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懷念東方安徒生
又是“六·一”國際兒童節。這種時候,更激起我對被人們譽為“東方安徒生”、被文學界尊稱為陳伯老的著名兒童文學作家陳伯吹的懷念之情。往年的“六·一”國際兒童節,他總是和全國的兒童文學作家,和全國的少年兒童朋友們一起歡度節日的呀!今年他卻不能了。去年的11月6日,他含笑走完了人生的91個裏程,離我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在這歡慶的陣容里,沒有了陳伯老的笑容和身姿,我彷彿缺少了陽光和雨露。因為在我近二十年的坎坷歲月里,我有幸一次又一次地接受了陳伯老對我的教誨、鼓勵與呵護,我這株洞庭湖農家小院裏長出的文學幼苗,才沒有遭蟲蛀壞和被風刮歪,成為了6000名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的一員。
第一次面對面接受陳伯老的教誨,是1980年盛夏在湖南省首屆南嶽兒童文學筆會上。他應主持人的邀請,以74歲高齡,不遠千里,冒着攝氏三十八九度的高溫,從上海乘火車,轉汽車,登上海拔2000多米高的南嶽山,在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裏,數次為我們講授兒童文學創作,每講近四個小時。我們這批先天營養不足的中青年作者聽他授課,如同旱土逢甘露,任何深奧的理論從他嘴裏講出來,都變得易懂易記易學,因為他結合了自己豐富的創作實踐,像大人領着孩子學走路,使我們看得見,摸得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踏進。自那以後,我省兒童文學創作力量迅速成長、壯大,形成一個陣容強大的湖南兒童文學作家群,這與當年陳伯老在南嶽山上的辛勤澆灌是分不開的。我作為其中的一員,也有所收穫,發表出版了兒童長篇小說《險走洞庭湖》(與陳雙娥合作)《霧過洞庭湖》,兒童長篇小說《歡笑的碧蓮河》,兒童中篇小說《小甲魚的“阿姨”》《牛蛙大王》以及一批兒童短篇小說、散文、報告文學。那次,陳伯老離開南嶽前,我提出與他和他的夫人、小孫子合影留念,他滿足了我的願望。至今我清晰地記得,那天早飯後,我們站在南嶽磨鏡台的參天古松下,留下了珍貴的紀念照。
1984年,我創辦《滄浪》期刊。我致信陳伯老,懇請題詞和題寫刊名。很快,我收到了他題寫的“滄浪”刊名和題詞:“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明兮,可以創我社會主義之新,可以抒我社會主義之情。”我高興得手舞足蹈。那些日子,我渾身使不完的勁,在各級黨政領導的重視下,在一群熱血文學青年的支持下,克服經費、場地、人手皆缺的困難,硬是將16開本,92個頁碼的《滄浪》創刊號鮮嫩水靈地推向了社會,得到了廣大業餘作者和各界讀者的好評,也得到了陳伯老的肯定與鼓勵。如今回想起來都像做夢似的。像陳伯老這樣世界級的大作家,屈尊為不起眼的《滄浪》題寫刊名和題詞,簡直難以令人置信。然陳伯老的確做了,足見他的無私、善良,足見他對青年、對未來的關愛。
1985年早春,我赴南通市參加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的“春江筆會”,藉機攜妻兒遊覽滬寧蘇杭。我們全家一到上海,就迫不及待地到瑞金二路26號看望陳伯老。他給我3歲的兒子簽名贈送了他的長篇童話《好駱駝尋寶記》。這種時候,他不像一個大作家,更不像一個文學、出版界的領導者,而完完全全是一個慈祥的長者。陳伯老的平易近人,給我們全家留下了永不磨滅的記憶。
1987年盛夏,我有幸又一次與陳伯老在南嶽磨鏡台賓館重逢。他是特意趕來給獲得湖南省首屆兒童文學大獎的作者頒獎的。他的蒞臨,給整個授獎大會,給南嶽山莊,增添了熱烈歡快的氣氛。獲獎作者中,大多是陳伯老的門徒。他當年在南嶽山上播撒希望的種子,8年後再由他來驗收歸倉的果實,這意義非常特別。我也是獲獎作者之一。陳伯老見到我,向我表示祝賀,還欣然為我題詞:“重來南天岳,再會磨鏡台。喜君意氣盛,文章更有才。謹祝前程遠,健筆描四海。他年得相見,青松果成材!”我從這字裏行間,領悟到陳伯老對後輩寄託的殷殷希望。我暗暗發誓:此生一定要在創作上有所突破,方能對得起關愛我輩的陳伯老。
接下來與陳伯老的又一次重逢,是數次相逢中距離時間最短的一次。1988年10月8日,全國新時期兒童文學發展趨勢研討會在煙台召開。湖南出席會議的有謝璞、劉傑英、楊實誠,也有我。上海派來參加會議的作家、編輯隊伍陣容強大,勢力雄厚。陳伯老是這支隊伍中的主帥。他當時已是82歲高齡,還擔任着少年兒童出版社社長、《巨人》雜誌主編。這次會議上,他的年齡最大。但他在會議期間卻顯得年輕而有朝氣。金秋十月,海濱的天氣格外晴朗。陳伯老每天早晚都與我們年輕人一起到海灘上看日出日落,觀潮起潮湧。參觀,遊覽,他步履穩健,謝絕攙扶。與會者都羨慕他身體硬朗,請教養身秘訣。他總是笑呵呵地說:“搞兒童文學的人,永遠保持着一顆童心,不會衰老的。”那次會上,我和謝璞老師幾次到他的住房拜訪求教,並邀請他再登南嶽山。他表示找機會再來。在煙台分別時,我請他題詞留念,他揮筆在我的留言簿上寫下:“一枝生花妙筆,撥開文學藝術的宮門;門啟處,教育與娛樂並立其中。”本次會議,曾就兒童文學如何寓教於樂展開熱烈討論。我從陳伯老給我的題詞領悟到:會議雖然結束了,但對這一問題的探索應永無止境。
此後,我與陳伯老重逢的機會變得越來越難,一則這些年真正的文學活動受經濟的制約幾乎沒有了,二則我雖然仍堅持創作但就本職工作性質而言已離文壇遠了,三則陳伯老畢竟年事已高不能輕易離開上海往外地了。自1987年以後,他便再也沒到過湖南。我與他煙台一別,十年遠矣。
1997年3月31日,我終於又與陳伯老重逢。我應邀出席《人民警察》第五屆優秀作品大獎賽授獎大會暨筆會。一到上海,我就對《人民警察》編委、作家宗廷沼講了我要看望陳伯老的打算。同時,也流露出了我的擔心。因為我知道陳伯老每年的春天都要與在北京工作的兒媳團聚一段時日,不知此時是否回上海。宗廷沼是個熱情、厚道之人,總是暗暗給人伸出援助之手。他從上海市作家協會、少年兒童出版社得到了確鑿消息,這才告訴我:“陳伯老從北京回上海沒幾天。你的運氣真好。”
這天下午4時許,太陽難得的好。我走進了那座熟悉的小院,一位正在門口玩耍的小男孩警惕地問:“你們找誰?”我做了回答。他馬上變得熱情起來,高興地說:“哦!找陳伯吹爺爺!請跟我來。”他雄赳赳,氣昂昂地在前面帶路。我本是不用帶路的,但我從小男孩的舉動,看出了他對陳伯老的熱愛,也就依了他。陳伯老以自己豐厚的作品和高尚人品贏得了億萬少年兒童的尊敬,他是孩子們心中不落的太陽和月亮。
與我同行的湖北作家黃土,也是讀陳伯老的作品長大的。他得知我的行動,申請一同拜訪東方安徒生。這時,我們被小男孩引領到陳伯老的家門口,小男孩一聲呼喚后,主人便立即開門迎接。我一眼認出是陳師母。她當然認不出我了。我還是1985年的春天來過這裏,一別12年啊!我已經由青年步入了中年,黑髮中生出了白髮。歲月留給人的變化太大了。可陳師母的變化不大,幾乎仍保持着1980年夏天我在南嶽福地第一次見到她時那種神清氣爽的神態。她進了裏屋,我和黃土在客廳等候。說是客廳,其實是書庫,是畫廊,古舊的木椅茶几,被書和畫團團包圍。從紅塵滾滾的鬧市,踏進這清靜神聖的書房,心靈立刻被凈化與升華。書房裏最引我注目的,是懸挂在牆上、書柜上的各種天真稚氣的兒童畫,這是大江南北的小讀者為慶賀陳伯老90壽誕贈送的禮物。
很快,陳伯老從裏間走出來,他一眼就認出了我。煙台一別,十年過去,如今91歲高齡的他,當然顯得比以前老了,但他的記憶力還是過去那樣驚人的好。他問起湖南許多被他稱之為朋友的人。其實這都是他在南嶽收下的徒弟。平時,這些人都與他保持着一定的聯繫,有的出書請他作序,有的獲得過他用補發工資和一生的積蓄設立的“陳伯吹兒童文學園丁獎”。他非常關心地詢問他的這些朋友們的近況,囑我轉達他對他們的問候。他對我的工作、創作情況問得較多,還問我的孩子長多高了。他聽着我的回答,臉上全是快樂的笑。與陳伯老交談,是一種高級熏陶,是一種超級享受,他一口上海普通話,舒緩、流暢、溫柔、明快,如春風拂過面龐,似清泉注入心頭。他突然問我:“你好像很長時間沒給我寄你主編的雜誌了?”我愧疚,向他說明原因。他聽了,連聲說:“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搞兒童文學的人,沒有一個不善良的。”他稍作沉吟,又道:“坎坷是無法避免的。遇到坎坷是好事。沒有坎坷,哪有文章。”我聽了心頭一熱,眼睛有幾分潮濕。這是他經歷了無數次的人生坎坷后悟出的真諦呀!自古文人多磨難。他恐怕是當今文人中經受磨難最多者之一。我不忍他為我輩的成長操心。他是個特別善良的人,總是把別人的事裝在心上。我告訴他,我現在的工作環境很好,也有利於業餘創作。請他放心。我拿出留言簿,請他題詞。他接過,走進裏間,很快又出來,笑眯眯地遞還給我。他這次留給我的題詞,沒有以前的那麼長,僅有四個字:“前程萬里!”我與陳伯老交往近二十年,其間三次為我本人,一次為我創辦的雜誌題詞,這四次題詞內容,都一致貫穿着他對後輩的熱情鼓勵和殷殷希望。這二十年來,我雖然發表出版了近500萬字的作品,然在讀者中影響平平。我已年屆不惑。我意識到肩上的壓力。我當以陳伯老的題詞為鞭子,當我懶惰時,當我滿足時,當我退縮時,便用其狠狠地抽打自己,像陳伯老一樣,永遠保持一顆年輕的心,永遠保持一股拼搏的精神。
後來我們談了許多,寬大、簡樸的書房裏,不時回蕩着兩代人的笑聲。陳伯老本是個時刻用笑眼看生活的人,無論何時何地見到他,留給我的印象都是一臉熱情的笑,一臉溫馨的笑,一臉甜蜜的笑,一臉慈祥的笑。他沒有做作的笑,更沒有裝腔作勢的笑,他的笑,讓人感到與他的作品一樣,都是心靈真善美情感的流露。與陳伯老在一起,只有美好、快樂與輕鬆,別的都不存在。在這座書房裏,陳伯老用他的微笑,滋潤、澆灌了他的子孫,一個個從這裏走向社會,成為國家的棟樑材,擔起了北京大學校長、中英聯絡小組組長的歷史重任。在這座書房裏,陳伯老用他的微笑,美化了中國、美化了全球一代又一代,數以億計的少年兒童,他們中間有許多成為了掌握國家命運,推動人類進步的巨人。我以為,我置身的這座書房,對人類歷史產生的作用,不亞於大英博物館和聯合國大廈。
在歡娛輕鬆的氣氛中,時間悄悄流逝了近兩個小時。我們不忍再打擾陳伯老,他畢竟是91歲高齡的人了,每一份時光和精力都是無價的。我和黃土起身告辭。陳伯老拉着我的手挽留。我當然想留,卻又不能留。我拿出相機,要求與陳伯老合影留念。他高興地連聲說好,並打開了書房裏所有的燈。我和黃土分別與陳伯老合影之後,我又給他單獨拍了好幾幅留影。
我們要走了。他拉着我的手送行。我和黃土執意不讓他送,堵在他家門口,請他返回。他高低不肯。我和黃土也不退讓。因為他住的是那種走道在中間的舊式小樓,走道上光線不太充足,地面也有點潮,加之別的人家在走道上還放置了雜物。他本來就戴着眼鏡,又穿了棉衣棉鞋,每多走一步,對一個91歲的長者來說,無疑都是不輕鬆的。最終,我和黃土還是拗不過他老人家,不讓他送,他就不返身回屋。我和黃土只好依了他,並一再說:“送到小樓門口,就不讓再送了。”他樂呵呵地笑着點頭。
他依然拉着我的手,緩步送到小樓門口。這是一道拱形門,門洞與我們常見的房門一樣寬窄。從門洞往下有三道水泥台階,方到地坪里。我請他在此留步。他不肯,堅持繼續送。這下我和黃土急了,擔心他下了水泥台階,獨自返回時,會有一番困難。更擔心他一腳不穩,摔倒在地,那將如何得了。他明白我們的擔心,笑眯眯地說:“沒事的!沒事的!”我和黃土決不退讓,這水泥台階就是我倆的防線,不讓陳伯老下移一步。我倆像哄小孩似的,終於將他說服。我倆邊退邊走,向他揮手告別。他站在門口,雙手捧在胸前,滿臉微笑着,用慈祥的目光為我們送行。我倆退過一株吐綠的垂柳,退過一棟樓房,再退就要拐彎,踏上通向小院大門口的路。我倆在樓房拐彎處停了停,連連朝陳伯老揮手告別。我們中間,相距大約七八十米。我看得清陳伯老臉上的每一絲表情。他仍是那樣慈祥的微笑,鏡片背後的兩隻眼睛,像碧藍的大海,流露出深深的情。他抬起右手,朝我倆揮了揮。看來,我們不走,他是不會回屋的。我倆欲走,又停。拐過這道彎,我們相互的身影,我們相互的目光,都將被樓房遮擋。我只想多看看我崇敬的陳伯老。
我依依不捨地拐彎,當拐過最後一步時,我看見陳伯老移步下了水泥台階。我和黃土趕緊奔過去,各扶住他的一隻手,送回台階上。我又拿出相機,要與他在台階上合影。他抬手抹了抹只有淡淡几絲銀髮,寬闊而又光潔的頭頂,微笑着,把我拉到他身邊。我站在他左側,雙手扶着他的左手。我倆都面對着那株吐綠的垂柳,面對着西邊天空射來的金燦燦的陽光,發出會心的微笑。黃土及時舉起相機,拍攝下了這珍貴的鏡頭。接下來,黃土站到我的位置,我為他倆拍照留影。
我倆請求他再別下水泥台階。他笑着點頭應允。我倆急步離去。拐彎處,我依依不捨地回過頭,只見陳伯老又下了水泥台階,站在地坪里,朝我們含笑揮手。我欲再打迴轉,又覺得即使將他送上了水泥台階,一轉身,他又會送下來。我沒有再打迴轉,深情地看了一眼陳伯老,毅然拐過樓房,朝小院大門口走去。我走了十幾步,還是不放心,趕緊回頭,復歸拐彎處。我看見陳伯老已經轉身,一步一步移上水泥台階。金燦燦的陽光照耀着他那身着灰布衣裝的背影,如同南嶽山上的參天古松,我久久地注視着,淚水奪眶而出。陳伯老登上了水泥台階,陽光始終照耀着他那古松般偉岸的背影。這背影,永遠鐫刻在我的心靈深處。
1997年春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