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憶作家賀宜

第113章 憶作家賀宜

1987年8月20日,我國著名兒童文學家賀宜老師逝世了。

這天,我剛從風景秀麗的南嶽參加湖南省首屆兒童文學大獎授獎會回來,突然得知這不幸的消息,渾身的血液似乎停止了奔流,我默默地佇立着,向東遙望,請滾滾洞庭水,滔滔長江浪,捎去我對這位尊敬的師長、人類靈魂工程師的一腔哀悼之情。他當年在迷霧中給我指路的情景,又歷歷浮現眼前。

那是1976年初春,我和曹一心(曹逸興)老師乘車坐船,抵達上海,來到上海人民出版社文藝編輯室。第二天上午八時,我們盼來了仰慕已久的老作家賀宜。他由王華良陪同,笑吟吟地踏進了我們的住房。街上的濃霧,染濕了他那滿頭向後倒梳着的銀髮,寬闊的額頭泛着一層亮光,眼鏡片上也沾滿了水汽,睿智的眼穿過鏡片,不時朝我們撫視,他在木椅上坐下,聚精會神地聽王華良談關於長篇小說《春柳湖》的修改方案。

我們這部作品,取材於漢壽縣滄港公社捕撈大隊。這裏的漁民,世世代代在水上漂泊,岸上沒有棲身之地。1964年,他們遵照周恩來總理提出的改造連家漁船,實現陸上定居的指示,在黨支部書記黃賢湘的帶領下克服重重困難,建起了嶄新的漁村。我們進行藝術創作,於1974年寫成第一稿。此後,在修改過程中由於受極左思潮的影響,把作品的時代背景完全放在了“文化大革命”中。

當時,我初次寫作長篇,一聽王華良談作品的不足之處,頭上就冒大汗。賀宜一直坐着靜聽,他不喝茶,不抽煙,也不活動,始終挺胸抬頭,兩手平放在大腿上,他那方正而略顯浮腫的臉膛上流露出慈祥的微笑,說:“還是先聽你倆談談生活素材,再討論修改方案吧!”

於是,我們談了整整一天,賀宜一手捧着小本子,一手握着鋼筆記錄,從不打斷我們的談話,有要詳細了解的地方,他就另外用一張紙記下來,放在一旁,等我們講完一段,他再提問。他喜歡追問人物的身世和細節。他認為有趣和重要之處,還立刻複述一遍,興趣盎然。一直到下午六點鐘,我倆才住了口。

這時,賀宜合上小本子,說:“有這麼多寶貴的生活素材,是寫出好作品的前提。你們除了熟悉了解洞庭湖一帶的漁民以外,還到過別的漁村嗎?”

我倆搖搖頭。

他說:“搞創作,不僅是在一個地方打井,還要拓寬視野,擴大生活面,動筆之時,才會站得更高,看得更遠,寫出劃時代意義的好作品。老王,我建議還是不忙於討論作品的修改方案,你帶他們到上海的漁村去看看,盡量掌握更多的生活素材。”

臨別時,賀宜用抱歉的口吻說:“明天我還要同黑龍江的一位作者討論他的作品,不能陪你們去參觀,真對不起。”

那時,他已是六十二歲高齡的人了,看上去身體不太好,說話氣喘,我們穿毛線衣,他卻穿棉衣。可他忘我的為黨和人民的事業工作着,那精神實在令人感動。

第二天,我們參觀了上海市郊的豐浜公社水產大隊。回去后,賀宜詢問了我們參觀的感受,他聽了很高興。我以為這下該討論作品的修改方案了。哪知,他又親切地說:

“寫漁民,不能只熟悉漁民生活。還要像魯迅先生那樣,廣采博納,凡能接觸到的生活,都要儘力設法去接觸。老王!我建議你再帶他們到金山石化總廠、浦東造船廠等有特色的幾個地方去參觀採訪,怎麼樣?”

他還是那種商量的口吻,可他眼裏流露出的神色卻使人感到對他提出的建議不容否定。我心裏不高興,暗暗嘀咕:生活!生活!我來上海不是為了熟悉生活,而是為了修改作品。像這樣談論生活,了解生活,要拖到何時才能出書呀?我真恨不得一夜之間就把作品改好,定稿、付印。我送他到門口,他轉身握住我的手,意味深長地說:“小楊!別急。你看過媽媽做鞋嗎?鞋子好歹,不在於把鞋底子和鞋幫縫攏來的那幾下,而在於一針一線地納底子。這是我搞了幾十年寫作的體會。希望對你有點參考作用。”

現在想來,他的話是多麼深刻而富有哲理呀!在討論作品修改方案時,他總是耐心啟發我們:文學作品需要虛構,加工、提煉,切忌照搬生活。但為了某種政治的需要,任意違背生活的真實,也是不符合馬列主義的文藝創作原則的。我國淡水漁民實現陸上定居的這場改革,是在六十年代初期進行的,我們在創作時,就應該尊重這一客觀事實。他講這些話的口氣很婉轉,可叫你能夠明白地聽出其中的含意。這是因為他當時所處的具體環境和整個社會的政治氣氛,不得不採取的必需的策略手段。當時,我沒像現在回想起來這樣領會得透徹,我能感覺到,他是不贊成我們放在“文化大革命”這個背景下來寫的。我和曹一心(曹逸興)老師都很固執,始終堅持自己的觀點。他的發言次數不斷增多,而且一次次拉長,還輔以動作,企圖讓我倆領會他的意圖。可世界上再沒有比我倆更固執己見的人了。這樣討論了十多天。最後,賀宜言簡意明地說:

“寫作品,是抒發自己對生活的真實感受,愛與恨,苦與樂,提倡與反對,等等,一切都隱含在文章中.為了某種政治需要,或是為了一時的成功而投機取巧,違背生活的真實,任意胡編亂造,這不是真正的文人所為。要做一個有出息的文人,先要做一個真誠的人。”

說這話時,他顯得激動難捺,滿臉潮紅,手足發抖,眼鏡也滑到了鼻樑尖。

還是春天,還是多霧的季節,我們坐上南行的列車,離滬返湘。

正在修改《春柳湖》的過程中,歷史發生了急劇的變化。“四人幫”被粉碎了,“文化大革命”逐漸被否定。這期間,賀宜連續來信,沒有隻字責備,只是反覆閘述他對我們當面談過的那些創作觀點。

誰能想到“四人幫”的倒台,卻給我們帶來了麻煩。我和曹一心(曹逸興)老師作為與“四人幫”有牽連的人受到清查,並去函上海方面,了解我們在上海的言行,追問正面表現文化大革命的動機。有誰能想到:賀宜、王華良除證實我們在上海沒有與“四人幫”進行組織上的聯繫和不正常言行外,還把我們當時堅持要正面反映“文化大革命”,說成是他們的意見,並承擔全部責任。請組織上對作者不要求全責備。同時,還直接給我倆來信安慰。這樣,我倆便很快得到“解脫”。

雖然自1976年5月與賀宜分別之後,未能再有機會當面聆聽他老人家的親切教誨,但我和他依然有着書信來往和間接的接觸.1978年,我的報告文學《揭開水魚生長的秘密》收入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報告文學集《香飄萬里》出版后,我懷着感激的心情寄給他,並請指教。他很快給我回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勉勵我堅持深入基層,熟悉生活,勤學苦練,步步提高。我多次從朋友口裏聽到:近年來,賀宜患小腦神經萎縮的不治之症,捏筆手就抖動,痛苦異常,但他以頑強的毅力,每天堅持寫作二三百字。他為《小溪流》創作了膾炙人口的《神貓奇傳》等大批中短篇新作。還審定修正了五卷本《賀宜文集》,約二百萬字。這些,都激勵着我在文學創作的道路上不斷奮進。

賀老沒有離世,他的高貴人品和傑出作品,像巍巍南嶽山,似滾滾浦江水,永遠存留在天地間。

1987年8月於漢壽縣供銷社機關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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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心探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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