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一腔深情注洞庭——憶作家蕭軍
洞庭湖水,依然是那樣碧澄;
湘西的大山,依然是那樣翠綠。
同樣是六月,同樣是稻花飄香,蓮荷出水的季節。
這美好的一切,都存留在我的眼前。可1985年的6月,著名作家蕭軍訪問洞庭湖的情景,卻一去不再復歸。1988年6月22日凌晨零點48分,蕭軍走完了他81年的坎坷歷程,到另一個世界追尋半個世紀前曾微笑地注視着他的魯迅先生去了,他撇下了我們,他撇下了這個美好而多難的世界。
1985年6月14日下午,一輛乳白色空調車,從雄峻的湘西大山中駛出,來到西洞庭湖畔,在“索園”大門口緩緩停下來。葉君健、峻青、陳模、於雁軍、周健明、謝璞等相繼下車,大家沒有走,恭候車門兩旁。這時,一個滿頭銀髮,武墩身材,穿銀灰色褂子的老人從車門裏移步出來,兩隻矍鑠有神的眼睛掃視着四周,黑紅寬闊的臉膛上掛滿了愉悅的笑意,朗聲說道:“武陵山的空氣甜,這洞庭湖的空氣同樣甜呀!”
這就是蕭軍,一個典型的東北漢子。
大家簇擁在他身後,恰如眾星捧月。蕭耘更是沒有落後半步,長得很像爸爸,結實健壯,爽朗大方,舉止言談,無不打下爸爸的烙印。爸爸走到哪裏,她就跟到哪裏,盡到做女兒和秘書的雙重責任。
晚上八時,當地的領導同志在索園二樓會議室看望應邀作家。我考慮到蕭老已是耄耋之年,登張家界、游索溪峪、走桃花源,經過幾日幾夜的長途跋涉,此時應該充分保證他的休息時間。於是,我走進蕭老的住房,低聲徵求蕭耘的意見,正在一旁看書的蕭老打斷我的話,道:“你不要將我隔離,我要和大家一起活動。”
本來我在蕭老面前感到有些拘謹。因為他資格老,名聲大。此時,他這一句話,頓使我倍覺親切,心頭的緊張情緒不翼而飛。
會議室里,洋溢着熱烈、歡快、融洽的氣氛。蕭老作了簡短的發言:“承主入的看重,邀請我來洞庭湖訪問,我很喜歡。還是年輕時,讀了范仲淹老先生的《岳陽樓記》,就萌發了這個念頭。幾十年風雨飄搖,人生坎坷,一直未能如願。這次,終於有了這個機會,我要抱住洞庭湖,痛痛快快地親幾個吻,還要和烏龜、甲魚、湘蓮、蘆葦交朋友。”
風趣而幽默,逗得大家爆發出歡快的笑聲。別人發言,他聚精會神地聽着,還保持軍人的坐姿。五十多年前,他曾是張學良主辦的“東北陸軍講武堂”的高材生,因打抱不平,得罪了長官而遭開除。他索性棄武從文,用手中的筆與腐朽黑暗的惡勢力進行戰鬥。但他沒有丟掉軍人那種英武豪邁的氣魄,更沒有沾染上舊文入那種懦弱迂腐的氣質。此時,所有與會者都不時朝他投去崇敬的目光。
第二天,天知人意,太陽早早地升起,照耀着八百里洞庭湖,南風吹來,夾着稻花的幽香,蓮荷的清馨。蕭老比太陽起得早,做完全套氣功,洗個澡,又在樹木花草叢中漫步,深深地呼吸着新鮮空氣。
吃罷早飯,作家們驅車來到特種水產科研所參觀訪問,入眼而來的美麗風光,立刻把作家們迷住了。一圈紅色磚牆,圍住一方棋盤格子似的魚池,藍天白雲,綠楊翠柳,倒映池中。每塊魚池當中矗立着一座長方形的土檯子,長滿桃、梨、橘樹,嫩綠的果實掛滿枝頭,微風吹拂,輕輕搖曳,好似向貴賓們點頭致意。
主人一邊帶着大家參觀,一邊介紹這裏的情況。蕭老聚精會神地聽着,眼睛不停地觀察四周。當走近牛蛙養殖池時,主人示意大家安靜,頓時,隊伍停止了說笑。蕭老輕輕靠近紅磚圍牆,踮起腳,昂起頭,目光投進池裏,只見池子四周的桃樹底下,密密麻麻地蹲滿了一隻只綠背脊,紅眼睛,身大如甑缽的牛蛙,他感到很新奇,問:“它們為何都這麼老實?”主人對他說:“它們是在歇涼。只要聽見一點響聲,就會跳進水裏。”蕭老聽了,低頭看看腳旁。蕭耘立刻心領神會,機靈地一彎腰,撿了一顆鵝卵石,遞到爸爸手上。蕭老向牛蛙群里輕輕扔去。牛蛙紛紛騰空躍起,落入水中,好似跳水運動員作精彩表演。蕭老暢快地笑了,連聲讚歎:“獨特!獨特!”主人告訴他:牛蛙是從古巴引種進來的。1962年,古巴總理訪問中國,為了表達他對中國人民的深情厚誼,特意用飛機捎來了20隻牛蛙,送給周恩來總理。根據牛蛙的生活習性,周總理派人送到洞庭湖繁養。
往前走,明鏡般的池水,冒出無數個小黑點,飛快地向掌聲響起的這邊移過來,隨着掌聲加重加快,每個小黑點往上一伸,露出長長的頸子和圓形的背脊,恰似無數只揚帆的小船,朝掌聲馳來,越聚越多,越聚越密,很快蓋過半邊魚池。這時,養殖工人端起早已準備好的餌料,投進池裏,那一隻只小精靈爭搶得好歡。作家們都讚不絕口。蕭老眯縫雙眼看着,說:“這真是奇迹!不到洞庭湖,坐在家裏,怎麼也想不出來的。”主人當場表示:給每個作家贈送一隻小烏龜,帶回家中飼養,給生活添一份情趣。作家們連聲表示謝意。蕭老說:“等它長大了,我要帶它回鄉探親呢!”賓主都暢懷大笑。
今天來參觀的作家,數謝璞最年輕,51歲,他領先跨過一道排水溝,到了對岸。接着,58歲的於雁軍,63歲的陳模,71歲的葉君健,都不要人攙扶,相繼跨了過去。蕭耘扶着爸爸,說:“別急,小心點。”這時,我走上去,欲攙扶蕭老,他揮揮手,說:“你不要看不起人,他們能行,我就不行?!”說著,順利地到達了“彼岸”。他就是憑着這種精神,熬過了20多年的苦難生活。1980年,他終於重新回到告別多年的文壇,他曾詼諧地把自己比做“出土文物”。
上了車,蕭老風趣地問我:“下個節目是什麼呀?”
大家都被他逗笑了。
汽車在一段坑窪不平的廢堤上行駛,前兩天下過大雨,低洼處積滿了泥水,這是參觀漢壽縣林科所的必經之路,別無選擇。
汽車終於駛進了林科所,憑窗而望,滿眼是綠樹,滿眼是碧水,灼人的南風,穿過遮天蔽日的意大利楊樹林,似乎變成了一股股清溪,一道道細流,涼爽,濕潤,而又鮮甜,車和人在林中大道上穿行,有進入亞熱帶森林之感。當蕭老得知這裏的意大利楊樹獲得聯合國科教文組織的獎勵時,興奮異常,忍不住拍拍我的肩,意味深長地說:“幹什麼事都要有毅力!如果剛才打了迴轉,就不能得到這美的享受呀!”這話至今還在我耳邊迴響。
作家們不顧炎熱和疲勞,又驅車滄浪漁場。走進漁民黃賢湘家的小院,這簡直可以和西方富豪的小別墅媲美,紅花,綠樹,簇擁着一棟精巧別緻的小樓房,室內擺放着全套電器化家用設備。這裏有聞名中外的“蝴蝶過河”——才魚片湯。作家們盡情品嘗,覺得味美可口,超過了高級廚師的手藝。蕭老高興地起身,端杯,走進廚房,向主婦進酒。女主人童梅秀笑眯了眼,接過滿杯酒,一飲而盡。蕭老伸出大拇指稱讚。接着,他拉着黃賢湘、童梅秀這對能幹而優秀的漁家夫婦,朝攝影師招呼:“來吧!請給我們留個影。”
下午,瞻仰烈士陵園。作家們肅立墓前,聽人介紹詹樂貧、熊瓊仙二烈士的生平事迹。末了,蕭老流下了熱淚,顫抖着聲音說:“沒有烈士們拋頭顱、灑熱血,哪有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啊!”他向烈士墓作了九十度三鞠躬。
第二天早晨,我走進蕭老的住房,不禁大吃一驚,只見蕭老僅穿一件白背心,端坐寫字枱前,埋頭揮筆潑墨,在他身前身後,床上床下,鋪滿了一幅幅墨跡未乾的題詞:
悼詹樂貧烈士墓:“碧樹青天,烈墓巍然,千古英風,民俱爾瞻。烈士犧牲時年甫二十八而人中豺狼竟將其殺害,我輩能有今日之自由與幸福,胥自他們灑熱血,拋頭顱所致之也。”
悼熊瓊仙烈士墓:“拯建水火中,遑論半邊天,烈土悲英風,衷心思惆然。烈士赴義時年甫二十四,此正風華正茂時也,而敵人竟殺之。此恨綿綿無盡期,願後來者,銘而之志諸,幸甚!”又在作家峻青為烈士陵園作的畫幅上題寫了:“矯矯孤松,亭亭牡丹,松以撐天,艷播人間。”
這字字句句,足以看出蕭老對革命先烈的一腔深情。
1988年10月於武漢大學楓園4舍419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