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曲折人生路

第120章 曲折人生路

——作家曹一心(曹逸興)口述實錄

我於1931年農曆八月初八日,出生於安鄉縣安成公社,當時的四分局。父母給我取名曹博官。我上有哥哥、姐姐,我是兄弟姊妹中最小的,大家都叫我滿伢子。

我7歲那年,進入漢壽縣維新鄉第七保國民學校念書。一年級都沒有念完,就停學了。我的一位遠房的舅爹爹是教老書的,他在我的一位遠房的老表家裏辦了一個私塾班,我叔叔就把我送到了這裏。走進門的第一樁事就是拜孔子大人。在這裏,我讀了《三字經》《捷徑雜誌》,都只讀了半本,沒有全部讀完。那時候,我父親開始在安鄉縣城做生意,主要經營皮蛋、煙葉,加工煙絲。父親把我安排進安鄉縣城新生小學讀二年二級,讀了一個學期多一點,不到兩個學期,第五冊沒有讀完,又回到了四分局,又接着讀私塾。不過教書先生已不是我的那位遠房的舅爹爹,而是一位郭先生。他是個典型的夫子,吃飯的時候都手拿一本書上桌,邊看邊吃飯。別人都吃完了,他獨自還要吃上一會。郭先生的象棋下得好,我下象棋是跟他學的。平時,他只顧讀自己的書,對學生沒有盡到教書的責任,放任自流。同學們都學得不好。我當也不例外,學習成績很差。讀了一年,就到維新鄉中心國民小學讀第八冊。當時教我的那位老師如今還健在。他名叫劉光表,現任漢壽縣城關鎮第三完全小學教師。時隔多年我才知道他在這裏任教。我去看他,他不認得我了。我說:“劉老師!曹博官看你來了。”他問:“我與你非親非故,你為何來看我呀?”我說:“我是您的學生。您不記得了?”也難怪他了,我在他手裏讀書時,剛滿9歲,就像個芽秧秧,我再次見到他時,已經是30多歲的人了,芽秧秧已經長成大樹了,變化太大,的確認不出了。人生經過幾次大的變化,也就成老朽了。

我與劉老師分別是在1941年,也就是我讀五年一期的時候,日本鬼子來了,丟下書本,跟着大人逃命去了。洞庭湖區,一馬平川,由於國民黨軍不抵抗,日本鬼子長驅直入,見人就殺,見村子就燒。湖區的人都拚命往山裡逃。益陽是山區,我們一家就逃難到了益陽。

1942年,日本鬼子退了一點,形勢有所緩和,學校又開始複課。可見我們這個民族,無論經歷多大的災難,只要出現一絲轉機,首先要做的就是教育。我和本家人曹天球一起,在益陽縣護城鄉中心學校讀五年二期。上六年一期不久,可惡的日本鬼子又來了。學校散場,各自逃命。

我在益陽舉目無親,突然衣食無着,為了活命,我不得不靠討米度日。護城中心學校的校長甘孝懷半路遇見我,他說:“你要是討米討到了我家裏,你就說是我的學生,我家裏人肯定會多給你一點米。”我一路乞討,討到了離益陽50里地的姑媽家裏。姑媽家在大山之中,樹木遮蔽,不易發現。我在姑媽家裏躲了幾個月。這期間與家裏通不上音訊。我不知家裏人是死是活,家裏人也不知我是存是亡。那日子過得揪心,過得艱難,真正是度日如年。社會動蕩,強盜入侵,最受苦的是老百姓。我問自己,為什麼要打仗?你日本人生活在自己的家裏不是很好嗎?我們中國人又沒有得罪你們日本人,無冤無仇,為什麼跑到我們家門口來燒殺搶掠?我又問:南京政府能不能出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狠人,與日本鬼子狠狠地打一仗,把侵略者趕回他們自己家裏去。可身邊沒有人能回答我的這些問題。我在姑媽家裏躲日本佬的幾個月時間裏,天天挖防空洞。有一回,日本鬼子的麻飛機跟到俺趕,機關槍對到俺掃。每天都會聽到喊:“日本佬的飛機來噠!”只要聽到這聲喊,男女老少都往防空洞裏跑。等到飛機的聲音消失了,大家才陸續從防空洞裏鑽出來。有時剛出防空洞,日本鬼子的飛機又飛回來了。人們又一窩蜂地往防空洞裏鑽。那種日子不知道怎麼熬過來的。人們拿日本佬的飛機沒辦法,只能眼睜睜看着它在自己國家的上空橫衝直撞,也不見上面派軍隊來打日本佬的飛機。保護自己安全的唯一辦法,就是燒香點蠟敬菩薩,祈求懲罰日本鬼子,保佑老百姓安全。

有一天,日本鬼子的飛機飛得比平時密。我們幾乎從早到晚躲在防空洞裏不敢出來見天日。到了下午,天上沒有飛機飛過了,我們正打算鑽出防空洞,搞點吃的。我剛從防空洞裏探出半個身子,突然被嚇呆了。後面的大人問我是怎麼回事?我手指村口,講不出半句話。我看見一隊荷槍實彈的軍人從村口開過,不是中國人,而是一色的蒙古佬,少數日本佬。見雞抓雞,見鴨捉鴨,趕得貓飛狗跳。我們都躲進防空洞裏,不僅不敢出來,就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我現在想起躲日本鬼子的情景,渾身都起雞皮疙瘩,那真的不是人過的日子。我有時夢裏回到那種日子,嚇得哭出聲來。日本侵略者給中國造成的創傷太大了,尤其給中國人心靈留下的創傷太深了。我這輩子沒痛恨過別的什麼人,只痛恨日本鬼子。我們世世代代都要記住這個仇,不忘這個恨,把自己的國家建設得無比強大,任何侵略者膽敢來犯,我們就像毛主席說的那樣:把他堅決徹底地消滅掉。

日本鬼子走了以後,俺父親便四處打探我的下落。他找到俺姑媽家裏,接俺回安鄉。途經益陽,我想起了先年在益陽躲日本佬時,我把一件童子軍的衣服藏到益陽後面的一條啞河兒里,我想把它撈起來帶回家去。衣服還是在原地,不過打撈起來,已經爛成了一砣渣,根本就穿不得噠。那時從益陽去安鄉,沒有一條好路走。父親領着我,從泉交河走到王家坪,投奔俺大姑媽家裏,歇了一夜。到益陽的鄰居家裏歇了一夜。再到紙料洲的飯鋪里歇了一夜。我還撂了一條洗臉手巾在飯鋪里。接下去,走到了酉港,又歇了一夜。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家裏。滿腳板都是血泡,用針穿個眼,把血水放出來,減輕疼痛。

我又接着讀私塾,還是那個郭先生教的。要我讀《古文觀止》,不過我沒有讀好,那個老師太不負責任噠,橫直不管賬呀!他不曉得教書啦,他自己不要命的看書,看《紅樓夢》,他還畫像,給別人看病。他還多才多藝嘞!俺讀書他橫直不管,背得背不得,他不問津,他也不催你,也不逼你,一堂課講完噠,他就不管噠。只管他個人的。看起來呀,教書光有學問還不行,還要負責任,還要有方法。他是朱家鋪雞公堤的人,一臉的紅巴,麻子點點兒比別個的大些,好大好大一個的麻子點點兒,他跟別個寫信都是寫的詩,一天到晚寫詩,讀書。他名叫郭雲甫。他教俺一年,俺從他那裏學到的東西不多。

第二年,就是1945年噠,我又到維新鄉中心校讀六年級,進校都還是叫曹博官,畢業前夕,讀王渤14歲寫的文章《滕王閣序》,裏頭有一句“逸興遄飛”,意思是指超逸豪放的意興勃發飛揚。俺哥哥曹逸民,他就要我改名字,他以前叫曹桂生,因為是八月初三生的,桂花開時。這樣,他就改名叫曹逸民,我就改名叫曹逸興。他當時當偽保長。

我六年級畢業時就改了“曹逸興”這個名字。一畢業,日本佬就投降噠,老百姓高興得很。日本佬投降的時候,就在安鄉縣中初中四班讀書。日本佬投降的時候幾多有味道呦,一些伢兒得用棍得到日本佬屁股頭撮,日本佬也老實噠。

我讀初中就在安鄉文廟裏,讀書的條件苦得很,夾的篾壁夾,蓋的稻草,只聽到屋上噼呀啪,噼呀啪地響,一起來看,哎喲,起火噠。俺和曹天球搶了自己的東西,又幫一個姓王的同學搶了東西,他好感謝呦,俺每回去,從他屋裏過身,就留俺到他屋裏吃飯。文廟燒噠,又搬到文心小學的校址上讀書,讀了一年,又起火,那年起了好多火呦。俺有一天早晨起來拿起臉盤洗臉去,看到起火,一些伢兒得就拿起臉盆潑呦,潑熄噠。過不了好久,又起火,學校就燒噠。

那時候安鄉有個好縣長,我聽過他一次講話。有一回,俺一些伢兒得碰到他,就喊“李縣長萬歲!”他就舉起手喊:“人民萬歲!”還有個植物老師,名叫袁祖植,個子高高的,好像他是贊成共產黨的。那時候,我在學校里當過班長,主辦牆報,學生會的消費合作社主任,當過特務。全校有10個特務。教導主任把俺召集到野外墳山坪里開會,一個一隻小本本,一隻鋼筆,對俺說:“你們跟我把一些學生伢兒的壞話,壞行為記下來。”

那時候又搬家,搬到龜山坪去噠,那房子還修得蠻好。就一直讀到初中畢業,我保持全校第一名,保送到省立第五師範學校讀書。我沒有去,都講的師範只那樣很,難得有出息。我不愛教書,就跑到臨澧縣考省立第十四高中,考了前七名。考起噠,高高興興地跑起回來,可漲大水,潰垸噠,家裏被淹,真真正正一貧如洗。這是1948年,我就沒有去讀書,就到屋裏車水,搞一些事。車了兩個月漬水以後,就跑到廠窯黑州上讀書去噠,沒有讀好久久兒,只讀得兩個月就沒有讀噠,也沒有讀出名堂來,那時候懶得很。

1949年又是大水,到屋裏玩一餐,搞一餐,車水,拉犁,曬穀,到柴山裡看牛。我到屋裏搞生產比曹天球還勤快點。我又沒得耶娘,耶到城裏,他又不管我。他們講我是吃的伴蒸飯,要勤快點,是叔叔管的俺。這就到了1949年全國解放,俺就找出路,就想教書去,一些人就勸我,講的民國十六年如何如何的。我講那又怕么得咧!教書又不是搞別么得。俺那裏是七保,俺哥哥是八保,我就找鄉長開了介紹信,到區里,區長朱堂正給老師們開會,要回來教書。朱堂穿件便白褂兒,好長,領子又高,領口漆黑的,挎條駁殼槍給老師們作報告。他當區長,他好惡呦,俺那隔壁的李民德跟他打得要死,硬打斷了一條竹扁擔。怎麼的呢?李民德是中農,朱堂要借他的一條蓬拱得船上交糧谷。李民得不依他的,哎呀,他把他打落一到死的。打斷一條竹扁擔。當時朱堂給老師們作報告,我也就走進去聽,把介紹信給彭澤雁的,我不曉得他是教導主任,還是校長,只曉得他屋裏是大地主,爹爹當過縣長,那一帶只有他屋裏最闊氣。他屋裏的一個好屋場,那雜種的高高的白楊樹,硬栽的整整齊齊,隔老遠一望,好看得很,只有他屋裏有那個院場場兒。把原班子的教員都搞攏來,不過二三十個人,都教書去噠。教書的時候,只聽到講朱堂打人很得很。朱堂同俺哥哥好得很,他幾多喜歡他。我在四分局小學教書,這是1949年的下學期。1950年,俺就在安康學區教書,梅合琴當學區校長,我同他教雙堂,就是一個學校一個教室,幾個年級的學生都坐在一起聽課。俺哥哥就在修委會當常務委員,就是主任啰。朱堂時常到那裏,他喜歡喝酒啊,要時同俺哥哥喝酒。還放了一個區中隊,十幾條槍,區中隊一搞了魚,就喊朱堂同俺哥哥喝酒。

1950年下半年,我就當全固鄉的學區校長,管12個老師,哎呀,相互不團結。梅老師,而今退休噠,現在住在我這樓腳下的,她是個偽軍官的老婆,聳起一些人講我的壞話。我二十幾歲的人,哪裏經得起他們搞,我硬不搞噠。這樣,1951年,安排我到旬安垸教書,學校里的校長是青光斗的兒,叫青智浩,冤不冤要斗他的爹爹,把他搞起回來噠。又差校長啦!又派人去做工作,又要我當校長。我沒得辦法,吃人情酒又搞上噠。這一期搞完,1951年的下半年,蔡偉又要我到廠窖完小,一期還沒有搞滿,就要我代理教導主任。廠窖完小還蠻大唦,二十多個老師。第二年就提我當副教導主任,沒有搞好久,就要我搞教導主任。1952年的下學期,就提拔我當副校長,蔡偉當聯校長兼校長。哎喲,那年修了好多房子呦,宿舍、教室、舞台,反正就是拆的大地主的房子,沒有請木匠工,自己裝板壁,自己做階檐。

1953年的下學期就提拔我當聯校長,蔡偉調到了酉港,六區發展到了200多個老師。我這才沒有任課噠。肖靜蓮這時也調到了這裏。

我搞聯校長不到一年就出來噠,到瓦連院防汛搶險。有個梅其凡,是縣文教科的,到西州院指揮防汛搶險時,打人,對人惡言惡語,潰了垸,他站在一截孤堤上,過不得河。當時有條小船從旁邊經過,他喊船上的老人接他過河,老人說:“你還認得我呀!你平常好狠啦!”老人不接他,走了。梅其凡放聲大哭。

我那一個多月沒有洗過澡,吃的鹽水飯,沒得菜。也冷得很,到了七月間了都還穿的棉衣。每天夜裏睡到草堆子裏,沒有上過床。有的民工晚上陰到跑回去噠,被抓到就是一餐黃篾片。打得要死。

7月31日那天晚上,我們的子堤兒修了一奶盤高大,那截堤又是灰沙堤,跑好遠才挑得到一擔土。煞黑的時候,一下湧來一市尺水,俺的子堤兒通身跑水,那雜種的也怪得很,那下下兒一點點風都沒得。大組長李自成召集我們開會,他說:告訴你們啦!一個人只少要掌握一條救生船。打人打得這樣很,潰口噠,不把你往口裏扎就是好事。農民是不得救你的啦!我呢,就掌握了一條船,俺那下下兒,雖然那樣危險,不像有的垸子潰垸,雞叫、鴨喊、人哭。而俺那下下兒鴉默雀靜。硬靜得你出氣,我出氣,都聽得見。那樣大的水,平風息浪,硬靜了一個晚上。到處都潰了垸,就只俺那個垸子沒有潰。一夜星光燦爛,平風息浪。民工都回去招呼婆娘伢兒去噠。俺也就睜隻眼閉隻眼,讓他們去。俺自家呢,動不得啦,又沒得婆娘伢兒到那裏,只好守到。

第二天早晨,水就退了七八寸。水退噠,民工又上堤噠,要搶漬水。一條漬水堤兒斷噠,我就駕條船,想用船堵口,一駕攏去,船就拆斷噠。我差點點兒一下夾那斷船裏頭,差點點兒淹死。我那時不會泅水,而今泅得一點點遠噠。漬水排干噠,到了八月十五,還逼到群眾插秧。群眾硬不插,說:“俺還會不想得東西呀!到了幾時噠,插起秧還有么得得的。”

9月底,我又脫不得乎,要我帶兩個中隊上堤去。一個中隊是農會主席賀文清當中隊指揮員,那個人啦,肚皮硬有三尺厚,不管賬,倚到風濕病,一件長袍子一穿起,自己也懶搞得,他那指導員硬是要我跟他當的。一個中隊是王鄉長當指揮員,那個人啦,眼睛四射,手在系撮箕條,眼睛都觀到場的,看到何地方有問題,就拿起個喇叭筒喊。他是個長工出身,做事幾多狠啰。那個中隊,我沒有管過賬。我生了個無名瘡,到酉港住了幾天醫院。冰天雪地都要搞,打起赤腳,就在冰塊得上跑。合攏的時候,硬有兩天兩夜沒有上床,人站都站不穩。堵口合攏幾條龍進土,一不加勁進土,土就流起跑噠。有的民工挑起撮箕扁擔就那樣睡着噠,喊都喊不醒,幾多造孽呦!創造的活鉤倒土法,一邊撮箕系掛鈎上,一邊撮箕系掛鈎腦腦兒上,一攏去就倒,不掛撮箕屁股。那好快呦,功效提高兩倍。我那年一回來就得了風濕病,就是踩雪水得起的,這病後來間隔幾年發一回。那年,回到家裏疹了一年多風濕病,搭幫一個偽軍醫,幫我治好噠。

好,這就到了1955年8月份啦,劃界啦!各歸各,是六區的都到南縣去,七區的一部分到安鄉,一部分到漢壽。干、教、醫當中過漢壽來的就只有我和肖靜蓮。是因為當時的六區政委王富川、內定為副縣長,他雙手能同時打算盤,象棋下得好,招領導喜歡。他又喜歡我,就給郭連貴寫信,讓我過漢壽來了。還有他的未婚妻肖靜蓮。結果他自己犯了錯誤,把十幾萬元救濟款用到生產上去噠。他脫不得乎,過不了漢壽,副縣長過了河,肖靜蓮又只好打轉身。為這個事情一搞,王富川就沒有當區委書記噠,到南縣檢察院當院長呀么得,後來又當一般幹部。1955年省里召開區委書記會,他到漢壽搭漢壽的會議車,到長沙申訴,罪又小一點了,又當了檢察院副院長是么得傢伙。後來又搞下去了,通過郭連貴的關係,到七一機械廠當了個什麼官。1962年過苦日子,他乾脆跑回北方去噠。後來又通過郭連貴,到漢壽糧食局當一般幹部,後來當副局長。他因為結婚,吃了幾籮筐橘子,《濱湖報》登文章通報了他。那時候是窮光榮啦!

我過了漢壽,王富川沒有來唦,就把我安排到文教科工作,搞了一個月,調查滄港完小一宗案子,女老師搞女學生。1955年9月份,派我到毓德鋪區公所搞辦公室。黃新樵當區委書記。黃新樵對我說:“關於你入黨的問題,我已經呈報到縣委組織部去噠。”過了兩個月,組織部給個回信條條兒,他又給我看,上面寫的:“該同志還可以考驗考驗!”俺那時幾也是不懂事嘞!張樹沖送了一個犯人來噠,打起燈籠火把送來的。我就從床上爬起來開收條,把犯人關起來。送犯人的幾個人要回去,說是路上危險得很,要借兩條槍。我就找婦女主任、區委委員饒冬梅商量,她就同意噠,借了兩條槍給他們。第二天黃新樵回來噠,我就向他彙報,哎喲,他不惡言惡語批評你,總是那樣默默念念起去,什麼警惕性不高,什麼要是壞人怎麼得了。後來饒冬梅告訴我,黃新樵也這樣找她念了一餐。只有一宗事我硬一滴滴兒都不曉得。那天晚上,我歇到床上,只聽到哼哼喊喊,第二天起來拿個臉盆去廚房打水,哎喲,我的天啦!一根柱頭上捆一個。四合盤的屋啦!根是根柱頭上捆的都是人,一二十個。這隻有武裝部長、特派員一些人曉得。

一回吃夜飯,只聽到喊犯人跑噠,放下碗筷就追。犯人雙手捆到的,繩子沒有散,跑俺不贏,抓到噠。

區委辦公室的事多得很,一天忙到晚,跟而今比,一個人做兩三個人的事。收、印、發文件,處理民事糾紛。冒得一樣事不搞。我處理過一宗離婚案,一個四十多歲的女的,同一個二十一歲的男的結婚三年,男的要離婚,女的說我離婚了怎麼搞,伢兒得何個養,我說:伢兒你帶到,男的出錢。

這樣搞到1956年6月份,我調到了縣委會辦公室,開始安排我搞統計,表頭表腦,處理人民來信。就是而今信訪辦的前身。10月份,就到省委黨校檔干班學習檔案學,學了兩個月。清理檔案,搞了一年多。這我就開始讀書噠。1954年7月到1956年6月,沒有讀書,報紙都沒有大看。忙於雜七雜八的事務。我到省委黨校學習,黨校有個圖書館,我就借了一本《政治經濟學教科書》,還讀了魯迅的日記,讀了魯迅的一些小說。在這以前讀的小說只有吳運鐸的《把一切獻給黨》《阿Q正傳》英語本,丁玲的《在病院裏》,沒有讀其他的東西。《卓婭和舒拉的故事》都沒有讀完,沒有看過電影,沒有看過戲。這年從黨校一回來,我就讀書,躲到廢文件堆里讀書,反正就我一個人。一天也還是清一點檔案。那就讀了一點書啦!《新兒女英雄傳》《水滸傳》。一接觸文學作品就想寫,訂了《理論學習》《文藝學習》《人民文學》《長江文藝》等等。一年十二個月,儘是讀書。那一年是我的轉折點。

1957年的反右派運動中,我橫直不做聲,耐起我講,我也不講。到了這年冬里,郭迪前就安排我跟到縣裏的副政委、組織部長詹順初跑。詹順初在新興調查糧食情況,他手邊沒有人,郭迪前就派我去。煞黑的時候走到了滄港,從滄港走到新興公社,經過一座無人煙的蓮湖,好多墳山坪,到那裏搞調查,肖廣義去噠,調查噠就要我寫材料,叫做什麼《新興鄉的糧食調查情況》。反右運動我成了積極分子。就因為我沒有發言,沒有給黨提任何意見。1958年元月,我調到《漢壽報》,搞了三年,這是短命的三年,沒有讀好多書,日日夜夜忙得要死,寫文章,編文章,校文章,沒得一下下兒休息的。其中一年擠時間都只讀了《紅樓夢》。

我這個經歷告訴你有好處,好讓你堅定搞好創作的信心。我這一輩子基本上有一大半功夫沒有用到創作上。26歲以前還沒有真正讀文學作品。1956年下半年才讀文學作品。1958年我花了一年的時間才讀完《紅樓夢》。從1958年到1961年,這三年雖然忙得很,但因為編報,錘鍊了文字功夫。這三年當中也讀了一些書,《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青春之歌》《紅岩》,讀了兩個作家的作品:周立波、趙樹理。那三年拍了不少照片,只怕登了幾十幅,《湖南報》《湖南教育》《濱湖日報》都登了。1961年4月《漢壽報》停刊,我就到了縣委辦公室,一到辦公室就搞通訊報道,到1963年稱為縣委通訊組,其名是組,其實就只有我一個人。到報社的時候寫日記,斷斷續續,寫得很簡單。一到通訊組,沒得那樣忙噠,天天堅持寫日記,到“文化大革命”開始時,寫了100多萬字的日記,被燒掉了。高志文當報社社長,那個人一年四季不講一句話,同這些人沒得來往的,孤僻得要死,難得摸到他心裏的底。不過他還正派,講原則。雖然他是我的入黨介紹人,同他工作硬是覺得沒得味。他一天到晚只看書看報,審下下稿,沒得么得文字功夫,不過他還穩當,穩當有餘。

我在縣委辦公室以後,研究報告文學,寫農村調查,寫通訊報道。從文學上給我鼓勵的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還有心理學,我那時候亂讀書,什麼達爾文,什麼經濟學。這幾年讀了一點書。1961、1962、1963、1964、1965、1966,這幾年又讀書又寫作,提高比較快。通訊報道搞上去了,報告文學也寫出來了,30歲到35歲,這是我的全盛時期。“文化大革命”一開始,還讀么得書呢?“文化大革命”中,俺縣裏燒書賣書,曾月友帶了個不好的頭。他把原縣委常委、縣委辦公室主任夏汝宋的書籍《紅樓夢》《東周列國》等,用一張板車一推起,夏汝宋走前頭,戴高帽子,剃的邊邊頭,遊街示威。夏汝宋自己把滿板車書一拖起,後頭是曾月友率領的遊行隊伍。反覆搞了幾次。縣委辦公室帶了這個頭,一些人都跟到交書、賣書。“文化大革命”開始,我在坡頭供銷社陪戴篤伯。1966年9月份,我從坡頭回來,曾月友和周文昌就到我房裏去收書。周文昌是在監委會的審幹辦,曾月友是縣委辦一般幹部。其實曾月友還是我發現的,1960年我在報社,他在供銷社工作,他跟報社投稿,我覺得還寫得可以。報社要調人,我就向高志文推薦他。高志文就要我再去向他約稿。後來報社調了丁晉山,我就向縣委辦推薦。曾月友和周文昌到了我房裏,收走了我的全部日記,全部語言筆記,全部生活素描、文稿、札記,統統擺到檔案館。伍順生算了我的日記數,有一百多萬字。“九·二四”抓右以後,給被造反的對象平反,日記等一些文稿都退給了我。

夏汝宋看過《燕山夜話》,經常報告中講那些故事,他被打成小鄧拓。

1968年下放,拆廟趕和尚拉出縣委機關,組織“下放幹部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縣委機關百分之九十五的幹部都下放噠,周立民、詹順初、邱德頂都學到補套鞋。我當時下放到朱家鋪公社金雞大隊萬壩生產隊,只歇了兩夜,傢伙放在那裏,公社黨委書記陳鴻雲,領起我到處給他寫材料,吃好的。下放之前,我也再沒有打算寫東西噠,看到難得搬,一些日記等之類的東西都統統燒掉噠。

夏汝宋遊街之後,上頭號召交出封資修黑貨,我就交了一部分,賣了一部分,這是1966年。共有七八百塊錢的書刊,共賣了二三十塊錢。當時不覺得心疼,而今想起來就心疼得很。連我的女兒嬿婉看《青春之歌》,我還打了她一耳光,說:“這樣稀爛的書,毒草啦,都拿起啃。”我把政治書籍就留起噠。小說只有魯迅的就留起噠。自然學、植物學、土地學、邏輯學、心理學之類就留起噠。覺得這些書搞生產去還作用。

1968年12月份下放,冬天裏落雪搞了幾個材料,之後沒有到金雞大隊去噠,就安排我到同心大隊同心生產隊向文新家裏,三兄弟,兩根筷子夾根骨頭,窮得很,沒得菜吃。向文新的堂客是我跟他找的,是我跟他相的親,是我跟他做的主。我是侵種穀的時候搬到該隊來的。少了牛力,我就拉犁、用牛,搞了一個月,這下縣裏就召開黨員代表大會,籌備會議材料,把我抽上來噠,反正不得脫線啦,這個事,那個事,都是要寫。後來,陳鴻雲就要我到朱家鋪公社辦公室,沒有要得縣裏贏。大概是何英瓊跟何秋舫講噠,借到縣革委通訊組工作,編製不在通訊組。那時候,胡巨保就巴我得很啦!要我告訴他寫材料。1970年元月,我寫了一篇滄港公社捕撈大隊搞意識形態領域革命的調查材料,刊登在《湖南日報》頭版頭條,影響比較大。

我兩次住醫院,共住了16個月,住在湖南醫學院附一醫院。就是那個報道之後,何英瓊還捨不得我去住醫院。接着寫了捕撈的報道之後,就要我寫武裝部如何改善領導幹部作風的報道。伍順生硬不伸手,因為他怕寫不出來,登不了,交不了武裝部的差。他這個人滑就滑在這裏。佘光輝跟我一起搞,他憂心忡忡,生怕發不了,脫不得乎。我兩個住在省軍區招待所,寫了十多天。一直到六月份的時候才發表出來。同時,胡巨保搞了個反應春插的假報道,數字是假的。我招呼他搞不得,他搞了,結果追責任。

我的病就是在省軍區招待所改稿,腦殼昏,吃饅頭牙齒都流血,我查了好多地方,都沒查出來,我懶查得噠,佘光輝說:查去。結果到湖南醫學院查出了病根,是“真性紅血球增多症”。要我住醫院。何英瓊找秋舫同志批了二百多塊錢,這一下住了十個多月,在醫院過春節,當病室指導員,帶起病友學習毛主席著作。這是1970年。這年我讀了一些經濟學的著作,我當時想:反正縣委辦公室我是回不了噠,我也不想回去,因為“文化大革命”前,出身不好的都調出了縣委機關,我之所以沒有被調出是因為還能寫。我在1961、1962、1963年,年年評為先進模範,後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我連勞模也評不上了,更莫談提拔。還有人誣告我的哥哥曹逸民是南化安剿共縱隊的成員。這事直到1972年才做出結論。

我在醫院準備走經濟研究的道路。到農村辦一個點,每年寫兩篇文章,還干它30年。1971年2月,我從醫院回來了,當時聽到李揚中跟我打招呼,說是要抓我的“五一六”分子,老子就跟附一醫院趙善燦醫生打了個電話,又去住醫院。劉勇聽黃賢湘說我在住醫院,就到醫院去看我,鼓勵我搞創作,寫小說,說是不能搞專業,搞業餘嘛。我就開始讀《艷陽天》。我是1970年2月定編到文化站的。我第二次又住了6個月醫院。我回來后,就到南湖漁船上去體驗生活,對漁民產生了感情,打算寫漁民的東西。

1972年3月成立縣革委文化組,我和李揚中就調到文化組,做一些組織工作,這是軍代表吳海堂、佘光輝的領導。1972年5月成立漢壽縣革委創作組,委派我負責,創作組成員:朱詩林、楊任重、伍連朋、楊遠新。

1980年4月5日於漢壽古城。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警心探秘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警心探秘
上一章下一章

第120章 曲折人生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