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聆聽浩然教誨
浩然,一個我十分想念的人,一個我時常夢見的人,一個我感激不盡的人,一個給了我思想、給了我信仰、給了我堅定意志的人。
1985年春,感謝作家金振林,感謝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的南通春江筆會,給我提供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有幸與浩然在南通共同生活了半個月,其中在如東縣朝夕相處十天,耳濡目染,受益頗深。那是我人生中幸福的十天,那是我創作道路上發生重大轉折和突破的十天。浩然當年的一舉一動,仍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他的諄諄教誨仍在我耳邊迴響。
這裏,在他去世六周年之際,我把他整理出來,與熱愛他的人,與喜歡他的作品的讀者,共同分享。也是我對他最好的紀念。
現在打開當時的記錄,發現他的話,句句都是經典,字字都閃爍着思想的光輝。他不僅是一個大作家,更是一個大思想家、大理論家、大哲學家。誠如他自己所要求的,他是一個真正大寫的人。
一浩然成了我的直接領導
1985年3月20日夜,春江筆會主持方宣佈作家下到各縣市採訪分組名單:
如皋縣:碧野、馮祖傑朱良儀
南通縣:陳模、張廣海
如東縣:浩然、楊遠新、張安民
啟東縣:楓亞、朱曉平、胡兆勤
海安縣:龐瑞垠、丘峰、林牧夫
海門縣:鳳章、叔遷
海通公司:江迅
聾啞學校:金培元
狼山管理區:峻青
工藝美術所:張蜀君
南沈公司:木青
海港:張錦江
南通劉橋鎮:金振林
我被安排到浩然那個採訪小組,他當我的組長,成了我的直接領導,接下來的半個月日子裏,我的一言一行都要聽從他的領導,我內心為成為這個特殊採訪小組的一員,為有這樣身份特別的組長來領導我而高興萬分,但我表面上卻不露聲色,顯得很平靜。
二作家要改造人們的靈魂,首先要改造自己
1985年3月20日晚上10點,散罷春江筆會的全體作家與南通市委、市政府領導的見面會後,浩然、金振林、木青、蘇叔遷、楊遠新聚集在蘇叔遷的房子裏,討論筆會下一步怎麼工作得更好時,浩然同志說:
讀者讀了一部作品,不記得作家的名字,而記住了作品中的人物,並永生難忘。這才是真正的成功。這才是作家真正高興的事情。
既成名,又成人。不成名,則成人。這是我對自己幾十年來的要求。我也時常對青年作者們這樣講。為什麼呢?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在社會上名聲大,影響大。要改造人們的靈魂,首先要改造自己,做一個誠實的人。哪怕成不了作家,也要成為一個誠實正直的人,具備一個人應該具有的優良品德。
這個作家當了什麼主席,那個作家升了什麼書記,你就把它看成是好玩的事,那一切都是過眼雲煙。作家嘛,就是埋頭寫作,向黨和人民多多奉獻作品嘛!這才是作家的天職。你的眼睛盯在官位上面幹什麼呢?那必定是沒有出息的作家。不要看當時那一陣子,難得的是經得起時間的檢驗。
我們不是來玩兒的,我們是來做事情的,更不是圖吃圖喝的,而是來寫幾篇東西的。所以,我要和小楊一起早點下到如東縣裏去,體驗全新的生活,採訪全新的人物,儘快讓自己的大腦充實起來,現在還沒有投身進去,腦海里總覺得有點空。
三隻管走自己認準的路,埋頭寫作就是了
1985年3月21日中午,參加春江筆會的全體作家在狼山廣教寺用素餐時,不經意間,作品評獎成為席間熱議的話題,有人要浩然對此發表看法。浩然邊喝酒邊冷靜地說:
對這個評獎,那個評獎,我連理也不理,根本不去管他,只管走自己認準的路,埋頭寫作就是了。如果按照別人的眼色去寫作品,甚至為了評獎去拚命地趕,那可完蛋了。
作家們在一起,尤其在酒桌上,容易海闊天空。話題迅速轉移到通俗小說上。浩然這下變得有點激動了,臉色微紅,兩眼放亮,尖銳地說:
什麼通俗小說,簡直是瞎編亂造,這不是害人嗎?你到底要把人們往哪兒引嘛?瞎編是最不費力氣的事兒。
峻青插話:我一天可以幾部長篇同時寫,反正是瞎編嘛!哈哈!
浩然接著說:我們不能圖一時的快,我們是黨員作家,每寫一篇作品,首先要對得起黨心,最起碼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有些人為了給自己瞎編正名,把張恨水也搬出來了。你有張恨水那樣深厚的文學功底嗎?
這天傍晚散步時,浩然對我說:我寫完《艷陽天》的時候是34歲,和你現在的年齡相比年長兩歲。這個年齡段,身強力壯,思維活躍,正是出作品的黃金期。你要抓緊時間,不停頓地寫作。我在1966年之後連續五年沒寫東西,心裏虛得慌。作家主要靠作品,靠作品得到所應該得到的東西,這樣就心安理得。現在的大環境不會影響你的創作,關鍵就看你自己如何把握時機。
四今天是浩然53歲生日
1985年3月25日。今天是浩然53歲生日。我向他表示祝福。他說,每個人每年都有生日這一天。有的人在生日這一天替自己大擺宴席,這是錯誤和自私的表現。人要有生日這一天,是為了紀念母親的養育之恩,為母親的受難日作洗禮。
早飯後,浩然在木青住房裏給青年作者講文藝界的情況,應吸取的經驗和教訓。他要去投信,我接了過來,到附近郵局替他投郵。
中午,如東縣委常委、宣傳部長李貽福、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徐春林,從如東驅車來到南通市南公園飯店,迎接浩然和我去如東採訪。在浩然的住房,他把我介紹給他們。
下午2時30分,我們乘車往如東,金振林,彭耀明等送我們上車。由於是陰天,從車上往四周看去,好像都一樣。浩然問哪是東方。他說:我到這裏,老是弄不清哪是東方,哪是西方?你這兒如果有山,我一下就分辨出了東西方向。我在家鄉燕山生活慣了,憑藉山勢判斷方位,來到平原就不適應了。
行進途中,李貽福、徐春林關心地向他問起文藝界的情況。談到文藝界的作家們,浩然深情地說:趙樹理、柳青、周立波、郭小川都是好人。俗話說:好人不長壽,禍害活千年。他們這些好人,一天好日子也沒過上。那些整人的人,總是不死。
接着,他談起郭小川,有欽佩,有讚譽,感情真摯。他說:“文化大革命”中,郭小川被下放到紅旗渠勞動改造,“四人幫”被粉碎之前,他就敢於和人家斗,從來就不屈服。他最初聽到“四人幫”被粉碎的消息,當時還沒公開,他心裏格外高興,但又還有點不相信。他跑到南陽地委,直截了當地問地委領導。他得到了滿意的回答,和地委的同志開懷暢飲,回到住處,又獨自飲了幾杯,抽煙,不幸着火,燒死了,直到第二天早晨,服務員才發現。他是我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的介紹人。1964年,他是中共作協黨組書記兼秘書長,我出版了《艷陽天》及十幾個短篇集。那時不像現在,加入作協,評獎,都要走後門。誰該吸收為會員,就吸收誰。誰該評獎,就評給誰。如今無論做什麼都要走後門。哪來的這麼多後門呢?
他接著說:那年,我在鄉下體驗生活,住在縣招待所的一間小房子裏,郭小川去看我。我買了一瓶酒,請他和縣委書記吃便飯。桌上剛擺出一碗花生米,服務員突然喊我接電話,是我姐姐患闌尾炎開刀了,家裏把這事向我報告。等我接完電話回來,郭小川和縣委書記邊說話,邊把白酒往茶杯里倒,一瓶酒差不多喝光了。你看他多大的酒量。他就是這麼個人,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從不偽裝自己。
“文化大革命”期間,在北京,郭小川關在一間小黑屋裏,我用自行車帶着李學鰲去看他,他非常高興。他在幹校,得知我的《金光大道》出版了,寫信找我要一本,但要我不簽名。為什麼呢?我想他是為了保護我呀!免得讓我受牽連。我就尊重他的意見,沒有簽名,寄了一本給他。他讀了,讚揚我的《金光大道》寫得好。
一路上,他讚揚南通好地方,一馬平川,草長水綠,風光優美。
經過兩個多小時的行駛,我們來到了黃海之濱的如東縣。小車直駛如東縣政府第二招待所,我倆入住5棟302套房,他住02室,我住01室。安頓妥當后,浩然向接待我們的副縣長吳劍坤、縣委辦公室主任陶然生、縣文化局局長陳耀介紹了此行的目的,然後坦言我們的要求。他說:
根據這次筆會出集子的要求,如東縣選擇什麼有特點的東西,先擺一下,把幾個大的,好的方面反映出來。遠新、安民和我各來一篇。寫出的東西要有思想性,知識性,趣味性。趁我在這兒,早點下去,給他倆當參謀。因為過兩天王蒙同志他們來了,還加上講座,我就得走,回到南通市裡,參加這些活動。張安民寫計劃生育,多種經營學校。遠新寫海塗開發,我希望他寫出的作品氣派大一點兒,這個題材以前電影都有人寫過,所以這次要寫出自己的特點。我呢,從先進個人開始寫,我很想和張松林聊聊。我如果在北方,兩天就可弄成一篇,因為在你們這裏,語言不好懂,就弄得慢一些。總之,先走一步,調查材料。
吳副縣長簡要介紹了海塗開發先進單位東凌鄉的事迹。
浩然說:明天到東凌了,大盤子就可以定下來了。有什麼材料,哪怕是新聞報道也可以,先給我們看看,這對創作有好處。他說,他與基層幹部、與新聞記者、與報刊編輯有着特殊的感情。他自我介紹:我14歲當村幹部,一當就是8年;當河北日報記者、紅旗雜誌編輯,一當又是8年。我對這三種職業的感情是有緣由的。
接着,宣傳部長李貽福把我們帶到一樓會客室。縣委書記陸明鈺,高個,方臉,英俊。縣長徐相林,戴頂帽子,絡腮鬍,年輕,精神挺足。兩位如東縣的黨政一把手在會客室會見我們。會客室里,盆景里的花兒正開,綠色地毯,牆上是水墨畫,竹,松,熊貓。浩然又談了來如東的意圖,縣委書記、縣長給我們介紹全縣的情況。
縣委書記、縣長聽說浩然今天滿53歲生日,很高興,也感到很榮幸,設晚宴招待。各種海產品,本地酒,(可見採訪本上的記載)。
飯桌上,浩然一再表示,這次和遠新同志到如東縣來,是來學習的,並講了自己這些年摸索的痛苦和歡樂。徐春林讚揚他的埋頭寫作,與人無爭的好品質,他謙虛地笑了。他講了自己與江青鬥爭的一個細節:1974年,我的《艷陽天》拍成電影,送政治局審查,江青看了,同意上映。指示要見見作者。於是,通知我去中南海。當時,于會泳、劉慶棠、遲群等幾人都在場。江青第一句話就說:浩然同志,我虧待了你了。你現在有什麼要求,提出來吧!當時,于會泳等人都很緊張的樣子。我想:他們是生怕我當了權,對他們不利。因為我能寫,我有名氣,有讀者,一旦掌權,不是對他們威脅極大嗎?我也分析江青說這種話的目的,我知道她是個好勝心極強的女人。我說:我什麼都不需要,我需要的就是寫作。我手中的這支筆得來不容易。我只想把手中的這支筆握好,我干不好其他的事。江青又說:你不要客氣嘛!我說:真的,我連黨小組長都當不好。吳德又找我談話,我還是推託。最後,吳德表示:只要我的權力範圍內能做到的,我會竭盡全力替你說話,保證讓你的寫作不受影響,不受干擾。
飯後,又回到會客室,如東縣海塗開發管理辦公室副主任周樹立來了。浩然見到他就像老朋友似的。我感到奇怪。原來是前幾天,浩然和金振林走遍了南通市所屬六縣,3月20日到這裏,周樹立給他們介紹過情況。我暗暗佩服他這種和人交朋友的方法。周樹立帶來了照相機,彩色膠捲,為我們拍照。浩然和我一起留影。浩然又邀請服務員一起留影。
夜十時他回到房間,關起了房門。我給妻子寫信,記日記。
五寫每篇作品,先要有個“魂”
3月26日6時,浩然拉開02室的門,走到01室的門口,第一句話就對我說:整夜沒睡着。換一個新地方,條件越好,越睡不着覺。如果是北方的炕床,還是睡得好。他揚起手中的《滄浪》雜誌,又對我說:遠新你這篇作品(指《滄浪》創刊號發表的中篇小說《湖水眨着迷人的笑眼》)看用什麼東西串起來,是用一根你自己的感情線,還是用你自己的眼光觀察,把人物、細節像連珠子一樣連成一串。完全可以修改得更好一些。他把《滄浪》遞給我,說:我在上面做了些記號,提了些意見,供你參考。我接過《滄浪》翻看,原來他昨夜關門進房后,把我這部5萬多字中篇全部看了一遍。我內心感動不已。
浩然在木沙發上坐下,對我說:我在家一早起來就幹活,口也顧不上漱,臉也顧不上洗。晚上睡不着覺,構思了就寫。早晨7點聽廣播,報紙我沒時間看。知道國家發生了什麼事就行了。中午休息一會兒。下午起來就吃晚飯。晚飯以後散步,繞一大彎子,晚上寫寫日記,寫寫信,看看書,有稿子改,就趕。一般是十點到十點半就躺下了,思考。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蹲廁所。醫生朋友告訴我,每天起來就蹲馬桶,二十年如此,這些年沒有便秘。想的時間比寫的時間多。好多東西在腦子裏排着隊。我腦子裏有兩部長篇《男大當婚》《鄉村三部曲》,都在《春風》刊發了的。還有兩部新的長篇。我想把張松林的弄出來,給山東《柳泉》。《柳泉》老給我寄,一看到刊物我就緊張了。這編輯患癌症,今年春節,到我家門口轉,不催。他到楊沫家,說到要向我組稿。楊沫說:我陪你一起去。他倆到了我家,楊沫要說稿子的事,他又不讓說。這次我到了南公園飯店,他又來了長途電話,還是不催稿子,只向我表示問候。我明白他的意思,總覺得欠了他的債似的,必須趕快還。
浩然回他房間洗漱后,又來到我房裏。他興緻勃勃地對我說:我五十年代在薊運河邊找到了高大泉、張金髮;六十年代在燕山腳下找到了蕭長春;七十年代在長城線上找到了羅小山(《山水情》,現已改編成電影《花開花落》);八十年代我在天涯海角的如東縣東凌墾區自聯墾牧場找到了張松林。我寫張松林的報告文學,準備以通信的形式表現。第一封信:引子,講我到南通來。見到的第一個人是周樹立,我對他就是個謎。從他的長相到他的談話,是五七戰士,還是什麼?於是,我就去訪問,每見到一個人,就引出一段故事。然後,我就把稿子給這個編輯。你看行不行?對於張松林這個人的印象,要我口頭表達,我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但我能寫出來。寫每篇作品,先要有個“魂”。文學的活動,是個精神的活動,要想辦法,用一種什麼東西激發起來。我準備以張松林為模特兒,寫部長篇小說,不超過20萬字,名字叫《尋找》。張松林這一形象已逐漸在我腦海里活躍起來了。我不了解你創作的習慣。通過這次創作,你自己作一個總結,對過去好的東西,發揚;對不好的東西,捨棄。路子順了以後就快。我語言通了,一天一個人物。我的路子是亮的。構成我作品的兩個東西,一是生活,二是激情。實實在在的生活,激起我的激情,光有生活不行,激不起我的感情來,光有感情,沒有生活不行。要寫張松林,我現在是有感情,但還有生活不了解,因為語言不通。每個成功的作家,都有自己的獨到之處。像何士光的作品,主要是藝術的成功,他把魯迅的東西吃透了。用這個東西來創作,受到編輯和讀者喜愛。
我邊聽邊記。天空中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與我的筆尖在紙上發出的聲音融為一體。
我們在房裏談到8時30分,李貽福來了,要我們走。到了樓下,浩然對我講:今天肯定鬧笑話了,早飯沒安排好。李部長是要我們上車下鄉。我們趕快到房子裏吃點蛋糕,當作早餐吧!我說:我去策略地說一下,不使他們為難。不吃早飯,下鄉怎麼行呀?!
下鄉。兩台吉普。周樹立、李貽福、徐春林陪同,先到東凌墾區,浩然大發感慨。風大,他不習慣地縮着脖子,但還是興緻勃勃地觀看。
驅車到了張松林家,浩然好像見到了久別的親人,拉住他的手,問長問短,了解情況。原先,他未見到張松林之前,他最擔心的是語言不通,不能交流感情,現在他放心了。他要我把張松林書櫥里的書目抄下來。臨走時,他把張松林及其妻子喊到身邊一起合影留念。
驅車到如東縣棉花原種場,吃中飯時,我們和場領導一桌,其他後勤人員在另一桌。我們這桌上了酒,那一桌沒有上酒,浩然走過去,送上半瓶酒,硬要後勤人員都喝一點酒。
吃飯時,浩然老師說:我喜歡吃白薯、小米稀飯,喜歡吃青菜,特別是芹菜之類。我一天至少吃一餐小米稀飯,兩個窩窩頭。一到冬天,老鄉們都給我送小米來了。我最怕宴會,最怕陪外賓游故宮,游八達嶺。
陳國權場長要他午休,他不肯。參觀牛奶場、鰻魚場,參觀如東縣海岸帶開發利用職業中學,他應校長要求揮毫題詞:“為開發祖國的黃金海塗培養眾多的人才。浩然,1985年3月26日下午。”他要我和李軍在上面簽名。
參觀如東縣小洋口閘管所,喝了一杯水,走進所內的植物園,滿眼鬱鬱蔥蔥,紅紅綠綠,天竹結紅果,杜鵑花盛開。山茶花紅艷艷,寶石花惹人眼。浩然要我把所有植物的名字記下來。我記錄如下:龍棗槐、拇花、牡丹、黃楊、松柏、白山茶花、雪棗蓮、四季海藻、仙人掌、五針松、黑松、臘梅(正在嫁接)、羅漢松、翡翠、爬山虎、金雀、白果樹(四棵)。鳥聲陣陣,叫聲特別響亮的是洋鴉雀。
周樹立介紹說:洋鴉雀,翹尾巴,嘰嘰呱呱,嘰嘰呱呱,關起門來說鬼話。浩然問我把這些記下來沒有?我說都記下來了。浩然對我說:寫一萬字的文章,沒有五萬字的材料,是寫不成的。靠使用點小藝術手段寫報告文學是不可取的,那隻能給材料不足遮點羞,不會有感人的效果。我過去是不做筆記的。在我腦海里留下印象的,都是好東西。現在年紀大了,單靠記憶力不行了,必須勤記錄。我與農村的同志打交道,一般情況下是可以把隔駭打消的,使他不感覺到我面目可憎。所以我能得到真實材料,寫出的報告文學肯定有血有肉。人活着時,只要信守總是為了別人好這個原則,很多事情才好辦,路子走起來才順利。
我們回到招待所已是傍晚6時30分。
六作品是感情燃燒的結晶
3月27日上午,又是南方最典型的那種陰陰沉沉的天。
浩然和張松林談。
中午,張蜀君、余仙藻、周嘉華等來,沒讓休息,採訪他。吃中飯時,浩然給張松林盛飯。
下午,乘車去張松林處回來,在車上,浩然同志說:
“醫生是看病對症下藥。我們搞創作是對葯下症。你展開作品中的矛盾衝突,首先就應該考慮到解決矛盾的辦法。有多少材料就寫多大的東西。不能沒有材料,就拉開一個大架子,那怎麼收場呢?!
這是高度的概括,我很受啟發。
他又說:搞創作,尤其是動筆之前,應儘可能地讓自己的感情燃燒起來。作品就是感情燃燒的結晶。
七信守三條原則
3月28日,又是陰天。早飯後,和浩然上如東縣城主街,邊走我邊問:你的生日是農曆三月二十五日,還是陽曆三月二十五日?他說:我的生日是農曆二月十九日,夜轉鍾二時。實際出生應該是二月二十日。但過去的農村,是以天黑天亮來計算一天的。陽曆三月二十五日是推算出來的。他又說:北方人興做壽日和生日。生日的前一天是壽日,要吃壽麵。生日的當天,要慶賀。我是從不給自己做壽日的。
談到粉碎四人幫以後的創作,他說:我信守三條原則,即一不發泄,二不展覽,三不投機。
我倆一同走進如東縣新華書店,我看到《浩然文集》一卷,購一本,購《小木屋》《祖國名城》。浩然介紹我購買《普列姆昌德短篇小說選》,他說:普列姆昌德是東方的屠格涅夫,小說寫得潑辣深沉,其中的佳篇是《半斤小麥》。他還推薦我讀艾特瑪托夫的作品,他說,艾特瑪托夫的作品寫得好,尤其是中篇小說,現在有不少年輕人幾乎是模仿他的,這不好,但是從他的作品中吸取一些營養,倒是完全必要的。看到書架上擺有一本山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當代文學二百題》,他拿下來看了一下,書中講到浩然“秉承‘四人幫’的旨意創作了《金光大道》。”他非常氣憤,說這是政治誣陷。他回去以後,要和山東文藝出版社打官司,向法院起訴。不起訴主編者馮XX、朱XX,免得由此而讓他們出名。要山東文藝出版社拿出真憑實據,他什麼時候秉承了‘四人幫’的旨意。接下來我們看到了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當代文學史》(2),這裏面對浩然作品的評價比較客觀,他感到較為滿意。
我倆回到住處,如東縣苴鎮中學25歲青年教師劉劍波,拿着縣政府辦公室的介紹信,說是要去寫長沙鎮印染廠的報告文學,並提出要寫《浩然傳》。浩然與之交談,他們談,我記錄,錄音。從上午9時談到11時。
劉劍波:浩然老師!我早就想寫您的傳記,因為我受您的作品影響較大。
浩然:在文壇上我不屬於那種吃香的人物。這是多種因素造成的。我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你寫我的傳記,不會受到文壇上的掌權人物的重視的。很多大學生找我,想通過這點打開文學的大門,是不可能的。你如果寫個短篇得了獎,會有人重視你。或者寫那些走紅的作家,會得到人的重視。現在,我也是不跟他們爭,我走我的路,他們走他們的路,我總是在角落裏,發東西也是在角落裏。真正搞藝術的人,總是生活得平平淡淡,包括我們的老祖宗屈原。
他們主編中國文學史大綱,我發現顧問是馮牧,我就要求把我從文學史上抽下來,我在文壇上歷來與世無爭。作家靠作品,我要靠兩條證明我在文壇上的位置、價值,一是用自己的作品,二是靠歷史。我是與中國五億農民同時走上革命道路的。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我。黨如果不犯錯誤,我比現在更好。我現在反省自己,就像日本人戰後全民族反省一樣。民族是水,我是船。水漲船高。全民族都在反省自己走過的路,我也同時不斷在反省自己。五億農民走過的路,我都走了。中國革命可以給我的,都給我了。我也確確實實把自己一生獻給了黨的文藝事業,“文化大革命”中,一分錢稿費沒有,我同樣拚命寫。大家不能寫,沒有條件寫,我為什麼不拚命寫。當然,我是受到歷史局限的。毛澤東、周恩來,都受到歷史局限,我能不受到局限嗎?我的作品,正和誤的東西,粗和淺的東西,高和低的東西並存,但不能存在真和假的東西,我覺得自己的作品全是真的。真,指兩方面:一是當時的生活,就是那樣;二是當時的作家水平,就是那個樣子。即使錯了,淺了,現在也同樣存在價值。我確實是有信心的。有許多同志為我抱不平,要寫我的評傳。這種不公,確實不是某一個人的問題。當前,文學界個別掌權的人,確實不可能公正的,因為他們不是搞文學事業的,是爭權奪利的。宗派思想在他們腦子裏作怪。現在對我這樣公平嗎?一個農民呀!只讀了三年小學呀!走過了多麼艱難的道路呀!
“文化大革命”中,我堅持寫生活,如果我不挺身而出,不與《虹南作戰史》他們對着干,三個中央政治局委員親自抓的呀!我寫《金光大道》,我是寫生活呀!如果說錯了,我只是認為右的東西應該批判。你說那個時候,沒有張金髮那樣的人物嗎?沒有高大泉那樣的人物嗎?張金髮現在陰魂不散。沒有高大泉那樣的人物,中國的農村能發展到現在這樣子嗎?
我就沒有寫過一篇歌頌“文化大革命”的,沒有寫過一篇讚美造反派的。我寫的是《一擔水》《鐵面無私》。我沒有給幾乎每星期打電話給我的《朝霞》寫稿。
我需要的是公正。只有公正,才能使經驗成為真正的經驗,教訓成為真正的教訓。建國以後,共產黨培養的作家當中,寫長篇第一個成功的就是我呀!中國一個農業大國,不能不寫農村呀!不應該愛護我嗎?我可以寫高二愣的戀愛。說我造成了極壞的影響。我有沒有造成好的影響呢?
我是一個蒙受了冤枉的人。“文化大革命”中,我的確說了錯話,做了錯事,但我能離開當時那個條件嗎?全國作家三十五年沒有一個犯錯誤的,唯獨我犯了錯誤。袁水拍當了文化部副部長,也沒有犯錯誤。我受了冤屈,我還是拚命地熟悉新生活,拚命地寫作。1982年,我50歲,連發了六個中篇:《老人和樹》,在《當代》發表;《彎彎月亮河》,在《十月》發表上卷,《北京日報》農村版連載下卷;《高高的黃花嶺》《傻丫頭》,在《芙蓉》發表;《姑娘大了要出嫁》《能人楚世傑》,在《XX》發表。1978年10月份我才解脫。1978年底我就深入生活,寫作。1979年我就發表了《山水情》,改為電影《花開花落》。從1979年開始,到1984年上半年,我寫了120萬字。與此同時,還有《浩然選集》(三卷)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包括1個長篇,8個中篇,10個短篇,22個兒童故事,10個兒童中篇,3部散文。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了《花朵集》。還有兩個長篇:《晚霞在燃燒》,《小說界》即將刊登。《鄉村風俗》三部曲:《寡婦門前》《男大當婚》《姑娘大了要出嫁》。《鐘山》載了《男大當婚》,11萬字。我還想好好修改一遍,豐富一下,擴充成一個長篇。《男大當婚》,是我追趕的腳步。1982年在山東,1983年在瀋陽,我是比較苦悶的,我不甘心。我要追着時代的腳步走,我不甘心落後於時代。我寫了《火車上》,鞭撻時弊。我跟不上,我就開始寫自傳,寫回憶錄。1983年7-8月,我到膠東,跑了7縣1市。1984年我到濟東,走訪了84個專業戶。今年,我又到了蘇中,找到了張松林,我對他說:你不是勝利者,也不是失敗者,將來你在百畝荒灘上,可能成為富翁,也可能成為失敗者。但你留下了一種精神,留下了經驗、教訓,這對人類就是寶貴財富。
我在膠東寫《男大當婚》,是反映新時期開端,表現改革的必然。我這次到蘇中,走了6縣1市,找到了我創作的主旋律。對於張松林,我將以他為魂,從他這兒開始,寫一組小長篇。張松林等6個人,每個人集資1000元,辦起了北坎墾區自聯墾牧場。我從膠東,到濟東,到如東,從《男大當婚》開始,寫一組小長篇,紀念粉碎“四人幫”十年,共200萬字的作品。明年,我就回到家鄉去,老家的房子維修了,院牆也建起來了,院子裏打上水泥地面了,跟我的父老兄妹們生活在一起,寫我的自傳體長篇。不考慮出版,我想怎麼寫,我就怎麼寫。我把自己赤裸裸地展現在讀者面前。我們老兩口下去,帶上一個業餘作者下去,會燒飯的,會買菜的,還要會騎自行車的,因為我家離買菜的地方八里,要選一個老老實實的業餘作者,為我做點服務性的工作。1986年,在我54歲時,《浩然文集》出了,一組小長篇也出了,我有反映合作化的,有反映改革時期的。我要寫人,寫人生,寫心靈的轍印,寫命運的軌跡。政治運動和改革開放僅僅是一個背景。
對我三點不公平:一是從來沒有把我作為一個農民作家來看,中國一大群寫農村的作家,各不一樣。有的是生在城市,為了事業的需要,寫農村。有的是生在農村,走向城市,又回到農村。我是一直站在農民中間,寫農民。評論家們沒有抓住這一點。二是不了解我。別看他們罵我,老實說我的作品他們也沒看。我的人生的最後一個句號,我得用自己的行動去畫。那些搞評論的,也是鸚鵡學舌,也是做小買賣的,根據市場行情,什麼能賺錢,就寫什麼,這是什麼玩意兒?
我從來就不傲視任何人,從來就不自卑,不覺得比別人低一頭。從來就不說假話,不寫假作品。我還是認為“文如其人”,還是堅持“寫革命文,先做革命人。”有的人,可能是寫出一點冠冕堂皇的文章,但內心是骯髒的。我當聽到“文如其人”的討論時,我就覺得搶劫銀行的人搶劫銀行是應該的,一樣可笑。我是有信心的,走完我自己的道路,但我覺得是很艱難的。
我的座右銘是:甘於寂寞,安於貧困,深入農村,埋頭苦寫。《艷陽天》第一卷只拿了3000多元稿費,第二卷稿費全部交了黨費,第三卷沒拿到稿費。寫作不是為了稿費。我總是寫我自己的東西,我決不被人左右。
劉劍波:您對《春天裏的冬天》怎麼看?
浩然:《春天裏的冬天》,依我看應該是屬於隱射文學。
劉劍波:我碰到人和事,有感情,但表達不出來。
浩然:一個作家要具備三個本領,一要有生活積累,不是一個人的生活經歷豐富,生活就一定豐富。二要有認識生活的能力。老紅軍、老勞模,他不能當作家,就因為不能認識自己的生活。三要有藝術表現力,包括文字能力,語言的積累。縣委書記能認識生活,但不能表現。僅有以上三點還不夠。還要用自己的化學元素,去分解生活。三者有機的結合在一起。用後面的兩點,分解前面的一點——生活。
劉劍波:我打算按文學史來讀。
浩然:這個有必要。讀書是肯定的,但一定要寫。不然,眼高手低。讀和寫結合起來,不一定拿出作品來,練筆。青年作者一寫就想成名。一寫就想發表。一寫就端個大架子。不要這樣。如果不像畫家、演員那樣苦練基本功,是寫不出好作品的。
劉劍波:我寫散文詩之類的練筆。
浩然:不一定規定,寫片段。風一來怎麼樣呀!碰到一個人感到可親呀?這是為什麼呢?分析一下。用文學的筆記錄下來。這對將來有好處,寫作的時候,可以整段整段放進作品裏。
劉劍波:我做夢都想寫您的傳記?
浩然:你離我太遠,教學時間也很緊。我女兒也是教學的,1977年參加高考,離本科線差三分,只考上大學師專班,畢業后當老師。她白天教學,晚上回家還要改作業。忙得很。你教學又忙,如果再寫傳記,花費的精力太多,也化不來。我建議你還是搞創作,細水長流,自己能搞創作了,寫作家傳記,也能體諒作家的苦衷。
下午,如東縣原副縣長、現任縣政府顧問金德福應約來我們住處,談張松林開發海塗,辦自聯墾牧場的情況,徐春林陪同,1時30分開始,5時30分結束。
晚飯後,和浩然往如東縣城大街上散步。他告訴我:北京市委正在給他,管樺、楊沫、阮章競解決住房。他的住房很緊張,兩個兒子都成了家,擠在一起,他和老伴在一間房子裏,無法寫作,沒有專門的寫作間。經常有外賓到他那裏去,很丟人。北京市委將給他按高級知識分子解決新的住房。原有住房留給兩個兒子住,他在老家燕山下,離北京城一百四十華里的地方,有一棟小房子,前面是老房,他捨不得撤掉,又花了3000元,承包給當地的建築隊,在老房後面蓋了兩間新房。他還要在裏面安裝沖水馬桶。到一定時候,他和老伴住在這裏,寫多卷本自傳體長篇小說。
他說:他從不進銀行,該用的用,該花的花。存款不多不少,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又幹不了大事。他家有三部照相機,三部電視機,三部錄音機,需要花的就花。
談到稿費時,他告訴我,《艷陽天》第一卷出版時,正好是《千萬不要忘記》的戲劇在全國各地上演,兩個編劇住在作家協會收稿費。中央發現了,鄧小平有個批示,降低了稿費標準,每千字才7元錢。這樣,《艷陽天》第一卷共3000多元稿費。《艷陽天》第二卷的稿費全部交了黨費。《艷陽天》第三卷出版,正好趕上“文化大革命”開始,沒有發行,沒有稿費。發行是後來的事情。
我談到創作長篇小說《洞庭麗人》的情況及創作的苦惱,他給予鼓勵。
晚上,我與陳春泉談海塗開發,浩然看有關資料。陳春泉走時,他出來相送。
八作品中的人物關係設置很重要
1985年3月29日,天氣終於轉晴。早飯後,和浩然上街買回筆記本,錄音帶,上海彩色水筆。上午,採訪張松林的老師陳耀武的時候,浩然對我說:採訪對象講第一遍時,不要打斷人家,自己的腦子裏要考慮,要構思,哪些還需要深挖的,等他第一遍談完了,再提問,作詳細地了解。有了材料,寫作的時候再裁裁剪剪就行了。就像在集鎮上買木材,先看一遍,需要什麼木材,回過頭來再買。
午休后,浩然給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劉國璽寫了一封信,由我上如東縣郵局投郵。
晚飯後,趁天氣晴好,浩然領着我在如東縣城大街上散步,我倆邊走邊談,我有意把話題往他的創作上引,對很多敏感問題,他不迴避,談得極其坦率、真誠,我深受教育,再一次感到浩然人格力量的偉大。他說:《喜鵲登枝》是我的成名作,1956年發表的。我寫好后,先給了《醜小鴨》編輯部的韓映山,韓映山當時已經成名了,我還是個業餘作者,屬無名之輩。我迫切盼望他的回信,左等,右等,過了些日子,沒等到意見,我就打電話問,他說:“已經退給你了。”這下我可急了。我沒有收到呀!我就到他編輯部去找。到處找遍了,硬是找不到。我就說:“韓老師!請你打開抽屜,讓我看看。”他把抽屜一打開,好傢夥,我的稿子原封未動,鎖在他的抽屜里,根本就沒有拆開。這下,他有些難為情了。一定要我把稿子放在他那裏,等他看看再說。我當時年輕,也拉不下臉面,就依了他的。等了幾天,他打電話給我,說是稿子不能用。我問為什麼?他說不真實。我問究竟是哪裏不真實?能不能講具體一點。他說:“韓興老頭不應該看林雨泉的日記本。一個老頭,怎麼會看年輕人的日記本呢?”我說:“怎麼不能看呢?日記本本來就是韓興老頭給女兒買的嘛!在林雨泉桌上發現了,感到奇怪,看看有什麼不可以呢?”不管怎麼說,他反正認為這篇作品是不能用的。我不服氣,接着把作品寄給了《北京文藝》,很快,《北京文藝》的兩個女編輯給我回信了,認為作品很好,會儘快發表出來。這篇作品當時如果發不出,在1957年以後也是能發表出來的。因為那時非常需要表現社會主義新人新事的作品。不管怎麼說,當時很快發表出來了,對我在創作上是一個很大的鼓勵。從此,我一篇接着一篇的寫,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創作上,不會打撲克,不會下象棋,什麼都不會。打撲克是在1978年,別人哄着我學了一陣,我都很緊張,生怕出錯了牌,影響了大家的情緒。後來,我成了寫新人新事的典型。從1956年寫到1962年,短短的幾年時間裏,我發表了一百多個短篇。這要付出多少心血呀!
我又問:《艷陽天》是在1956年以前就寫出了初稿吧?
浩然說:是呀!寫了30多萬字的稿子。還寫了幾部中篇,例如《烈火真金》,就是寫搶麥子的。我給了幾家刊物,都說寫得好,就是拿不準,後來投給一家刊物,也不說用,也不退給我,這樣拖着,拖到了大躍進年代,大氣候不適宜了,沒有用出來。不過,這些中篇都在我寫《艷陽天》的時候用進去了,更加化開來了。我寫《艷陽天》的時候,多有激情呀,一天幾千字,萬把字,人也不覺得累。我走到哪裏,寫到哪裏,到老百姓家裏,蹲在炕上,就着煤油燈寫。《艷陽天》120萬字,時間跨度只有一個月,從麥收開始到麥收上場,其中第一卷的時間跨度只有三天三夜,這在長篇小說創作史上還沒有過的。不過,現在再那樣寫也恐怕不行了,進展太慢了。我那時是覺得抓住一個好東西,不展開,不寫透,太可惜了。蕭長春、焦淑紅、小石頭都是有原型的。蕭長春的模特兒叫蕭永順,今年61歲了。婚姻也是那麼一回事。只有小石頭是移過來的。在另外一個農業社,有個人不願意加入合作社,為了阻擋辦合作社的帶頭人把社辦起來,就非常惡毒地把他的孩子投到水井裏淹死了。大腳焦二菊和韓百安開始設置的不是夫妻關係,就是在《收穫》發表時也還不是夫妻關係,是姐弟關係。後來,出書時改過來的。好傢夥!這一改齣戲了。越改越有味。所以,作品中的人物關係設置很重要。
我問:到眼前為止,你還有沒發表出來的作品嗎?
他說:有哇!那都是1956年以前寫的。
我問:1956年以前寫的,當你成名之後,沒有拿出來發表嗎?
他說:1956年以後發表的許多篇,都是在那之前寫的,不過做了許多改動。思想水平提高了,對原有的生活素材有了新的認識,在修改的過程中,選取了新的角度。表現手法也不一樣了。就包括《金光大道》在內,當時都有了個初稿。《金光大道》的后兩卷我已經寫好了,現在放在那裏的,等待機會出版。
我問:那為什麼還有作品沒發表出來呢!
他說:兩個原因:一是我後來寫順手了,覺得要寫的新東西很多,總是想等到把新東西寫得差不多了,再去改那些舊作。可是,新的東西太多了,一寫就沒有個完。改編舊東西,還不如寫篇新東西。所以一直顧不上回頭改舊作。我從那時候起,如果不遇上“反右”,不遇上“文化大革命”,就那麼寫下來,還不斷讀點古今中外名著,吸收一些好的東西,我恐怕比現在寫的還要多,還要好。“文化大革命”開始,我才34歲,多年輕呀!正是風華正茂之時。我遭受到的損失是沒有人給我平反,沒有人給我落實政策的。我學的東西還是少了些。我畢竟是一個只讀過三年小學的人呀!受的藝術熏陶是民間的那些東西。評劇我非常喜歡。我甚至能大段大段地背。對於外國的東西就接受得少一些。我現在在認真的補課。唉!年歲不饒人呀!腦子不如年輕時那樣好使了。記憶力也大大減退了。
我問:你在《艷陽天》發表之前,給周立波寫過信。你第一次見到周立波是什麼時候呢?
他說:我第一次見到周立波是在《紅旗》雜誌當編輯的時候。周立波寫完了《山鄉巨變》,大約是1962年吧!他回到北京,原有的房子被別人佔了。中國作家協會給他在王府井弄了一套新房子。我上門去約他為《紅旗》雜誌寫稿。一見面,周立波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個非常厚道的人,不像某些人那樣老奸巨猾。
他又告訴我:我到《紅旗》雜誌去工作,是因為當時陳伯達提出要把《紅旗》雜誌辦活點,要發點小說之類的作品。要調個作家去當編輯,便於和作家們交朋友。便於組稿。因為我各方面出身都好,又年輕,又有作品,就要調我去。北京市作家協會就不同意,要調我當專業作家。胡喬木同志在《紅旗》雜誌負責,親自找我談話,找北京市作家協會的負責同志做工作,這樣很快就把我調去了。我在《紅旗》雜誌工作期間,接觸了許多作家。到省裏面去約稿,都是省里的主要負責同志接待,作為政治任務對待。那時的《紅旗》雜誌在人們心目中威望很高,不像現在。我無論到哪個省,省委的負責同志就把省內的第一流名作家通知去與我見面,規定為《紅旗》寫稿,並限定在什麼時候交稿。一到時間,稿子就準時來了。那期間《紅旗》發了不少的好作品,像周立波的《XXX》《XXX》兩篇,楊朔的《雪浪花》等等。
我問:你跟楊朔又是在什麼時候認識的呢?
他說:那年在海南島,我們住在同一個賓館裏,我和楊朔、李准住在一棟,還有幾位作家住在另一棟。楊朔是個好人啦!散文寫得美極了。真是個怪事,他一輩子沒結婚。當時,李准敢於跟他開玩笑,說是要給他檢查檢查。我可不敢跟他開玩笑,他比我大呀!怎麼好意思開玩笑呢?我也不問他為什麼不結婚?李准那樣跟他開玩笑,我聽了都臉紅。可更加奇怪的事是,前兩年突然冒出一個他的女兒來,在報上發表文章,紀念她的爸爸楊朔。這可就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他問我的人生經歷,我講,他聽得很認真,不時爆發出爽朗的笑聲。
九作家的一切都在作品裏面
1985年3月30日,我們來如東后的第二個晴天。早晨,我陪浩然在招待所院內的水泥場坪里散步,初春的陽光照耀,渾身暖融融的。在通向廚房的水泥甬道上,我們遇見《新華日報》的一位年輕記者,曾在南公園飯店採訪過浩然。浩然和記者打過招呼,進食堂用早餐。飯後,他朝水泥甬道東側的樓房裏仔細觀望,一會兒踮起腳,望樓上,一會兒透過松柏樹縫隙,望底層樓里。突然,只見他招了一下手,又是那個《新華日報》的年輕記者跑過來了,穿着一件銀灰色長風衣,樣子很清秀。據我觀察,他對記者圍着他採訪,拍照,並不像某些人那樣歡迎,熱衷。他覺得那是一種極大的浪費時間和精力。此刻,他主動招呼這位記者幹什麼呢?首先他問:你這次來如東幹什麼呢?當他得知,記者是來如東團縣委採訪有關的人和事時,他連忙說:請你代我向團縣委致意,並轉達我對他們的問候。同時,我向他們推薦一個優秀青年張松林,他今年不滿三十歲,農大畢業,共產黨員,放着現存的鐵飯碗不端,優越的家庭條件不享受,組織了六個年輕人,到黃海邊上,開發海塗,辦起了自聯墾牧場。遇到三次大的災害,房屋被颱風颳倒三次,跟他聯合辦墾牧場的青年都走了,有的去販鮮貨,有的去下小海,有的去當泥木工,而他沒有打退堂鼓,一直是打升堂鼓,失敗了,又再來干。父母親勸他回去莫幹了,何必瘦肉不吃,要吃豬皮,因辦場欠下的國家貸款,他們給他湊齊,把他贖回來。張松林不幹。父母生氣了,非要他回來不可。倔強的小夥子就表示,你們硬要逼我回來,我就跳海算了。兒子的堅強決心,反而感動了年過半百,歷經滄桑的父母,轉而支持他的工作。現在,他的工作又幹得紅紅火火的了。縣、市,甚至是省里有關部門的領導對他都很重視。但是,擺在他面前的困難還是不會少。他既不是一個勝利者,也不是一個失敗者,他和我們八十年代許許多多的青年人一樣,是個尋找者。在有些人眼裏,認為他不是個萬元戶,不值得重視。我認為,他既創造了財富,更重要的是發揚了我們中華民族敢於吃苦,勇於奉獻的精神。他的財富都是憑汗水,憑心血創造的。不是像某些人那樣鑽國家空子,搞商品買賣發財。多少海塗有待我們去開發。我們需要千千萬萬個張松林!
聽了他的話,記者笑了笑,說:好,我替你轉達。記者走了,浩然苦笑了一下,搖搖頭說:我既是希望團縣委重視張松林,又何嘗不是鼓動你記者同志去採訪,去宣傳張松林呢?你是辦《新華青年報》的呀!張松林對青年人,多有指導意義呀!不知是小夥子不靈活,還是思想認識水平不高。你有的是時間嘛!為什麼不可以今天跟着我們一道下去跑一趟呢?!
他一有機會,就為張松林呼籲,宣傳。
他又激動地對我說:我現在完全被張松林的事迹迷住了。我想在這裏多住些時候,把張松林的文章寫完再走,至少得搭個架子。關於我去南通講課的事,給金振林掛個電話,把我放在最後一個講。如今的事情真奇怪,無論走到哪裏,都有人硬拖着你去講課,不管怎麼說也推不掉。我這個人又面子軟,就怕抵面,人家講得幾句好話,我精神的防線就全崩潰了。怎麼辦呢?盛情難卻。人家一片誠意,滿懷希望,你不能使人家失望,掃人家的臉面呀!尤其是那些教師、學生。我就怕學生圍着要你題字。我沒那麼快。我要坐下來仔細想想才行。大庭廣眾給人題字,那是詩人的事,小說家應付不了那種場面。小說家只能塑造人物,描繪形象。一旦到了那種場合,不題字也得題,你又不能逃跑,有什麼辦法呢?!本來嘛!作家就是埋頭寫作,作家就是憑作品說話,作家的一切都在作品裏面。作家只擅長寫,不會講。拋頭露面,發表演說,那是政治家乾的事。那是靠邏輯思維,不是形象思維。與作家是兩碼事兒。作家是靠形象思維。人家硬要逼着去講,只好去講羅。有時候也難免講塌場。俗話說:文人不見面,見面松一半。作家只會寫,不會講。可有些人卻以為會寫就必然會講。
這時,吉普車來了,如東縣原副縣長、現任政府顧問金德福,縣政府辦副主任徐春林,陪同浩然和我,乘車前往張松林的自聯墾牧場參觀採訪。陽光照耀,道路兩旁一望無垠的田地里,麥青,草綠,油菜蔥鬱。我們到達的時候,張松林已經進掘港鎮辦事去了,只有他的妻子正在飼養雪白的長毛兔。這個女子長得清秀漂亮,瓜子臉蛋,齊耳短髮,苗條身材,說話溫柔,舉止文靜,穿着白大褂,內里露出天藍色的羽絨衣,配搭十分得體。她要丟下手裏的活,替我們沏茶。浩然連忙阻止,要她領着參觀鴨房,兔房。浩然邊看邊連聲說好。參觀完了,浩然站在門外,望着一望無際,人煙稀少的海塗,感慨地說:荒涼,寂寞,沒有雄心大志的人是不會到這裏來創業的。
他走到屋后的匡河邊,看見正從水上飛起一隻尖嘴,黑羽,兩腿細長血紅的鳥兒,問我:這是什麼鳥?我搖搖頭。徐春林介紹,那是潮頭鳥,它們總是在海潮到來之前,嘰嘰鳴叫着,給下海的漁人們報信。對這種鳥,漁人們是不許捕捉的。
河邊的土地上種着綠油油的蔬菜,其中一種圓形葉片,鋪地生長,油綠水光的蔬菜格外引人注目。我好奇地向徐春林打聽其名稱。徐主任介紹:本地人稱其為黑菜,生命力極其旺盛。我走到河邊,伸手采了一片葉,用舌頭舔了舔,鹹鹹的。浩然問:給它們澆什麼水呀?
一個手揮鎯頭,正在敲擊水泥板的小夥子搭話:它們和我們一樣喝的天水。小夥子身邊放一部收音機,正在播放着流行歌曲《等待》。他生怕我們不明白他話里的含義,儘可能用帶着濃重的如東口音的夾生普通話給我們解釋:這裏的水不能喝,我們用水缸接天上落下來的雨水澆菜、飲用。
浩然悄聲對我說:他們過的這種生活真苦!文化娛樂也享受不到。我真想買部電視機送給他們,可這裏又沒有電。他顯得焦躁不安,十分惋惜。
我心裏想:就憑你那幾個稿費,經得起幾送。我沒有說出口。因為我由此更加看到了浩然那顆純潔無瑕的心,我不願刺傷他。實際我知道,他並不寬裕。最近出版的《浩然文集》沒有稿費。文集共500萬字,如果有稿費是一筆不大不小的財富。可第一集出版,只給了300元印數費。他還寄給春風文藝出版社30元,自己購書送人。文集中編入的《艷陽天》第三卷才有稿費。輪到該集出版,還不知等到哪年哪月呀!人家寫部中篇,這裏選登,那裏轉載,弄來弄去二三十次之多,稿費抵得上他寫一輩子所得到的報酬。《金光大道》近百萬字沒有分文報酬,《西沙兒女》不僅沒有分文報酬,還慪了一肚子氣。如今,他還想的是給張松林買電視機,改善文化生活。他就像《艷陽天》中的蕭長春,《金光大道》中的高大泉,《山水情》中的羅小山那樣,心裏總是裝着別人,唯獨沒有裝他自己。真是文如其人,人如其文。如今像他這樣表裏一致的作家有多少呢?
11時30分,駛車往如東縣耐鹽植物園。途中,我問身旁的徐春林,他和人合作寫成出版的長篇小說叫什麼名字,徐春林說:《映天紅》,30多萬字,是1977年出版的,三人合作,每人分得300多元稿費。浩然馬上說:這本書我有?徐春林驚訝地問:你怎麼會有的呢?
浩然說:嗨!那時候,無論哪家出版社出版了新書,都會送給我的。目前,贈送給我的大型期刊有80多種,報紙有60多種,我哪有那麼多時間看啦!只挑好的看。其餘的讓它全堆在屋裏,簡直成了災。北京的業餘作家到了我家只要他們願意要,我就讓他們隨便挑,刊物報紙到了他們手上,比積壓在我手上產生的作用要大得多。你那本書我是看過的,淡黃色的底子,襯着映天紅幾個字。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的。
徐春林激動地說:這本書出版快十年了,您還記得這麼清清楚楚,我感到很榮幸。請您給我多指教。
我們在如東縣耐鹽植物園吃中飯。浩然反覆叮囑這裏的負責人小黃,不要搞特殊招待。只要吃飽肚子就行了。金德福問:你喜愛吃什麼東西,你就講。我們生怕你在這裏生活不習慣。以前,上面有不少的會議到我們這裏開,也有不少的人到我們這裏來參觀。來了,我們就用海鮮品招待呀!譬如蝦子,只用醬油、醋沾一沾,生吃。他們吃起來有味,猛吃。結果,拉肚子。反而批評是我們的東西不衛生。頭一次吃海鮮品,要盡量少吃點,同時喝一點白酒,可以防止拉稀。你從北京到我們這黃海邊上來一回不容易,您想吃什麼,您就講吧!
浩然:我有飯吃飽就行了。徐春林:你不會沒有喜愛呀!浩然說:我呀!就喜歡吃蕃芋,吃小米稀飯。蕃芋在你們這裏叫紅薯,還是叫白薯?小黃連連說:白薯!白薯!
午飯後休息,浩然連衣和人躺了一個小時就起床了。下午2時30分,聽北坎鄉九大隊黨支部書記老吳介紹張松林的情況。浩然對吳支書強調:在張松林遇到困難的時候,是吳支書你幫助他,鼓勵他;在張松林揚名的時候,也希望你能及時地給張松林敲警鐘,不要驕傲自滿,不要犯生活作風方面的錯誤。浩然這樣告誡別人,他自己就是這樣光明磊落,一寸不染。我從他嘴裏得知,他的老伴比他大五歲,是舊社會包辦的婚姻。北方有個習慣,男的很小就訂婚,找一個比自己大幾歲的姑娘進門,好當一個正勞動力使用。他二十歲生第一個兒子,他共有三個兒子,大兒子、二兒子,都結了婚,跟他住在一起,大孫子滿5歲了。大兒子身高1.82米。小兒子正在念中國政法大學。1958年生了女兒春水,現為中學教師,個子高,籃球打得好。春水很清高,國家籃球隊幾次挑她去,她就是不願去。她喜歡躲在家裏看看書,偷偷地寫寫東西。寫了也不給他看。一次,浩然趁女兒不在家,翻看了她的一篇作品,還算寫得不錯,語言有個性,雖然也少不了學生腔,但總算是她自己的不是抄來的。她只能寫城市生活,從小在城市裏長大,不熟悉農村生活呀!女兒徵求他的意見,要把作品往外寄。他不贊成,還要她多練筆。如果作品質量不高,寄到了編輯部,會使他在編輯部工作的那些老朋友為難。還讓她壓一壓,憋足勁了,再往外衝出去。春水就因為是他的女兒,找對象為了難。她本來就身材高挑,相貌俊俏,再加之她出生在這樣的家庭,一般人家的小夥子一聽她是浩然的女兒就馬上打了退堂鼓,不敢高攀她。實際上,他這做父親的,根本沒有半點門當戶對的想法,更不想高攀。可是,你總不能寫個廣告,讓人家知道呀!春水又清高自傲,即使心中看中了哪個小夥子,又不肯主動向別人表露,像他一樣,自尊心特彆強。不過結果總算很好,找了個稱心如意的女婿,是他在京郊一個老朋友、老同事的兒子,身材、相貌跟春水相稱,人很聰明,厚道,當過兵,后調一家國營工廠宣傳科工作,現在正在大學進修兩年,單位讓他拿大專文憑。小兩口為了工作和寫作,暫時不要小孩。他和老伴都尊重女兒女婿的決定和選擇。這就是他美滿的家庭。而當初在他出了名,成了作家,尤其是《艷陽天》出版后,有不少的大學生、中學生給他寫信求愛,他從沒有動搖過半點。一個人出了名,有了錢,在生活作風上嚴格要求自己,也是很不容易的。中國的老百姓最看重這個問題。幾十年來他與老伴相濡以沫,日子過得幸福美滿。他說他很知足。
下午4時,我們驅車如東縣貝類產供銷技術開發試驗站採訪。回到耐鹽植物園吃晚飯。白薯,稀飯加鹹菜。浩然吃得很喜歡,很開心。
夜8時,我們才返回招待所。浩然對我講:如東縣的基層幹部都有水平,不是那種昏昏庸庸度日子的人。有這樣好的幹部隊伍,如東縣的經濟振興大有希望。
十中國農民是最善良的階級
1985年3月31日,天氣更加晴朗。早飯後,我和浩然上街找理髮店理髮,邊走邊談。他說:劉紹棠愛講,會講,不講就憋得慌。他做什麼事情都憋着一股勁兒。紹棠打成了右派后,他的三個兒子倒是更加爭氣,更加勤奮,都升了大學。如果是現在這麼好的條件,他的三個兒子很難說都能考上大學。紹棠的妻子是歸國華僑,在中學任教,為人特別厚道,就是我們到他家去了,她都怕與我們說話。紹棠打成右派期間,就靠那之前的三萬元稿費存款維持生活。“文化大革命”中,紹棠沒挨什麼整,反正他被下放農村,不在單位上,人家都忘記了他,沒人整他,所在大隊的鄉親們還待他特別的好。中國農民是最善良的階級。中國作協第四次代表大會上,紹棠開始是北京代表團的副團長,被陳某某他們選掉了。他原先還打算在大會上發言,我叫他別發言了,一發言,理事都會選不上。他聽了我的。北京的四隻小天鵝:王蒙、從維熙、劉紹棠、鄧友梅。其餘三個都得意了,唯獨紹棠不得意,不痛快。大會上,丁玲也沒選上副主席,是向中央報告后候補上去的。你看這多難為情。丁玲就是不會搞權術。她多麼好的條件,多麼老的資歷,卻偏偏沒有選上去。
上午10時,如東縣兵房中學王建華來訪。他對浩然說:我們全校師生聽說您到如東來了,師生員工都想見見您。我爸爸在這裏工作,他是如東縣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兼任如東縣進修學校校長。我知道您很忙。到了學校,再到我家,請您看看我設計的火柴盒圖樣。吳強同志到過我們這裏。我們沒有什麼招待,就是海貨。你到我們如東來,我們感到很榮幸。
浩然說:任務很緊。昨天晚上市裡來電話,要我4月1日趕去啟東縣參加縣文聯的成立大會。你看這樣好不好?等我把這個任務完成了,我和遠新到你們那裏去一趟,看看老師,學生就不見面了。我不會說呀!我如果能留到本月5號的話,我爭取去。我現在對於在這裏掌握到的生活素材,像複習課本一樣,再複習一面。我一直沒看到有關介紹張松林的文章。我寫個小稿,先給《南通日報》發一下。我很怕講話。你看,我和遠新在一起都是把門關上的。我對氣候不適應,感冒了。我腦子裏全是張松林,進入了那境界,就出不來了。如果硬要我到啟東去參加縣文聯成立大會,我就轉身到你們那兒去一下。去的時候,我會事先與你聯繫。
王建華從隨身攜帶的包里拿出一疊畫作,一張張給我倆介紹:“我設計火柴畫,酒瓶畫,也集郵。這都是我設計的作品。”他要求浩然給他題詞。浩然對他的藝術追求給予鼓勵、讚揚。他稍作思索,潑墨揮毫,在宣紙上寫下:“采藝術靈氣,燃思想火花,點滴集聚,持之以恆。祝願王建華同志大業成功。浩然一九八五年於如東。”王建華很激動,又要求浩然給他父親題詞,並寫下他父親的名字,遞到浩然手上。浩然沉吟了一下,揮筆寫道:“山高江長黃海深,難比老教師一顆心。敬書群眾之意。王冠千老先生留念。浩然一九八五年於如東。”
我當時本想藉機向浩然討幅墨寶,一則考慮到他太勞累,太辛苦,二則覺得以後有的是機會,就沒有開口。不想這機會錯過就成了永遠的遺憾。此次,他用碳索筆為我題詞,後來,他給我寫過很多信,為我的作品集《中國刑警大掃黑》作序,我邀請他到漢壽縣採訪講學,我全家到三河市登門看望他,我們留下很多合影,我也留下了很多他的講話錄音,就缺少他的一幅墨寶。這成為我一生中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3月31日晚飯後,浩然對我說:要想得到真實生動的生活素材,只有微服私訪才是最有效的途徑。於是,他領着我和南通電視台的兩位年輕記者,經由烈士陵園悄悄繞進了掘港小學,面對如畫的校園,浩然讚歎:我幾乎走遍了全國的每一個角落,看到這麼優美的農村小學,還是第一次。即使是北京、上海、天津那些大城市裏也找不出。這簡直是一幅優美的畫呀!他又說:每一個熱愛本職工作的教師都是傑出的畫家,為每一個學生描繪出最新最美的前景。
十一綠色是世界的靈魂
1985年4月1日夜晚,天空星光朦朧,地上蛙聲隱約,我和浩然正打算外去散步,突然如東縣掘港小學教師蔡萍、吳彩虹等來訪,要求浩然給她們談談文學。
浩然:文學需要有一種氣氛,什麼地方搞什麼的人多,就會出現一大批。北京因為有詩人,就出現一批學詩的。通縣活躍在文壇上的劉紹棠、叢維熙、李希凡,我一個。僅一個縣,可以找出30個出過書的人。神秘感是一種阻礙。因為大家相互影響,覺得你有那個條件,我也有這個條件,甚至還要好,你能幹的,我也能幹。
蔡萍、吳彩虹老師代表掘港小學請浩然到她們學校給全校師生講話。浩然對她倆說:我頂多只能和老師們見見面。蔡萍:孩子們很歡迎你呢!浩然:孩子們對我不了解啦!要通過多方解釋才知道還有這麼個人。現在是霍元甲、陳真的天下。我要是有一身武功,能教孩子們舞棍弄棒,那可能會受到歡迎。我看先等一等再去講,一是等我身體恢復了,我就去你們學校講講自己的創作體會吧。我到南通的第一天就感冒了,一直不見好,身子始終不舒服,但也不發燒。隨着天氣好轉,我的感冒應該就要好了。二是等更多地熟悉了這裏的生活,我和遠新、金振林,都還想在這兒多留一段時間,多交幾個朋友,多了解這裏的風土人情,那樣和孩子們對話就會有更多共同的語言。蔡萍、吳彩虹追問大部頭《艷陽天》的創作經過。浩然:我寫《艷陽天》之前,沒有一篇作品是在太陽底下寫出來的,全是晚上寫的。你寫小說,人家就講呀,同一個單位別的記者下去了,你不下去,人家也有話說。在《紅旗》雜誌做編輯了,我白天才有點時間寫。一人一個大辦公室,我和關鋒輪流上班半天。那一年我寫了一百個短篇。無論在哪裏,我寫作的地方必須是乾乾淨淨的,不然我幹不了。我一般是晚上起草,中午修改。一到晚上,我和妻子分工,各自照看一個小孩,先給小孩洗手洗腳,哄着入睡后,趕快去寫。孩子喜歡尿床,等到我寫了去端尿,已經尿在床上了。你們當教師的搞文學創作對教育也有促進。許多教育家,也是文學家。學校領導要支持,老師也應該為學校着想。你們縣成立了文聯,會好一些。100萬人的大縣,應該成立文聯。我們現在寫的兒童文學,不是給小孩子看的,是給大人看的。我當爺爺了,準備寫一組幼兒文學給孫子們看。目前搞文學的同志都有一種困惑,書都訂不出去。我的《浩然文集》第二集的訂數還不到一萬冊,書店不訂,你毫無辦法。書店負責訂書的人一看是什麼傳奇、大俠、武打,他才肯訂。我的《浩然文集》是10卷,我的《浩然選集》是4卷,兩種訂數都不是很理想。因為出了書賣不出去,導致有些搞文學的人也改行了。這不是好現象。
我這次寫一篇關於張松林的作品,僅幾千字的篇幅,要花多大的精力呀!僅下去採訪就是四次。南通電視台的兩個記者來拍我下鄉體驗生活的鏡頭,要在如東縣城附近找個地方,拍幾個鏡頭。我不同意,我這次採訪的是張松林,縣城近郊我沒有去,要我弄虛作假,我決不幹。不說現在,過後想起來我都受不了。由於我的堅持,他們才同意到張松林那兒去拍。這才算有點意思。大的方面我是從不讓步,從不妥協的,至於雞毛蒜皮的事我從不計較。什麼武打,傳奇,什麼意識流,這些路子我不能走。趕形勢的作品,我也不想寫了。如果要趕形勢,我也會的呀!把蕭長春、高大泉寫成左的產物,把彎彎繞寫成英雄人物。這樣我也可以得獎。但我不能那樣干呀!我也頂多還能幹七八年。干再長時間不現實了。60多歲了寫長篇,根本受不了啦!巴金、茅盾先生,他們的長篇都是什麼時候弄出來的呀?!年紀輕,身體好,腦子靈,才能寫長篇。你們學校組織學生開發海塗的資料要好好保存,我搞創作,還是側重挖掘五六十年代那段生活,那是多麼寶貴呀!霍元甲呀,陳真呀,佔了學生不少時間。這種現狀不是某一個文藝家、教育家能改變得了的。
蔡萍、吳彩虹剛走,如東縣掘港小學《小綠葉》文學社總輔導員,33歲的青年教師何劍明來訪,他請求浩然為他主編的內部小報《小綠葉》題詞。浩然爽快應允,並立即揮毫題寫:
綠色是春天的使者;綠色是生命的搖籃;綠色是人類的希望;綠色是世界的靈魂……祝福你,組成綠色一切的一片一片的小綠葉!
題贈如東縣掘港小學校小綠葉文學社
浩然
1985年4月1日如東
何劍明表示:掘港小學要對他舉行歡迎儀式。浩然堅決反對:那絕對不行。那會令孩子們反感,給孩子們留下壞印象。只召開小型座談會,面對面地交流,氣氛親切輕鬆,那才會收到好的效果。浩然對何劍明在教學之餘,既堅持自己從事業餘創作,又花大量的精力辦好《小綠葉》,培養小作者的行為給予高度讚揚,鼓勵他堅持數年,必有收穫。他強調:無論任何時候,無論任何人,要想當作家,必須首先具備做個好人的資格。要不然的話,你是個品質很壞的人,怎麼能寫出優秀作品呢?俗話說文如其人,講的就是這個道理。浩然說:1981年,就是我女兒春水結婚的那一年,我從大堆來信來稿中,發現有一封鹽城來的信很特別,寫信人姓孫,是一個身體有傷殘的青年。他希望我向他當地的領導呼籲一下,對他的業餘創作給予支持。我給鹽城文化館的同志寫了信,請他們支持這個青年。文化館的館長和一個幹部去了他家,鼓勵他,支持他。他又給我寫了信,我又給他寄了兩本雜誌。正在這個時候,出事兒了,這個村有一個孤老頭死了,懷疑是這個小夥子殺死的,把他抓起來了。文化館的姓陳的同志馬上想到我的信還在他手上,趕緊去把信取來了。姓孫的青年承認了是他殺了那老頭。我很想去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後來得知,公安局對他作出的結論是謀財害命。像這樣的人,怎麼能寫出好作品呢?怎麼能配得上作家這個稱號呢?大豐縣還有個業餘作者,是教師,業餘創作二十多年,沒有發表一個字,但平時表現很優秀。我幫助他在《庄稼人》發表了第一篇,才200來字,對他鼓勵很大,接下去他發表了一篇又一篇,而且質量上一篇比一篇好。
浩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接著說:通縣有個小青年,關在家裏寫長篇,他爸爸是我過去的老熟人,想通過我幫幫他。我在寫長篇,步行二十里,到了他家裏,我一看,不行,勸他到鄉下的老家去寫。果然,半年以後見了成效,在《北京日報》農村版發了小說,得了獎。後來,我去濟東採訪回來,特地去看了他。他有心臟病,書獃子,我們去了,他仍然寫個不停,不知道給客人倒水。現在他專門寫小小說,寫了一百多篇,質量特別好,我向《北京文學》推薦了一組共14篇,我給每篇寫了點評文章。可直到現在,這個編輯不務正業,印什麼福爾摩斯去了。那14篇稿子現在還沒有發出來。這個作者的字寫得好極了,一筆一畫,工工整整,美觀大方。他是平谷縣東皋鄉趙家塢村的人。
十二我一直是追着時代的腳步走的
1985年4月2日夜,沒有安排採訪活動,也沒有來訪者,難得的清閑時光。我和浩然坐在招待所下榻的房間裏聊天。
浩然:當初《艷陽天》發行500萬冊,翻譯成多種文字。僅在日本,《艷陽天》就發行了10萬冊。這都成為過去了。作家不能吃老本。如果吃老本,沒有新作不斷問世,就被讀者忘記了。我從五十歲生日那天開始寫自己的自傳體長篇,這一是為了出新作,二是不想跟風,三是對自己的人生有個總結,四是對讀者有個交代。但我總覺得心裏不安,因為我一直是追着時代的腳步走的,塑造了蕭長春、高大全等一大批公而忘私的革命英雄形象,深受讀者喜愛。改革開放以後,我卻沒有寫出幾個新時期的人物。自從去年在河北蠡縣創作會議之後,我就深入現實農村,尋找新的生活,新的人物,我要創作出一批新的作品。我在《追趕者的幾句話》一文中吐露了自己的這一心聲。此文發表在《北京文學》1985年2期。我寫了《男大當婚》之後,接着創作我的《鄉村三部曲》,這一組作品中的第一部是《寡婦門前》,第二部是《終生大事》,相繼發表在1984年遼寧《春風》叢刊,1985年發表第三部《半路夫妻》。我出身農民,我堅持為農民寫,因而受到農民的喜愛和歡迎。堅持一輩子為農民鼓與呼不動搖,這就是我的創作目標。
我聽着他的話,內心受到很大的觸動。我與他一樣,也是農民的兒子,只是他出生在燕山腳下,我出生在西洞庭湖畔,他表現的是北方農民,我表現的是南方農民,就藝術水準而言我距離他很遠,但就創作方向來講,對農民的深厚感情來講,我完全可以向他靠近,做到與他一模一樣。我暗暗定下了這個目標。
十三辦事不認真就不是我
1985年4月3日,陰轉晴。一早,浩然把《題贈小綠葉文學社》一文拿給我看,說:你看內容行不行?我仔細看了看說:你前天晚上不是已經給小綠葉文學社題寫過了嗎?怎麼又費這麼大功夫重寫?他說:對前天寫的我不滿意。越是給小朋友們寫的,越要認真,越要講究質量。辦事不認真就不是我。對小朋友不真誠就不是我。你給我挑挑刺吧!我手握散發著墨汁清香的稿件,認真拜讀。
題贈小綠葉文學社
綠色是春天的使者;綠色是生命的搖籃;綠色是人類的希望;綠色是世界的靈魂……
沒有綠色,就沒有萬紫千紅的春天,就沒有歡騰跳躍的生命,人類也難以繁衍下去,世界將會死亡……
偉大,神聖的綠色,可親可敬的綠色,是由一片又一片的,普普通通的小綠葉們團結組合而成的。
天底下的小綠葉眾多得無法計其數;無其數的小綠葉各自獨具特點,找不到完全一模一樣的兩片。這如同我們祖國需要各種各樣,各行各業的人才一樣:需要教育家、科學家、作家、詩人、醫生、司機、理髮師、售貨員,以及為社會主義建設而辛勤勞動的工人、農民、牧民、漁夫等等,等等。
從事各種職業的人都是平等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缺少哪一種行業接班的後繼者,都會使美滿的社會結構變得殘破而畸形。那結果是極為可怕的!
我們要愛各種各樣的小綠葉,愛各種各樣的社會職業:只要他對春天,對生命,對人類,對世界有益而無害,就要給予真摯的,深切的愛。
小朋友們,都來作一片美化春天的小綠葉吧!都來做一片可以調節氣候,阻擋風沙,可以喂牛羊,飼鴨兔,可以燃燒發熱,成為灰燼而後肥田的小綠葉吧!都來作一片鼓舞人心,活躍世界的小綠葉吧!
祝福你,構成綠色一切的一片一片的小綠葉!
浩然
1985年4月1日於如東縣
(註:這是浩然同志在給何劍明同志的題詞基礎上改寫的。)
下午1時40分,我午休後起床,浩然開門來到我房子裏,拿着《題贈小綠葉文學社》的稿子,說:你看,險些弄錯了幾個地方。在小朋友們眼裏我是權威,那影響多不好。於是,他指着我抄在筆記本上的他這文章,要我改正過來,我不禁臉紅了。我抄的時候就為什麼沒發現呢?他走進自己房子裏,感慨地說:為了這件事,花了我多少時間啊!是啊!他昨晚熬了一夜寫成,今天連中午都沒休息,還在仔細推敲斟酌。小朋友們知道了,一定會受到感動。
十四人的一生要為時代的前進做點貢獻
1985年4月3日,晴。下午,浩然在掘港小學發表講話:
我的父親是個破產的農民,災害把他逼到開灤煤礦當窖化子。有一個開灤小學,是工頭的子女才能上學。還有一個教育館,收容窮人家的孩子入學。多大的面積呢?三間正房,兩間廂房。三十多年以後,我去看,地震以後還沒有倒,操場是黑土,人也是黑的。我八九歲,沒看到有誰穿過一雙白襪子,因為一穿就是黑的。念了三年書,我母親把我帶到寶坻縣,這是我的外祖母家,與薊縣一河之隔。這時我父親死了,不久我母親也死了。我自己挑起了生活的擔子,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在座的同學們都愛好文學,我不是憑這三年半小學當作家的,我後來發奮自學補上了作家應有的知識。你們靠近烈士陵園,不應只當一個風景,應當學些烈士精神。烈士們為了今天的生活,流盡了鮮血,才換來今天的環境。小朋友們應成為一個誠實的人,熱情的人,有理想的人,有本事的人。什麼是誠實呢?就是誠誠懇懇的為人,扎紮實實的做事。什麼是熱情呢?熱情就是會愛會恨,愛好人好事,恨壞人壞事,愛父母,愛兄弟姐妹,愛老師,愛大自然,愛一草一木,不欺壓人,這就是我認為的熱情。
理想,就是生活的目標,長大了做什麼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要為時代的前進做點貢獻,為人類留下一點東西。起碼要當一個有益他人,而無害他人的人。
什麼是本事?就是知識。書本的知識,實踐的知識,就是保證要有實現理想的能力。
希望小朋友們做這樣的人。
前天校長和幾位老師到我那兒去,要我給小綠葉文學社寫幾個字,儘管我不會寫字,我還是題了幾個字,但沒有盡意,在原來的幾句話上做了註解。
老師是用口頭向學生搞教育的,我是躲在角落裏,用文學向小朋友進行教育的。
同學們愛好文學,我作為長輩,很高興。我喜歡這個“小綠葉”文學社的名字。我題的幾句話,是我對人生的理解。作為我對你們的希望。
我們的時代,需要大量的詩人、文學家。建設社會需要兩個輪子,物資財富,精神財富。無論缺少了哪一隻輪子,即使是平板車也會停止前進。物資財富的創造者,是工人、農民。精神財富的創造者是同學們想當的文學家,包括在座的老師。隨着時代的前進,物質和精神的創造者會合二為一。
我希望同學們當文學家。那麼,應具備什麼條件呢?
第一,希望同學們從小就要關心國家大事,具有一定的政治頭腦。為什麼呢?只有一定的政治理論、政治思想,才有認識生活的武器和能力。社會生活經作家的大腦反映,什麼是美的,什麼是丑的,表現出來。要搞好文學,沒有革命理論是不行的。世界上有反動的作家,有進步的作家,但沒有一個糊塗蟲、傻瓜蛋會成為作家。一個不知什麼是丑,什麼是美的人,怎麼也不會成名成家的。同學們還小,我只能說到這種程度。
第二,從小就要接觸社會生活。楊遠新同志聽到你們開發海塗的實跡,跑到這裏來了解,感動了他。這就是社會生活,你們家與姑家,姨家,與左鄰右舍地接觸,這就是社會生活。用政治理論化解,認識,漸漸積累起來。一個作家的童年生活是他創作一生中取之不盡的寶庫。即使我跑到了你們這裏,我還是動用我童年的生活,補充我的作品。
第三,從小就要注意到文學方面的修養。多看點書,多聽點民間故事,要看看地方的戲,因為它們是我們民族的文化流傳到今天。你們將來要當作家,就要了解中國自己的文化,再看外國的。你們小綠葉文學社的同學看電影,與一般觀眾看不同。不要看《霍元甲》,那是不真實的東西。那是湘江哄外國人的。不要只看熱鬧,要思索。這樣才能具備文學修養。
第四,從小要豐富自己的語言,文學實際上是語言學。通過自己的語言,向人們表達自己的人生觀,表達自己要對人們說的話。語言來自兩方面,一種是從書本上,這是流。一種是源,就是從父母,從外婆,從祖母的語言中學。外婆是工人,就有工人的語言。外婆是農民,就有農民的語言。不僅要學,而且要用。用在作文裏面。文學是語言的創造。從書本上來,從群眾中來,還要根據自己作品的需要,變成自己的語言。語言豐富,才能成為有前途的作家。有些作家是從書本到書本。這是沒有前途的。也是不會受到人民大眾歡迎的。
第五,同學們愛好文學,愛好與理想的實現,是有一定距離的。同學們長大了,理想也可能會改變。不管做什麼職業,有語文知識,有寫作水平,都是有益的。任何人都離不開文字,譬如說:你想當一個教育家,光講還不行,還要用文字表達。沒有文字表達,只能是一個“匠”人。還要學外文。同學們或發現自己沒有當作家的基礎了。就不愛文學了。想當作家,就偏科,歷史、地理、數理化都不學了。這是不行的。一個作家,必須具備各方面的知識。不然,會變成畸形發展的。希望小綠葉永遠的綠下去。有這麼好的環境,有這麼好的老師哺育你們,你們中間一定會出現作家,詩人。只要我不死,我在北京迎接你們。希望在那裏相逢。在我家給你們做拿手的飯,給你們包餃子。
在這種場面,我說一個想法,前面是對同學們講的。這裏,我對老師們講一句話,我們是同行,都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搞教育責任重大。總說新舊交替,說實在話,現在才是真正的新舊交替。老師很難當,作家也很難當。我的寫作,不是為了當作家才寫作的。我是十七歲搞寫作,十四歲搞革命才開始看《冀東日報》,那時根本不看文章前面或後面的三個字,不知道文章是人寫的,以為天生就有的。搞青年工作了,要給報社寫文章,才知道的。我是為了宣傳黨的方針政策,宣傳黨的思想,才當作家的。我是用筆做教育工作的。不管人們怎麼講,我是這樣看。把政治代替藝術也好,把藝術代替了政治也好,對立起來也好。不能因為過去有過失,就否定文學的教育作用。我和搞教育工作的同志,都是希望人們接受這個觀點。即使是山高,花美,河長,也是為了讓人們接受你的觀點。有一個日本很反動的女作家,跟我辯論起來了,她認為文學不是為了宣傳,我說不可能,只要拿起筆來寫,就有自己宣傳的觀點。她馬上指着牆上的長城畫,說這裏,宣傳什麼?我說是為了宣傳熱愛祖國山河的思想。我希望大家認真對待教學這一神聖工作。我寫作是認真的。哪怕是到掘港小學來,我也認真準備。我在“文化大革命”中寫了四百萬字,沒有分文稿費,我也寫。一提寫作的人,就是名利,我不承認。我開始拿到了四毛錢稿費,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要說名利思想,我是到了文藝界才有的。
搞教育的同志,與搞文學的,都是為了宣傳,過去,在江浙一帶,葉聖陶先生,魯迅先生,都是搞教育的。許傑同志的小說也是寫得很好的。他們都是搞教育出生的。文學與教育是不能分開的。我的女兒是做教育工作的,這是我幫她選擇的。我的女兒個高,一米七幾,我的兒子都是一米八幾,四條大漢。女同志不外乎三項工作:文藝,教育,醫務。搞文藝,她的爸爸誤入了歧途,搞跳跳蹦蹦,只能幾年。你們搞教育,為孩子們寫點作品,你們熟悉孩子們的生活,寫起來生動。給孩子們寫,寫孩子們,也會促進教師們對孩子的了解。我希望老師們根據自己的可能給孩子們寫點作品。我的女兒教初中,插隊以後高考差三分,我讓她考了師範戴帽的,兩年的中專。畢業了教初中,多少作業呀!要說擠出一點時間,作為業餘愛好也不是不可能的。一天擠出一小時,一個星期就是一天的工作日。
我給同學們談了那一些,可能是有很多不對的東西。但都是我對社會,對人生的認識。我不了解孩子們的接受能力。我希望把我所講的,去粗取精,作為有用的東西。我今天特地刮刮臉,精神一些。讓孩子們留下一個好印象。我應該來,我如果不來做點工作的話,就不算一個真正的作家。是一個名利追逐者。我希望對他們起點鼓勵作用。我不來,我會不安的。前兩天啟東縣成立文聯,要我去,我當時正是結穗的時候,我怕打斷,我沒有去。那麼多作者們希望見到我,我卻沒有去,心裏很難受的。我希望老師們把我說的話,輸送到同學們腦子裏去,起到好的作用。
十五我是一個很普通的作家
1985年4月6日,陰。上午,浩然在如東縣文學藝術工作者座談會上發表講話:
我到這個地方來以後,覺得很好。我總是把蘇中的人民與上海外灘的人聯繫在一起。這個地方的老百姓,很有燕趙山民們的特點,厚道,熱情,不僅保留了中華民族古老的東西,這裏是老革命根據地,沒有陌生的感受。也有弱點,特別固執,自以為是。只要認定這個作家,就覺得他什麼都會幹。我本來書法一般,不敢亮醜,可這裏的同志硬是把我當成書法家來要求,拿起墨筆讓我寫,很難,還要求我會講。如果如東縣計劃生育不好,就只差讓我生個孩子了。
我是一個很普通的作家,但又是作家隊伍中很特殊的一批人中的一個,中國是一個農業大國,農業人口最多,我拿起筆來的時候,已經有五億多農民了,政治中心又是在北方,這促使我萌動起搞文學創作的追求。我的家鄉是冀東根據地。我的家鄉實際上是河北寶坻縣,就是小靳庄,邢燕子、侯雋那個縣。離北京比較近,接收到的新東西很多。算是得天獨厚。
這時出現一批作家有一個特點,當他們拿起筆來時,確實不是為了當作家。不是為了名和利。我14歲才看到報紙,17歲開始寫作。《河北青年日報》創刊,我才知道文章是人寫的。我一天寫詩十首,二十首,寄給編輯部,等一陣,一卷退回來。反正也發表不了。我第一次收到稿費4毛錢。拿到錢不知道是幹什麼。我找到了那篇稿子,像范進中舉一樣,高喊我文章上報了。
看到了寫作的功能,我才永遠不能放棄寫作。我住在老大娘家,我從院子裏看到她哭,娘家只有她一個人,父親病了是她贍養,安葬,欠了賬,父親死了,村上不讓她繼承財產。我就寫了一封讀者來信給黨報。幾個月以後,《河北日報》轉給了通縣地委,很快就解決了。我又去了,老大嫂馬上給烙餅攤雞蛋。
寫農村題材的作家分三類:一是聽了《講話》,從城市走向農村的。二是從農村長,進了城,為了革命需要,又回到農村的。三是農村生,農村長,寫農村的。我是站在農民中間,寫農民自己。
作家是人精。我在這些人精裏面闖了三十年。文學創作是一項艱苦的勞動,又是一項崇高的事業。
1958年,為了不讓我下鄉,就是為了不讓我在鄉下寫作。這倒逼着我想出了新的辦法。當時我在市委政治組的寫作組,掌握的先進人物比較多,我一番比較之後,就寫王國福。市委就叫我寫一本書,我就去寫王國福。剛寫了個頭,《人民日報》發表了不準寫真人真事,市委趕快給我打電話,我就把以前寫過的《金光大道》初稿,把王國福這個人作為演員拉進來,寫成了現在的《金光大道》。沒過幾天,就是西沙戰爭。
我正在創作的自傳體長篇,共分五卷。第一卷童年,第二卷少年,第三卷從建國到“文化大革命”開始,第四卷“文化大革命”十年,我是受了傷的戰士,第五卷粉碎四人幫以後,全社會都在回顧,反思,我是如何跟上來的。這些年我體會到:錢能造富,也能致禍。政治變了臉,作家倒了霉。
1985年3月20日夜至4月6日夜
於如東縣第二招待所5棟302室
2014年5月10日夜至10月9日夜改於北京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