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金秋光華
(十)
順安侯府大老爺衛謹續弦,各家媒官、媒氏自是無有不應之。
要知道順安侯衛家在京中的風評是頂頂好的,府上門裏門外清風亮節,幾代無有納妾傳統,衛太醫更是嚴令不允,連家奴們都門房乾淨。雖然衛侍郎鰥夫,可前任夫人美德傳頌,衛侍郎本人更博識多通、青年才俊。因此不稍幾日,便有諸多世家名帖被媒婆送上門來。
可照衛謹的說法,無論是誰人家的女子或婦人,皆要當面和翹翹相處一下。
當那些女子把翹翹或摟在懷裏,或攬在膝上,姮姮長、翹翹短地叫着的時候,衛謹卻始終覺得缺少了些什麼,最後終是搖搖頭。
他亦知是自己苛刻了,因此對家世、外表皆降着要求。
送媒氏出府,八月漸已入秋,院中台階上清涼愜意。已經上門來看了十幾個,卻都是不滿意,畢氏也覺得甚不好意思。
路上塞了個大紅包,說道:“嬤嬤辛苦,還望再多費心力。”生怕兒子太挑剔,媒氏們都不幹了。
媒氏眼角一顆痣,是極有眼力之人,天生吃這碗飯的。嘆道:“衛大人的心思老身何能不懂?只是人都為感情之物,要使得互相融洽,也總須時日相處,這一面兩面很難就能看出來的。”
畢氏無言反駁,可她那兒子,多少張浩大圖紙,一雙眼力見也是十分歹毒。
“唉,我會勸他的。”畢氏說。
“來,乖寶,輕輕一邁。”說時,假山旁的小徑上傳來婦人輕語,有着柔潤的蘇杭軟語,聽了極為舒適。
媒氏舉目一望,問道:“那位是,莫非二夫人?面相卻不像,瞧着陌生呢。”
畢氏順勢看去,卻是表夫人孟芳欣在扶着翹翹學下台階。婦人梳着滿月髻,上插幾枚雅緻珠釵,保養適宜的臉上滿是寵愛。
台階矮矮,她剩了最後一階哄她自己走。翹翹伸着小腿小心一邁,她便撫撫她的小腦瓜,誇獎地給了一塊小餅。
畢氏愣怔怔的瞧着這一幕,忙答道:“是葛青娘家的表妹。嫁過一次和離了,來京城同表姐散心,怎知發生了這樣的事。”提起來眼眶又濕。
媒氏哦然,頓了一下,忽然道:“侯夫人恕我直言,也不怕得罪,府上也不用再勞老姐妹我打問哪家女子了,這滿京城的女子,獨有眼前的這位最合適。一個鰥着,一個和離,又都為知根知底。”
說著揖一揖禮,告辭了去。
畢氏從前並未往這方面想,只一心單純覺得孟芳欣照顧得極好,如今被媒氏這般一提點,便忽然茅塞頓開。
說來這表夫人,她還甚喜歡的,雖則出身商賈富庶,卻無銅臭庸俗。不僅大方清落,容貌佳麗,這些不說,且亦是個果決堅韌的,因與夫家不和,便果斷和離。這在婦人之中是極少的勇氣。她翹翹就該放在這樣的人名下將養。
再則這些日子以來,人品亦在跟前瞅着,昔日照顧葛青如同親姐妹,葛青去后對待翹翹更如親生。
畢氏越想越看越覺得是,卻又怕孟芳欣嫌棄,又或是兒子不同意。
遂便先來試探探口風,對孟芳欣道:“時日飛梭,去歲你來府上祝壽,你我婆婦幾人交談甚歡,宛若昨日。今葛青一去,留你一人獨在府上,還要幫忙照看孩子,我老婦人心裏也過意不去。只如今翹翹兒黏纏你,我這生怕你突然一去,孩子怕要不習慣,有心將你留在身邊。想為你尋一門五品官員,卻又思及衛謹,衛謹此兒生性耿直,不擅言表,卻是為可託付之人。我有意將他配你,又怕他一個鰥夫折損了你的矜持。”
這些天侯府門前媒氏來而又往,進出許多個年輕女子婦人,孟芳欣自然知道怎麼回事。
只沒想到侯夫人竟會提到自己。她卻是個已和離多年的人,於家世於禮俗,本都不該提到她。
臉頰燒紅,放眼看向窗格外。一條鵝卵石小徑幽幽通向後院,有長桿上晾曬着的緋色官服,隔着月牙門被風吹得一盪一盪。朝中四五品官員皆着緋衣,再往上着紫衣,官至三品以上可拜宰相了。
只那寬展的朝服,在風中盪出形單影隻、寡淡孤清的弧擺,想曾經錦泰院那般祥和,如今卻。
聽得孟芳欣動容,雙膝一福,垂首答道:“侯府德高望重,侯夫人豁達仁慈,衛大人乃棟樑之才。回觀芳欣出生商賈,原為離過一次婚的婦人,何德何能被侯夫人提起。若然嫁個不相識的官員,相比之下卻是福氣了,只怕不配,何堪叫‘折損’。且與翹翹這些時日,早已將她視若親骨,青姐姐代我如親,時常交代不必拘着翹翹兒性子萌芽,我亦害怕他日不能將她如花呵護,一直不忍提辭行。今無其他作想,唯望孩子幸福,芳欣唯有叩求不棄。”
說著雙手並之於前,臉貼手面行了重重一禮。
是了,旁他都無從緊要,孩子是最重要的。侯夫人深受感動,回頭來便強硬地對兒子勸說。
衛謹對孟家遠親,平素幾無關注,卻如何肯答應。奈何不得侯夫人幾番道理:“你自己看看外面,比一比媒氏之前叫上門來的其他女子,再來說話!”
衛謹也知無話反駁,遂問:“那也須得對方同意。”
畢氏這才道:“我早已私下同她問過,她亦捨不得將孩子擱下,說若為著翹翹好,她願意。其餘的你自己出去同她說清楚吧,這些事還得你們親自說好。”
八月桂花飄香,孟芳欣正抱着翹翹站在桂樹前教她識花。年輕婦人發綰傾髻,插淺藍花簪,面容耐耐含笑。並不過分繁複,一切精緻恰到好處。
“桂花葉子碧綠,兩頭尖尖,嬌小的花朵兒金黃金黃,就像天上閃爍的星星。”
“稀稀~”翹翹含糊不清學語,小手接過遞來的花枝晃蕩。畢氏先去攬走她,衛謹走到孟芳欣跟前。
一抹熟悉的清風拂面,孟芳欣臉一紅,只是看着桂花枝頭。
衛謹對她說:“滿京城都道本官女兒出巧,小小年紀就已得宮中垂青。明珠生蚌,是先夫人的功勞。但因皇宮中的褒獎,使得近日朝臣多有結交,卻不知是喜是憂。然她在我心中是和璧隋珠,極珍貴的,也願由着她這樣驕傲。你若願意同我照顧,我深表感激。”
男人嗓音低醇,如甘泉清潤。孟芳欣心間顫跳,目不敢揚視,低頭答說:“便能為表……衛大人分憂,照顧翹翹長大,我寧自己不生養都可的。”
衛謹便拱手禮,關懷一嘆道:“倒也不必如此苛刻,順其自然就是。”
因年歲都已是成年之人,不必扭捏拘泥,況這些時孟芳欣也一直都在府上,遂便將時間定在了九月中旬。
消息傳到蘇州刺史府上,刺史夫人感慨難言。
孟家雖說是遠房,可早年葛夫人並不曉得有個什麼孟家。自孟家發達富貴后,孟母時常登門拜訪說話,夫人長夫人短的叫着,葛夫人性子溫和,便就走得近了。這一遭一遭的,叫她一個婦人家應接不暇。
想到女兒早逝,許多事多得孟家幫忙,怕這也是最好的一種選擇了。畢竟知根知底的總比不知道的好,況且一年來孟女對葛青與翹翹的體恤,葛夫人亦從信中有所聞的。因此亦書信隨船備禮發至京城。
孟母拉着葛夫人的手寬慰,拭着淚說:“刺史大人與夫人您若是不棄,今後我們就是一家人,芳欣在京城,只管當做僕從去使喚,那是她命里該得的,是福氣。”
這段時日以來,孟家已經在盛京開了多家分鋪,更置了京倉購了城外農莊。他家共兩個女兒,大女兒是女婿入贅上門的。二女人本就清敏能幹,如今嫁入侯府續弦,其中關係人脈,是為豁然。
為了表達對侯府的敬重,孟家給二女兒的嫁妝亦出手慷慨,不僅京中的二十餘家商鋪、一個田莊都算作嫁妝,老家的財產股份田產等,百分之二十亦都劃到了孟芳欣的名下。
如此豐厚,堪堪讓順安侯府增添了不少銅臭財氣。孟芳欣亦敬重侯夫人,成親時將這些鑰匙賬目交於婆母保管,只畢氏慣來喜好口食之欲,對這些無有暇心,又都交回給她自己。
盛京各家高門士族,納妾外宅比比皆是,對此都是理解的。畢竟續弦正房,光明大義。況侯府大夫人墜馬,老家遠房表親床前服侍,人去后又悉心照拂幼女,再加上此前葛青帶孟芳欣參加過不少世家婦的應酬,談笑風生間,早已在人群中博得好名,這發展本在尋常之中。
孟家特特在京中租了個精雅別苑,送女兒出府。擺酒那日,衛謹與孟芳欣紅袍綠裙,因為衛家被宮中垂青,官員們有心主動結交,前來恭賀送禮的人不少。翹翹兒嬌滴滴地站在門檐下,卯着櫻唇含糊不清:“爹爹。”
二房傅氏哈下腰去對她解釋:“乖寶,芳姨照顧你和大伯,以後和翹翹是一家人了,翹翹可改口叫娘。”
翹翹有點聽不懂,但就覺得,自己以後也和二妹一樣有娘。舉目看向門外的石獅,晌午陽光打照着獅身,像燦燦地會發光。她看着那道空曠的光芒,忽而恬蜜笑起,說:“娘。”
俏美的臉蛋陶醉,幸福極了。於是那光就去了。
為表對葛青的敬重,這是葛青留下的女兒。孟芳欣沒讓翹翹叫娘,只叮嚀她叫芳娘便好。小兒心性健忘,翹翹兒漸漸不記得也忘了府院外的光,無憂憂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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