂如麻的,是胸口那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大戰未開,朝廷就出人意料的將第三旅調往安州定州一線,名義為掩護第五師之側翼,防備日軍在定州一線登陸,而原本距離定州安州更近的第五師部隊,卻被要求撤往鴨綠江駐防,不僅朝廷戰前的安排讓人看不明白,開戰之後,更是嚴令第五師全部退守鴨綠江,把阻擊殿後的任務交給了第三旅,朝廷這樣做是想讓第五師保存實力,還是有着什麼更深的用意?

杜振武忽然有些不敢深想下去,只覺得心頭冒出的那些想法,就像千萬根鋼針一樣刺入到骨髓當中,冰冷徹骨………………

“是誰他媽的下令從平壤撤軍的?給老子滾開,老子今天要殺人,老子要誰他媽下的混賬命令?”一陣吵嚷聲中,就看見第三旅旅長應寬瘋了一般,大吼着推開身前阻擋的士兵,幾個大步就走到杜振武身後。

杜振武緩緩轉身望向大喊大叫的應寬,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

“是我下令讓二十一團從平壤撤退的,怎麼,你應寬難道有異議?”杜振武冷冷的哼了一聲。

“戰前軍事會議早就議定,第三旅守安州定州一線,掩護第五師側翼,第五師留二十一團防守平壤阻擊日軍進攻,當時你杜振武杜師長在會紅口白牙說的清清楚楚,平壤阻擊戰二十一團至少要遲滯日軍的進攻五至十日,可現在日軍才剛剛攻到平壤城下,你的二十一團就不放一槍撤離了平壤,把平壤拱手送給日本人,這他媽打的什麼狗屁仗啊!”應寬扯着嗓門大聲嚷道,吼到最後聲眼圈都紅了。

杜振武強壓在心頭的火氣被應寬剛剛的這一番話一下子撩撥了出來,一個大步走到應寬面前,揚起手中的馬鞭便是狠狠一鞭。

“放肆!戰場局勢瞬息變化,調二十一團撤離平壤,是按照朝廷保存實力內線作戰的方略執行,難道你應寬連這點道理都不明白?是不是我第五師的行動還必須向你應寬請示?你應寬眼中還有沒有軍紀國法下尊卑?!”

“你平日裏說的斬釘截鐵,看到日本人卻是畏敵如虎,老子不服,老子今天就算是以下犯,也要和你到皇跟前說個明白!”應寬被馬鞭一抽,紅着眼圈便想往前沖,周圍的護兵見情況不對,立時便涌了過來,一把就將他按到在地。

“你不是要到皇跟前辯理嗎?放開他!”杜振武冷笑一聲,從一旁參謀手中拿過一紙電文扔到應寬懷中,“你給我看仔細了,這是朝廷嚴令星夜撤軍的電文,你不服?告訴你應小三,少他媽在老子面前犯渾,老子心頭還有一團火!”

應寬一把推開身邊的護兵,抓過了片刻,頓時呆立在原地,整個人像傻了一樣。

這次接到朝廷的旨意,應寬立刻率第三旅從前線撤離,駐防安州定州一線,以掩護第五師的側翼,防備日軍可能從安州方向登陸,切斷第五師撤退的通道。大軍大規模調防,部隊的收束展開,後勤輜重物資的轉運,還有當初在朝鮮建立的那支馬隊的安置,實實在在讓應寬累得半死,這樣一來根本就沒時間去安排平壤城裏的弱水,況且大軍都還沒有安頓好,給應寬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先去把自己的女人從平壤撤回國內。

直到第五師主力撤離到定州一線后,應寬才鬆了口氣,趕忙安排自己的衛兵趕去平壤,把弱水姑娘從平壤城裏接出來,然而誰曾想留守平壤阻擊日軍的第二十一團忽然從平壤撤離,將平壤拱手交給了日軍,應寬的衛兵冒死摸進平壤城,好容易找到侍候弱水姑娘的僕人才知道,日軍進城后弱水姑娘來不及逃脫,被日軍士兵堵在了院子裏面,弱水姑娘不堪侮辱投井自殺了。

消息傳回,應寬頓時跟瘋了一樣,到處找杜振武要給他拚命。在應寬想來,如果不是杜振武下令讓二十一團匆忙撤離,弱水又怎麼會落在日軍手中?可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下令撤退的居然是朝廷的旨意,甚至電文裏面連杜振武派二十一團留守平壤,都遭到了朝廷的嚴厲訓斥。這一刻,應寬只覺得一口熱氣沖胸口,喊又喊不出來,差點一下子跌坐在地。

這個時候李奇峰聽說了這裏的事情,也顧不得正在安頓朝鮮宗室的事情了,匆忙趕了過來。他心裏明白這些天杜振武心氣不順,應寬又是個二杆子,大軍撤離的這個節骨眼,兩個帶兵的人真要是鬧了意氣出了什麼事情,那天可就真要塌了。

見到杜振武后,李奇峰悄悄將自己剛剛得知的弱水姑娘的事情告訴杜振武,原本還想勸解幾句,讓杜振武不要和應寬計較,沒曾想杜振武卻忽然擺了擺手,有些默然的走到應寬身前。

杜振武素手而立,望着一旁的山巒起伏,心中忽然湧起一絲難言的苦澀。錦州的那個夜晚,中毒而死的月兒,自我放逐到朝鮮的磨礪,似乎在這一刻都涌了心頭。

“男兒為了女人也不算什麼丟臉的事情,”杜振武轉過身望着應寬肅然說道,“你要報仇可以,但是朝廷有嚴令,不得和日軍在朝鮮糾纏,回鴨綠江,在鴨綠江邊還有一場血戰,我聽說率先攻進平壤的是日軍第五師團十一聯隊,到時候我把十一聯隊交給你,你要胃口好就全吞下去,我一個活的不要。”

說罷,杜振武大步走下山坡,望着身邊那些因為撤離而有些意氣消沉的士兵大聲說道。

“都給我提起精神來,男兒何懼不能血染沙場,回鴨綠江,和日軍血戰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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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甲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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