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阿箬從未和神神鬼鬼之流打過交道,不過料想通了靈智的蛟龍,應當聽得懂人言。
可到底該說什麼,又格外讓阿箬為難。難道該對蛟龍說一句:“請慢用”?以及,“妾身皮糙肉厚,若是硌着龍神大人的牙了,還望見諒”?
沉默須臾,她清了清嗓子,說出了醒來之後的第一個詞,“多謝。”
話音落下后她感到了一陣輕微的晃動,是那蛟龍昂起了龐大的頭顱,緊接着是一陣地動山搖的笑聲,震得阿箬幾乎站不住。但蛟龍才不管她,自顧自的笑着,血盆大口張開,露出森然猙獰的長牙。
“樾姑百姓每五年為本座送來年輕處子,每一回送上的女人都大同小異,到了本座面前不是哭就是鬧,要麼就是耽溺於夢中,死得安靜乖巧。你是第一個對本座道謝的,莫非是個傻子?”
巨龍高高揚起的頭顱發出了人的聲音,阿箬現在已經學會了淡然,冷靜的站穩身子,抬頭衝著上方的龍首說:“傻子如果有承認自己是傻子的能力,那便不是傻子了。”
頓了頓,她繼續道:“龍神大人說,之前被送進湖底的女子大多耽溺美夢,在夢中死去。這樣看來我方才做的那個夢的確是大人您所賜的,我是為這個夢而道謝。”
“本座聽不得女子流淚,可來到本座這裏的人一個個都哭鬧不止,甚至還有抽搐失禁的。本座不忍見她們如此痛苦,只好施法,讓她們在夢中安然死去。”蛟龍這番話說的道貌岸然,彷彿是真的是給了莫大恩賜。
阿箬笑着靜聽,並不反駁,只是籠在袖中的手悄悄摸索。
“可你卻醒了——”龍類金色的豎瞳忽然看向了阿箬,似是在嫌棄阿箬不識好歹。
“浪費了大人一片心意,妾身也十分惶恐,請大人恕罪。”阿箬做了九年的奴婢,最擅長的就是說這些貌似謙卑的場面話,湛陽翁主那樣矜傲的金枝玉葉,過去都能被她幾句話哄得眉開眼笑,“妾身在夢中見到了已逝的故人,心中十分感激大人。大人不愧是無所不能的神仙,竟能知道妾身心中所想所念。這實在是……”
阿箬不確定這位龍神是不是有窺探人心的能力,如果她心裏的想法它都能清楚的讀出,那她現在就可以考慮放棄暗中的小動作認命等死了。如果它不能,阿箬則需要弄清楚它究竟是怎麼讓她在夢裏重現自己過往經歷的。
阿箬小心翼翼的拋出了問題試探,然而蛟龍卻只是慵懶的環繞着石宮大殿遊動了一圈,巨龍的聲音如同雷鳴:“你應當知道本座要如何待你吧。”
“大人要吃了我。”阿箬低頭,頗為平靜的回答。
她裙下的雙腿其實在微微發抖,可她刻意表露出了從容的態度,就好像一會她真的是來這裏做新娘的。
她讓自己表現出超然的姿態,以此向蛟龍證明自己和過去那些女人不同——但願這份不同能夠引起蛟龍的好奇心,從而讓她有機會再拖延一下時間,“大人打算怎麼吃掉我?”
“今年沉入湖底的人很多。”蛟龍四下張望:“本座並非茹毛飲血的野獸,每五年索要貢品非是為了口腹之慾,你們一口氣送這樣多的人下來,倒是讓本座為難。”
“既然不是為了吃,那你每五年索要一個處子是為了做什麼?”阿箬問道。
蛟龍調轉龍首給了阿箬一瞥,眼神中表達的意思顯然是輕蔑,“死到臨頭,竟還有求知之心。”
阿箬聽到蛟龍的譏諷后,學着記憶里湛陽的模樣裝腔作勢道:“我可是勾吳國的翁主,皇族的人縱然是死,也不能狼狽。”
蛟龍緩緩游過阿箬身邊:“你不是皇族。”
謊言輕易就被拆穿,阿箬一邊疑惑,一邊讓自己冷靜下來,揚起一個冷冷的笑,“龍神大人也會在乎人類的尊卑么?”
“凡人在本座眼裏,都是一樣的低賤。本座不在意被送來的祭品在你們凡人那邊有着怎樣的地位,只要那是能滿足本座要求的年輕未嫁女子就行。”
“那在下斗膽再問大人一句——大人為何一定要讓我樾姑城每五年獻上一女呢?”
“我保你樾姑風調雨順,你們難道不該予我答謝?我過去曾去過凡人的集市,販夫走卒間都講究交易公平,憑什麼卻要本座對你們予取予求?”
這話乍一聽來沒什麼毛病,但細細一思卻又滿是漏洞,就如同夢裏那骷髏一樣,張嘴說的儘是歪理。
“商賈要麼以錢幣交易,要麼以物易物,可大人您要的,卻是活生生的人命。樾姑百姓可以為您修建廟宇、供奉香燭,也可以用每年的收成、購來的奇珍獻祭與您。但您要一個活生生的女孩兒拜別父母,葬身湖底,實在是太過殘忍了。”阿箬說著,悄悄靠向身後的石柱,以免自己發軟的雙腿支撐不住身軀,“更重要的是——樾姑百姓從未乞求過您的庇護。”
這句大逆不道的話說出來后,阿箬心一橫,將積攢在胸臆的怨憤之言也一口氣傾倒,“我查過典籍,您是在四百八十六年前忽然降臨定颻湖的,在這之前樾姑城雖不算風調雨順,偶有洪澇或是霜災。但歷代勾吳國主注重堤防修建及災民賑濟,至多在人力不能勝天的時候派出巫祝出海求仙,可也沒聽說哪裏的仙人讓我們每五年進貢一活人哪。”
她語速極快,條理卻是無比清晰。她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就是要激怒這條龍。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龍嘯撲面,整座湖底石宮都在顫抖。
所謂的龍神雖然在和阿箬交談時維持着它的矜持高貴,可是憤怒之時還是徹底撕下了偽裝,露出了猙獰模樣。
阿箬在龍首衝過來的那一刻敏捷的閃躲到了石柱后,避免了被生吞的結局,但龍尾從後方繞來,眼看就要一下子將她劈開成兩半。
阿箬捂着頭蹲下,但是意料中的疼痛並沒有襲來,晃動的湖水漸漸平靜,蛟龍詭異的停頓了一切動作,阿箬哆嗦着抬頭,被近在咫尺的龍瞳嚇得往後一退。
蛟龍那雙半人高的金瞳中毫不客氣的流露出了譏諷,阿箬這才明白,它剛剛根本沒有憤怒,只是小小的示威——而僅僅一個示威,就已經讓她在生死邊界走一遭。
“過去被送到本座這裏的女孩,大部分都哭鬧不止,你不但鎮定,還敢挑釁。”
阿箬扯着僵硬的唇角,擠出了一個笑。
“但,本座猜得到你在盤算什麼。”
阿箬愣住。
“……總有些凡人不自量力,習慣性的懷抱虛妄的幻想。”龍尾發力,猛地捲起了阿箬,將她吊起,“也有人和你一樣故作鎮定,不知天高地厚,還以為能試着反抗呢。”
龍尾勒在腰身的那一瞬,阿箬疼得幾乎昏死,腰間沒了知覺,彷彿骨骼已經斷裂。聽南邊來的商人說過湘南國的巨蛇,有一抱粗細,但巨蛇和眼前的蛟龍比起來,簡直就是蚯蚓。
阿箬竭力喘着氣,用最後的力氣吐出了一口血,隱約聽見蛟龍嘲弄她:“把你身上藏着的符咒乖乖掏出來吧,凡人縱然從仙門手中求得了黃符,血肉凡胎最多只能驅使一二成的靈力。你對付不了我的。”
阿箬垂着頭,像是死了一般。唯有左手手心,依然緊緊的攥着什麼。
“怎麼,你還想試試?”
“嗯,是想試試。”女子氣若遊絲,卻還強撐着風輕雲淡的語調。
再沒有什麼比這更可笑的了。它見過許多女人瀕死前拚命掙扎的樣子,但當她們意識到雙方實力差距懸殊后,再堅韌也會絕望。
還嘗試什麼呢?凡人生下來就註定脆弱。
阿箬顫抖着將左手送到了唇邊,手上符咒沾染了她的血,開始有淡淡的華光流轉。
蛟龍並不阻止,反倒是好整以暇的看着,權當是看笑話。
掌心攤開,那枚赤色的符咒輕飄飄落地,爆開了一小串火苗,連龍鱗都未曾灼傷,且馬上在湖水中湮滅,簡直毫無殺傷。就如同千百年來,人類每一次反抗一樣,拼盡全力也只燃起微弱星火。
蛟龍終於是忍不住大笑了起來,嘲笑這個凡人的愚蠢天真。
但那符咒卻忽然又有了變化。輕飄飄落地的灰燼變作熔岩一般的流金,自行在地上爬行成了一道詭異的花紋。
這是喚神陣。
方才阿箬以自己鮮血引燃的符咒本根就不具備什麼殺傷性,但這道符存在的意義也並不是為了直接殺死蛟龍。阿箬想要的,是喚醒藏在地宮深處的某個傢伙。
*
凡人天生沒有靈竅,無法吐納天地靈氣,吸收日精月華,自然也就不能修行問道。可凡人會在自己的族群中挑選出一批人,稱之為“巫覡”,使他們掌握簡單粗淺的法術,能與神明交談。
巫覡們世世代代傳承的陣法中,“喚神陣”是最常被應用的——不叫醒沉睡于山川河流的神明,如何向祂們獻祭,又如何向祂們表達人類的訴求?
定颻湖岸上,在目送着三百餘艘小舟沉入湖水之後,勾吳國年輕的巫祝並沒有急於離開,她盯着平靜無浪的湖面,心裏想起了很多事。
五年前她還是個孩子,那年的勾吳巫官還是她的師父。年幼的孩子不通世事,卻已明白了死亡的含義。當她看着一身紅衣的嫁娘被湖水吞沒的時候,她害怕的抓住了師父的手。
但師父神情漠然,岸上其餘的人也都是見怪不怪的表情。大家早就習慣了每五年奉上一位犧牲品,沒有人覺得這有什麼不妥,甚至還有人為此慶幸,慶幸“河神”居然只索求一個女人而不是更多。
在很小的時候巫祝就被教導要對神明虔誠,師父告訴過她,人只要誠心向神明祈願,便能獲得神明的垂憐。
只要虔誠就可以了嗎?
還得付出些代價。
代價是各種各樣的祭品,比如田間收割的糧食、最肥美的牲畜、華貴精緻的玉璧玉琮,以及……活人。
做了這麼多年的巫女,她讓自己始終保持着對神明的敬意。可是勾吳國每五年就要有一個女孩永遠的失去性命,白髮父母喪女時的痛哭偶爾會讓她忍不住懷疑,這樣的犧牲是否合理。以及,繼續縱容這樣的犧牲,有朝一日神明會不會變得愈加貪婪。
今日即將死去的是她的友人——說是友人也不大準確,阿箬只是湛陽翁主的侍女,論身份是不配與她為伍的。在神明眼中或許凡人都是一樣的低賤,但是凡人卻喜愛依照出身和權財劃分三六九等。總之阿箬不算是她朋友,最多只是故人,可這個故人即將死亡的事實,卻讓她止不住的難過。
阿箬是不會甘心赴死的,巫祝熟悉這個故人的性格,知道那張文雅秀麗的面容下,是多桀驁固執的性格。在到達定颻湖之前,阿箬向她索要了一張符咒,喚神符。
“從古書上的記載來看,定颻湖之前不是湖,而是山陵。千百年前這裏被稱作殮玉冢、仙人墦,你不覺得這名字很古怪么?”
“你懷疑,定颻湖下沉睡着……古神?”作為巫祝她從師父那裏聽到過不少描述上古時期神魔之戰的傳說,雖然她無法回溯時光親眼見一見過去,但在很久很久之前,必然是曾經發生過一場驚心動魄的戰役。
人在神的庇護下得以保存,並在九州大地繁衍生息,魔被封印斬殺,成為了過往雲煙,至於神……他們或是與日月山川合為一體,或是沉睡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又或者是雲遊三千世界,總之蹤跡難尋。
阿箬猜測定颻湖下就有個上古時代的神在沉睡。巫祝讚同她的猜測。定颻湖一帶草木長得都比別處旺盛,似乎便是受了靈氣滋養的緣故。也許湖底真的有神,要是祂醒后看見自己“卧榻”前盤踞着一條不知從哪裏來的龍,誰知道祂會不會惱火,要是能一怒之下把蛟龍宰瞭然后回去繼續睡,那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其中風險很大。可那又什麼辦法?人生來孱弱,想要活下來很多時候只能靠運氣。
巫祝僵硬的站在岸上眺望,終於她看見了有微弱的金芒騰升。
巫祝霎時振作精神,雙手結印,率領着身後的巫覡們齊齊跪倒,念誦起了她從小學到大的喚神咒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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