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就算我真是在給你下圈套,可你不還是來了么?”祁峰長老寧無玷在笑起來時眼睛會彎成一條縫,看起來狡黠得像是狐狸,倒是半點不見之前的醉態。
阿箬扯了扯唇角,“因為仙長您對我似乎並無惡意。若是我猜錯了,仙長的確對我不懷好意,那我一介凡人,仙長要想取我性命多得是手段和方法,我縱是費心躲過一時,也躲不過一世。”
寧無玷大笑,彷彿阿箬說了個有趣的笑話,又彷彿只是喝醉了再發瘋。笑着笑着他忽然正色,“你的直覺很准,我的確對你沒有惡意。”在阿箬再次開口之前,他又道:“可有個人卻討厭你。”
“我知道。”阿箬淡淡頷首,“我很好奇,我區區一個凡人,是怎樣招惹到那位大人的。無故遭他嫌惡,小女子實在是誠惶誠恐。”
“他想殺你。”寧無玷睜開了那雙眯起的眼睛,冷不丁說出了這句話。
原本還打算與對方試探幾句的阿箬聞言僵住。她觀察着寧無玷的神情,從這位半瘋半醉的仙人臉上看不見真實或是虛偽。
“那麼您想做什麼?”阿箬放棄了迂迴委婉的說辭,她站在懸浮於半空的玉階上,直視着寧無玷的眼眸。
“救你。”
“如何救?”
“答案就藏在這兒。”寧無玷指着眼前的書海,“或者說,這是一場屬於你的自救。”
他不再與阿箬多話,又恢復了之前渾渾噩噩的模樣,踉蹌着從半空回到地面上,抓起一壇酒對着自己灌,喝的不省人事。
阿箬站在被鑿空了的山腹內四下環顧,在眼前壯觀的景色下暗暗心驚。
她並不完全相信寧無玷的話,說起來她和這個男人也不過是認識了這麼一小會而已。但她願意去思索寧無玷方才那番話的涵義,以及所謂的“自救之法”。
看完這些書是不可能的,一個凡人窮盡一生之力也不可能。那麼寧無玷所暗指的秘密可能並不是藏在某本書中,而是……
阿箬踩着浮空玉階觀察着祁峰的藏書,尋找着其中的規律。口中問了寧無玷一個問題:“你家掌門要殺我,你卻要救我。這樣難道不怕被你掌門歸罪么?”
“祁峰是安全的。”寧無玷躺在碧玉做成的長榻上,眼睛都不從睜開,“祁峰是安全的。”這話他重複了兩次,而後問阿箬,“所以你要不要留在祁峰?”
阿箬笑而不答,轉頭繼續將自己埋進了書山之中。
書閣中不見日月,成千上百顆明珠如星辰一般將此地照的明如白晝。阿箬自來到這裏之後便開始默默在心裏計數,估算着此刻差不多臨近日落,她從玉階上躍下,對着不知是昏是醒的寧無玷揖身行了一禮,“請仙長送我回懾峰去。”
“哦?”寧無玷張開了一隻眼睛,“我已和你說過,祁峰乃安全所在,你為何還要回到懾峰?是了是了,你我素昧生平,我又一副潦倒狼狽的樣子,你信不過我也是理所應當的。”
“非也。仙長仁慈,願對我施以援手,我自是感激不盡。仙長幫我是為了救我,而我回懾峰,也是為了救自己,並沒有辜負仙長。”
“你想靠聆璇君護着你?”
阿箬搖頭,笑着說:“我可不敢。那位仙君看着的確道行高深,卻與我並無什麼前塵牽絆,只怕沒道理護着我。”
然而話雖如此,阿箬卻還是堅持着之前的立場——她要回懾峰去。
“對了,貴掌門找聆璇君,是為了什麼事情?”動身之前,阿箬仍想從對方口中套出些消息。
“為了仙門的紛爭。”寧無玷風輕雲淡的笑了笑,“將聆璇君留在島上,往後什麼雲夢宮、天衢閣都無需再畏懼了。”
紛爭?
阿箬曾見過凡人的諸侯國之間為了土地、錢財而廝殺,原來所謂遠離紅塵的修士和他們所鄙夷的凡人也沒什麼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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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箬回到懾峰下的茅屋時,屋內空無一人。
她站在門口望着黑洞洞的屋子,發了一小會的呆。
聆璇君走了,去哪了她不知道,不過無論去哪都和她沒有任何關係。這些神仙來去自如,造訪時不和她打招呼,走時也不必問她的意見。
她在晦暗的月下悄悄苦笑了一聲,先是摸索出了收在柜子裏的火石點燃了還有些許殘油的燈燭,接着開始收拾略顯凌亂但依舊不染灰塵的房舍。
這個夜晚真是安靜。忽然間她心裏冒出了這樣的念頭。
但這樣的安靜並不是四野悄然無聲,她聽見了遠處的雀啼、蟬鳴和涓涓流水的聲音,安靜的不是此刻的天地,安靜的是她的心。
阿箬護着油燈微弱的火苗,緩慢的坐到了窗邊,默默的將白日裏所發生的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從腦海中翻出慢慢梳理。這是她多年來的習慣了。
夜風呼嘯着搖晃油燈的火苗,她斜眼看着屋內扭曲猙獰的影子,一點點的將自己蜷縮成了一團。她有些困了,但不敢輕易睡去,就這樣靠着牆半眯着眼。
就在這時,遠處嘩啦啦的水聲忽然傳進了她的耳朵。她猛地睜開眸子。
那聲音像是不遠處的河流中有一尾魚躍出了水面。阿箬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關注一尾游魚,但她下意識的循聲望去,竭力以她並不算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眺望什麼。
她看見了聆璇君。
適才發出水聲的不是躍出水面的游魚,而是聆璇君撥動水花的手。他其實沒有走,就在茅屋不遠的潭水旁,坐在岸邊的岩石上,注視着水裏自己的倒影發獃。
欣喜一瞬間充盈在阿箬的心房,就如同丟失千金的商賈忽然找回了自己的錢財、迷途的旅人在撥開枝葉后見到了歸鄉的路。
她似乎有些過於在意他了。
但同時阿箬心裏也十分清楚,這份在意與喜愛或是依賴無關,她在意聆璇君,只因為他對她而言“有用”。他是她在險境中的的護身符,是她前行照亮道路的火炬。
人本就習慣於算計得失,利益是推動決策的最好籌碼。阿箬感激聆璇君,如果有機會能夠報恩,結草銜環在所不辭。但為了自己能夠活下去,她不能輕易放開聆璇君。她站在窗前,看着晦暗月色下純白的身影,嘴角不自覺的勾起。在飛快的想好自己一會要說的話之後,她放下油燈快步走了出去。
夜晚的山路並不好走,但她本就不是什麼嬌養的女子,磕着碰着了也不覺得有多疼。起先她步履匆匆,生怕月下的那一抹素白是泡沫般眨眼即逝的幻影。後來靠近聆璇君了,她反倒刻意放緩了腳步,就好似她只是外出散步,與他不期而遇。
寧無玷說,樂和真人拜訪聆璇君的目的是希望這位七千年前縱橫九州的祖師爺能夠留在島上幫助劍宗在仙門爭鬥中獲利。不過阿箬猜,那位樂和真人一定是失敗了。
她越是靠近聆璇君,便越是能感覺到他的心情不是很好。在凡人的觀念中,先祖蔭庇子孫是理所當然的事,但顯然聆璇君只將浮柔劍宗這群人視作累贅負擔。
可即使如此,他為什麼不走呢?
這個念頭在心裏轉瞬即逝,馬上她就想到了答案——因為他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了。
七千年對他來說只是睡一覺的時間,千年前與千年後他都是一個模樣,可是九州四海在七千年裏卻已變幻了模樣,別說物是人非,除卻頭頂日月,眼中所見一切都不復往昔,他是這陌生天地間的流浪者。
不過這樣的想法才一冒出腦海,又被阿箬狠狠壓了下去,她覺得自己是將聆璇君想的太過多愁善感了,事實上他心中說不定根本就沒有那麼多複雜的情感。就好比此時阿箬猜測他心情不好,證據只是他漫不經心撩撥潭水的手而已——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惱怒這種情緒,純粹只是無聊而已。
阿箬走到了他的身邊,學着他的樣子在石頭上盤旋坐下。聆璇君沒有阻止她,也沒有搭理她。阿箬看着眼前的山月與幽泉,聽着百步之外瀑布飛落的隱約雷鳴,用如同閑聊一般的口吻說:“島上有趣的事物可真不少。”
少年微微側首,阿箬余光中瞥見他欲言又止。
他一定是想要反駁她的,也許在他看來,這世上就沒有什麼是有趣的。
阿箬是故意這樣說的,就是要在他那如同死水一般的心中激起些許漣漪,他想要反駁她才好,反駁是交談的開始。
“越過懾峰,有十分美麗的景色,您見過么?”阿箬指着前方問他,不等回答又道:“再往西走,是一座藏書閣,那座藏書閣比我們凡人皇帝在國都修建的文華宮還要宏偉千萬倍。我今日去了藏書閣,在那裏見到了十分有趣的故事。”
她第二次將“有趣”這個詞說出了口。
聆璇君抬了下秀美的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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