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紅顏芳菲
(八)
衛侍郎夫人葛青傷得嚴重,饒是衛太醫擅長內症之術,也只能將她氣脈定住。那馬上一揚,先是前胸砸在馬腚,后又仰落,脊骨受損,葛青一幕紅衣墜地,躺在床上氣若遊絲,整整三日睜不開眼。
勇毅侯府怎麼想到,竟在自己組織的馬球場上發生這樣的事。須知順安侯衛家德高望重,紛爭權勢不謀其中,那是京中人所共知的和善人家,如何竟傷了其府上大夫人。
勇毅侯老夫婦與二爺沈誠惶恐賠罪,滿京城遍尋名醫為葛夫人療傷,並親自送人蔘、鹿茸、海馬、靈芝等名貴補藥上門。另一方面,又派家奴尋訪那天的哈巴狗主人。然而那隻狗卻為流浪狗,當天也不曉得從哪裏竄出,因為屁股上插了枚牙籤,痛得撒腿吠叫。
順安侯府對此就算想找人拚命,可也不能逼着勇毅侯府使出法術,把人變好回來。畢竟那馬球場上喧囂鼎沸,人來馬往,誰會去在意一小隻狗。看勇毅侯府這般赤誠致歉,就差肩披荊棘跪在衛家門前負荊請罪了,衛衍正夫婦還能說什麼,只能是到處尋找好的骨科大夫,以助葛青續命。
葛青面容蒼白在床上靜息了三天,婦人鼻高眉秀,雅然清淡,亦或是真就硬耿,第四天竟驀地醒轉過來。
只是傷及骨髓,實不好治,但能醒已然叫闔府鬆一口氣。
聽說當年元極宮中有個奇醫,擅長傷骨醫治,先帝廣徵西塞時曾受過骨裂之傷,便是他不聲不響醫好的。此人叫宋蓮,脾氣古怪莫名,衛衍正的父親當年與他一同在先帝身邊,衛父擅內症而宋蓮擅外傷。
衛衍正現今用着好葯給兒媳續氣,可這內損拖延不得,必是還須找個這樣的人,只不知道宋蓮與徒弟雲遊去了哪裏,又是否還在世上。因此廣去書信與醫中舊友,並散出消息重賞打聽。
宮中皇帝在早朝時聽說了,當朝頒佈了尋醫令,讓盛京城內外及各州府粘貼告示,尋找這方面的良醫。
衛衍正想起早些時候,自己還把翹翹的尿布掛在笏板上,皇帝沒有追究,後面孫女百日宴時還御賜了一堆寶貝,這次皇帝又幫助發佈告示。皇恩浩蕩,衛衍正驚顫感動得連忙跪地叩謝。
皇帝蕭宥可沒有多說的。他是二十七歲登基,太子今年七歲,在皇後生下太子前,皇帝後宮中的那麼多女人,都沒有懷孕的。
只蕭宥性情醇仁,清雋爾雅,許多事都習慣與紀皇后商議。紀皇后冷靜威儀,處事自有叫他服氣的一面,譬如傅太后把握着軍-權,登基前皇帝無子未嘗不是一個緩兵謀略,故而蕭宥並無因此置喙。
等到皇后誕下太子后,宮中才陸續有了龍脈的喜訊。衛衍正也是個聽不懂旁話的楞子,但凡有人懷孕,他只要接了診,便會讓人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來。
不過這些事,皇帝心下知着就行了,不需要說起。況元極宮地勢低清,四面盆地,冬春比較陰濕,他自年前略感骨頭酸痛,便尋得良醫亦可為御用。
金龍寶座上,皇帝蕭宥發戴玄冕,身穿明黃色十二章紋龍袍,隔着垂珠淡笑道:“不是太后說過,貴府的衛姮要逐朕的太子?既是如此,朕便關照亦是理當。”
皇帝區區一句玩笑,不過是為著凸顯對蕭家天下臣子的重視,又或是借事向傅太后討好。
然這話說得,倒有些把衛家往前推了。須知,大晉王朝男兒二十及冠,男婚女嫁,男當二十,女當十六,衛府大小姐比太子蕭欽小之六歲余,便不適太子妃之位,年齡倒甚適合東宮側妃位的。
更何況,那幼女小小,美貌便已得傅太后讚不絕口,從小內定也並非不可。
還真什麼勞什子太子妃啊……側妃,宮中是能消停的么。算算年紀,衛衍正那時候應該活着,還能在太醫署當差護庇。衛衍正根本不敢考慮這些,只願自己孫女父母雙親健在,有人陪伴便滿足矣。
他膽戰心驚,這話回去對老太婆也不敢說,尤其現在大兒媳尚且堪堪重傷未愈之際,生怕再惹她多煩心。
因着沾了諭旨的光,使得不少行醫術士登門拜訪,其中不乏外邦之人,所得之葯雖不見太大效果,然命終歸是虛虛地續着了。
侯夫人畢氏難過又自責,偌大個蠻婦,整日帕子在眼角拭不停手。
馬場當天看大兒媳那般風華絕代縱馬奔騰,她心中還頗感暢然。怎料下一秒竟突發事況,早知道就不該讓她上馬了。反覆着埋怨自己,沒有看好周圍的環境,沒有勸住葛青。
想起親家當初把如花似玉的姑娘交在她手裏,卻沒有把人照顧好。
二夫人傅夢竹亦從娘家匆匆趕回來。原本那日是要一同去馬場的,只娘家傅府老太太要去郊外賞春,因想着祖母許久不見小兒,傅夢竹便帶着三個小公子和女兒衛怡回去了。
早知道就不去,早知或該把大嫂拉上一同去看花。
看着直卧在床上的大嫂,清瘦蒼白如同脫了個形,卻還在做着淡定。當日試穿騎馬服,葛青把淺紅色窄袖衫套在身上,恁的腰細苗條。傅氏還羨慕大嫂,自從生了翹翹彷彿都被帶得美起來了,生的閨女多有福氣啊。哪裏像自個,生下衛怡后虛弱,動不動腰酸腿軟,以後再不打算生了。
只恨不得時間迴轉。
反倒是葛青,雖氣息無力,卻安慰她們,說道:“世上哪有那麼多的早知道,沒有早知道,只有既定的已發生。既是已如此,便去找辦法對付。左右我還能睜開眼,看到床頭伏着一顆毛茸茸的翹翹腦瓜兒,便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翹翹親母親,每日醒起,奶娘給她打扮得嬌憨精緻,喂完吃食,她便定要往葛青的卧房方向撲。
小小的身子,也沒人教她,她自己意識到不能上-床吵擾。只扶着床頭,嫩嫩的小手兒去摸葛青的臉龐、鼻子和眉眼。孩童體熱,那手指肉-軟而溫香,充滿着繾綣愛-撫。
葛青每每便對她笑起:我們翹翹寶兒可真暖呢。
衛衍正在太醫署多年,宮中同僚眾多。眾要好的太醫會診,亦不斷有好葯尋來,奈何葛青起起伏伏,總也不見好。
這陣子真是辛苦了表妹孟芳欣,素日除了幫忙帶孩子,林雁和張媽在床前給葛青擦身揉按時,她也總是親力親為地幫忙,一口一口葯湯吹涼了餵給葛青喝下。
葛青是家中獨女,母親只給了她一個哥哥,沒有姐妹,這個遠房的表妹,素日並無交往,這半年多來卻如似親生,而且因着性子爽落,彼此更是無話不談。
葛青不免愧疚道:“表妹來京探望,我本意要為你尋一門親事,好成就一段姻緣,素日亦可有個走動,怎知道今時卻成如此。我已同母親和二嫂囑咐,來日若然遇到好的人選,定要想起表妹來。女人青春短暫,等不得多少年,如今我自顧不暇,表妹擇日或可隨官船回去,不能勞煩你耽誤在此。”
孟芳欣瞅着這樣的表姐,思及初見時雖雅素卻放光芒的一幕,心碎得直泣淚。
這陣子翹翹纏不了娘親,只好纏起來芳表姨,到底婦人說話柔聲軟語,口音相似。
一歲起變得開始愛學東西了,喜好動彈,一刻也不得停。孟芳欣也甚是好耐心,懷裏兜着不住往下滑的翹寶兒,一邊對姐姐哭到:“那次真該最怪我,若攔住表姐,不讓你上馬,便什麼事也沒有。二那小狗我原也是見着的,只懷裏抱着翹翹,分不得身站起,也沒曾想它會衝去場上,惹來事端,表妹罪過大了。緣分之事可遇而不可求,至於那些表姐再不要掛心,把自己照顧好才是眼下頂要緊的。”
嗤,這卻是什麼傻話。
葛青近日聽了太多悵然的話,便慢聲安慰道:“怎可學我母親把什麼都往身上攬,你若心疼我,就不要再和他們一樣。世事多方多面,誰又能預料到那許多呢?……或者有些人來這一趟的時間,本來就短。”
說著,明睿的眼眸眺向格柵窗外的綠樹,樹葉影影綽綽,好生茂盛啊,彷彿又看到那馬場上馳騁的麗影。她亦覺得自己洒脫極了,心裏憧憬着未來女兒的綺繁。
一直拖到四月下旬,奇醫宋蓮始終無有消息,又一年端午將至,天要開始熱起。她亦日漸虛弱,知道自己強撐不住,蓋以時日無多了。
彌留之際,把衛謹叫到床頭。
衛謹早已從湖南將將趕回,日夜伏在夫人床前陪伴,若大個修偉男人,堪堪憔悴了一圈。懷裏抱着酣睡的翹翹兒,把她小心翼翼托至葛青手上。
睡着的翹翹半張臉貼着葛青的手肘,櫻桃小唇瓣,氣也若幽蘭。真是甚少見的美人胚子,生得無一不精緻。還慣愛花花草草,帶香氣兒的,帶珠光寶氣的,她喜歡便會瞧着不放,你給她她便抓到。
應是個不吃虧的小厲害姑娘,這樣頂好,不要拘着她的性子發芽。
葛青盯着翹翹長卷的睫毛,一隻手撫過她細嫩的手指,小手腕也柔,不會很粗,嫩嫩的勾人疼愛。她慢慢地捨不得放。
抬起下頜,對丈夫說:“看看我們的女兒,是我一生平凡之所出,但她可得這世間一切的好。今我這一去,再瞧不見她長大。夫君尚且年盛,不需守着,我亦命令你,務必續弦。只唯有一件事,他年無論進了何人,絕不能讓我翹翹受半分委屈。”
衛謹攥着妻子的手,男人清雋面龐上盛淚,應道:“夫人只管寬心,衛謹知道該怎麼做!”
十年相處,已是親人,侯夫人畢氏豆大眼淚嘭嘭冒,在旁大聲接話道:“放心,我家衛姮必會成為幸福驕傲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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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草莓醬”,灌溉營養液+102021-04-2015: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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