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山水協奏曲——一個平凡女人的故事
開篇之一
在作家眼裏,我是警察;在警察眼裏,我是作家;在平民百姓眼裏,我是寫警察的作家;在妻兒眼裏,我是穿警服,佩警銜,時刻想做個好丈夫和好爸爸的警察。這都是現在的事情。那麼過去呢?過去我並不是一個警察。
開篇之二
望嶽麓山,看湘江水,山是那樣的翠綠,水是那樣的幽藍。水,映出山的倒影。山,送來水的源泉。山,綠得耀目。水,藍得晃眼。山因水更綠,水因山更藍。山離不開水,水離不開山。山和水編成這豐富多彩的樂園,水和山織成這五光十色的世界。夫妻不正如這山和水嗎?彼此依託,互為映襯,便顯示出無限的生機。
於是我敞開心扉,亮出肝膽,用真情用赤誠,寫下這《山水協奏曲》,獻給那些已經做夫妻和準備做夫妻的年輕朋友們。但願不被視為陳年古董。
第一章小河邊,兩心相知一線牽
1979年10月22日,我和她結婚了。當時我的心情是極為複雜的。因為我曾立下誓言:不出書,不成名,不結婚。而這年,恰恰是我在事業上受挫最重,成績最微的一年。我和創作組組長曹一心(曹逸興)老師躲在桃花源共同創作的長篇小說《春柳湖》,在眼看要出書,要成功,鮮花和陽光同時含情微笑的時候,突然遭到貶斥,打入冷宮,成為幾十公斤廢紙,只能深深地鎖進自己的書櫃。這種失敗的痛苦,熬細了血氣方剛的軀體,熬陷了烏亮有神的眼睛。失敗是成功之母。我懂。我重整其鼓,再戰沙場,中篇、短篇,一篇接一篇的外拋,然而,那些編輯部,那些編輯們卻無情得很,一篇又一篇地給我拋回來。我提筆不敢落下,懷疑自己是否還能創作。
“我們結婚吧!”她在小河邊對我說,一字一句,小河般蕩漾。碧水般溫柔,我吻她,像小河上的浪花捲在一起。立刻,我推開她,“不,不出書,不成名,不結婚。男子漢,大丈夫,豈能言而無信。”我迷茫地望着小河,望着河那邊的大山。她抓住我的雙手,捏得好有力。平時,這雙手在我印象中是那樣柔弱,纖細。她說:“你要相信兩雙手的力量。”
婚後,她對我的氣質、經歷和思想感情,以及家庭出身和成長環境更熟悉,更了解。我出身農民家庭,世代文盲,解放后才出了我這個筆杆子。所以,我對共產黨,對毛主席一往情深,忠貞不渝。當時,整個國家撥亂反正,總結建國三十年來的歷史錯誤和慘痛教訓。文學,是歷史的鏡子,是時代的溫度計,“傷痕文學”、“反思文學”覆蓋了文壇。我擔心給黨的臉上抹黑,我害怕降低黨在群眾中的威信。我不忍心那樣寫。所以,我的作品難以發表。她根據這些情況,建議我先將小說創作放一放,全身心地撲進火熱的現實生活,熟悉新的人物,掌握新的素材,以寫作報告文學和散文為主。那時,她二十二歲,一個溫柔的少婦,一個果敢的決定,為我後來的事業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帥大姐回故鄉》《零點零一》《帥孟奇的入黨介紹人》《更比當年雄赳赳》《揭開水魚生長的秘密》《戴篤伯嫁女兒》《是為了報答嗎?》《朝鮮歸來情似火》等一批報告文學和散文,相繼在《桃花源》《湘江文學》《兒童時代》《中國財貿報》《湖南日報》等省內外報刊上發表。這就像一支支強心劑,給我的創作生命注入了新的活力和勇氣。我不再懷疑,我不再動搖,我相信自己是從事文學創作的料。
一盞寒燈,兩個身影。
我的每一篇作品,每一個文字,都滲透了她的心血,都包含着她的汗水。從創作衝動的萌發,到構思,到成篇,直到抄正、投郵。全過程中,我吃的苦,她吃了,我沒有吃的苦,她也吃了。我每當有了創作一篇作品的打算,就講給她聽,徵求她的意見.她如果點頭,如果微笑,我便信心十足。於是,我倆一起咀嚼生活素材,一起構思,一起佈局。滿意了,或是再想不出更高的絕招了,就由我動筆寫初稿。當全文畫下最後一個句號或省略號或感嘆號時,不論她是在辦公室,還是在廚房,還是在別的什麼地方,我會迫不及待地將她拉進書房,逐字逐句地念給她聽。抑揚頓挫,出神入化,徹底忘我。此時,她為了上下左右鄰居的寧靜,為了保護我的嗓門,會不失時機地笑着提醒:“輕點!輕點!”我念完,她那稜角分明的嘴唇輕輕啟開時,我立刻覺得是一座智慧的閘門朝我洞開,是一道恩愛的河流向我湧來。坦率、中肯、切中弊端,絕沒有一絲敷衍。她常說.她視我的作品如她自己的生命一樣重要。我吸收、消化她的意見,認真仔細地進行修改。又全文念給她聽,直到她滿意為止。這時,她習慣地接過稿子,一邊字斟句酌地潤飾,一邊一筆一畫地謄寫。每一篇作品,只要經過她的手,就會變得優美大方,洒脫飄逸。凡編輯過我的作品的編輯,都會給予一致的讚揚和肯定。時間長了,我才可怕的發現,我離開了她,就沒有創作激情。我離開了她,就寫不出好作品。她是我的第一個忠實讀者。她是我的第一個責任編輯。不!她是我親密的合作者。當我初到武漢大學作家班提筆創作時,總覺得內心和身邊缺少了什麼,有種沉甸甸的失落感,但又不能不寫。我只好將同室的同學、來自滇東紅土高原的青年作家吉成假設為她。吉成心好,十分理解我,像她一樣地耐心聽,像她一樣地認真提意見。只是不要吉成抄正,我用快件寄回家中,由她像往日一樣潤飾、謄寫,再投編輯部。
她不像我,不是專業創作員。她有自己熱愛的財會工作,她有自己追求的人生目標。她還有我們共同創造的兒子,有我們共同需要的家庭。這一切,全靠她那不算結實的肩膀承擔。改稿,抄稿,這一切煩瑣、辛苦、勞累的工作,都只能在夜間和節假日進行。一個普通女人,一個妻子,應該得到的歡樂、輕鬆、消遣,對她來說實在是太少太少。
1981年8月,湖南省第二屆兒童文學筆會在風景秀麗的南嶽衡山舉行。她收讀省作家協會邀請我參加筆會的通知后,心情分外矛盾。當時,我大病初癒,身體極度虛弱。照醫生的囑咐,往後再不能從事複雜的腦力勞動,只適宜做輕鬆、簡單的體力工作。讓我去?還是不讓我去?她仔細觀察,發現大病後的我與過去的我比較,並沒有什麼兩樣。一切需要準備的東西,她都為我準備好了。稿紙、筆墨、換洗衣服和人蔘蜂王漿。我真正挎着包要出發時,我才想到了醫生的囑咐,想到了剛到這個家庭報到落戶的兒子。我猶豫了,眼睛痴痴地望着她,手上的包緩緩地往下放。她推了我一把,朝門外堅定地努努嘴:“人生難遇幾次好機會。當機會來臨時,就要緊緊抓住不放。”儘管我知道她是一個有頭腦、有修養的女人,但這番話出自她的口,我還是有幾分詫異。她抱著兒子,送我上車。她反覆叮囑:“你寫完一章,就趕緊寄回來一章。我給你抄正,又給你寄上山。”我的眼睛模糊了,我的心沉重了。
登上南嶽衡山,心境像松樹一樣靜。我牢記她的話,適當節制自己,每天一章,四五千字,寫完就往家裏寄。那時,郵件傳遞比現在迅速、準確,從南嶽山莊到漢壽縣城,一往一返,平信只需八天。筆會為期一個半月,我抓住頭二十五天,完成了十一萬字的中篇小說《歡笑的碧蓮河》。她潤飾、抄正這十一萬字,吃的苦頭,付出的心血,不知超過我多少倍。盛夏八月,日平均溫度攝氏三十八九度。即使坐在電風扇下,也是渾身汗水淋淋。每日晚,那些嬌寵的妻子,不是趕當風處納涼,就是品味着男人從冰廠買回的果露、酸奶,其情趣、樂趣、畫趣兼而有之。而她,白天上班八小時,洗衣、做飯、奶孩子。晚飯後,給兒子洗完澡,擦上痱子粉,就放上床睡覺。將一台唯獨的落地電扇調到適當檔次,對著兒子悠悠旋轉,她便坐到寫字枱前,右手握筆,一筆一畫如走龍蛇,如捲風雨;左手抓條濕毛巾,不時抹掉臉上、身上的汗水。她腳下是兩桶涼水,防蚊叮、驅炎熱。她每夜抄完一章,第二天一早寄還給我。在那段日子裏,她每天頂多睡四五個小時。
我收到她修改、抄正的最後一章,恰如看見長江大橋建成通車,人造衛星發射上天,心潮激蕩難平,身顫顫,手顫顫,信封怎麼也撕不開。與會青年作家安敏見了,一手接過,啟開,不僅抽出厚厚的一疊稿件和複信,還帶出一根亮閃閃的針,一卷黑油油的線,一顆硬邦邦的釘。安敏不解地打量這些小玩意。我內心明白她寄這些東西的用途。平時在家,她每抄完一篇稿件,就要親手裝訂得整整齊齊。她說男人的手粗,裝訂出來歪歪斜斜,編輯部見了會皺眉頭,影響對作品的看法。此次,她在洞庭湖畔,我在南嶽山莊,遠隔數百里,沒法,只得讓我自己裝訂。她寄來這針,這線,這釘子,就是裝訂稿件用的。頓時,安敏比我還激動,噙着淚花,連聲說:“有這麼好的妻子,難得!你一定要成功。你一定會成功。”
好多作家願意寫稿,不願抄稿。因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抄比寫更吃虧。《歡笑的碧蓮河》從成稿到發表,到出書,小改無數次.大改七八遍。她從頭至尾,一字不漏地抄寫了三遍,加起來共三十多萬字,握筆的指頭磨起了米粒厚一層繭。
那日,她收到我的責任編輯劉霄老師寄來的樣書20冊,興沖沖送進我的書房,我正欲抓住她的手,說句感謝的話,她一轉身,急匆匆走了。我手捧樣書,想起那些難熬的日日夜夜,想起今後要走的路,我激動難捺,平時不抽煙的我,此時點然一支,在房裏踱來踱去。忽聽前面響起“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我好驚詫。這時,她帶著兒子走進來,連聲向我表示祝賀。她不像平日那樣節儉,一下燃放了四掛鞭炮。作品發表,出書,都只署有我的名字,榮耀的是我,風光的是我,她吃盡苦頭,飽嘗了辛酸,卻默默無聞。
我和她討論、研究作品,也並非絕對的一致,爭得面紅耳赤是常有的事。這都是因為我暴躁,我衝動。每遇這種時候,她就採取冷處理的辦法,等我衝動過後,再細聲細語地說服我,最後取得一致的意見。
一篇作品,改的次數多了,往往會產生一種厭煩情緒,寧可扔掉,也不願再改。1981年春天,我寫了散文《鱉園,綠了》,投出去,退回來。我又改,我又投,幾投幾退,一顆心涼了半邊。我怒氣沖沖地要把它燒掉。她一把奪過,鼓勵我再下工夫修改。我不聽,像一頭髮怒的獅子。她明亮的眸子一轉,突然將稿子扔到我面前,一反往常的溫柔,大聲對我說:“這點耐心都沒有,算什麼男子漢?有什麼作為,燒吧,燒了我還省得再抄。”經她這一激將,我又鼓起勇氣再改,終於有了新的突破。四千字,她一夜抄正,寄給《兒童時代》,老編輯蘇玉孚慧眼識珠,安排在1982年《兒童時代》第7期頭條位置上登載。
不經一番風霜苦,哪得寒梅放清香。這是哲人總結出來的哲理,但生活中卻有許許多多的相反的情形。1983年我創作了長篇小說《洞庭麗人》,她每晚抄三千字,連續作戰,毫不鬆懈,國慶放假,人們都休息去了,她將兒子送到鄉下爺爺奶奶家,自己閉門不出,每天抄寫十個小時。作品抄完,她的手臂腫得通紅,無法抬起。這樣一部凝聚着我倆共同心血,並且自認為十分滿意的作品,至今卻未找到發表園地。這僅是我們失敗中的一例。
第二章突然襲擊,保溫瓶里藏秘密
沒有迎親的車隊,沒有滿房的傢具,也沒有大紅的喜字,我們結婚是常人難以想像的簡單。在漢壽縣委會一間簡陋陳舊的木板房裏,僅有一張簡易木板床、一張三屜桌和一個搖搖晃晃的洗臉架,還是我參加工作時從單位領到的。我倆用的、穿的,和平時沒有兩樣。當時,我月工資35元,除了負擔小弟上中學的一切費用外,還得按月抽出25元給家裏買糧食。結婚時,我還欠賬300元。從戀愛到結婚,已近三年時光,每到一起總是談文學、談未來,從未談及家庭情況,就連我家有多少人口,經濟狀況如何?這些人與人之間交往時最易涉及到的話題,她從不沾邊。我感到奇怪。我不能隱瞞。辦領結婚證之前,我把一切都向她說了。她莞爾一笑,說:“我只要你人好,事業心強,我就心滿意足了。”
婚後,我倆的月工資加起來才58.30元,生活清貧。
但很甜美。她對我無微不至的關心。每當我要坐下寫作時,她就替我擦凈桌子,泡好濃茶。抽煙、喝酒她是絕對不容許的。我一次在外喝得半醉回家,口乾舌燥,昏昏糊糊.叫喊着要她遞水。她不但不理,反而將開水瓶統統倒干,並強迫我做事。經她這一整,我不得不吸取教訓。如今,經濟收入高了,生活優裕了,有時不免萌動抽煙、喝酒的念頭。她堅決不肯。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在武漢大學作家班上學的日子,往返途中,枯燥無聊,偶爾抽煙。回家被她發現,不是撅着嘴不理,就是一頓嚴厲地批評:“你抽煙,就是背叛我和兒子的開始。”她還把讀小學二年級的兒子發動起來,結成統一戰線對付我。家裏來客,我若陪支煙,兒子會閃電般撲上來繳走,用教訓的口氣對我說:“爸爸!你要聽媽媽的話,愛惜自己的身體。”
我每次外出參加筆會.都是她親手替我清理換洗衣服和洗漱用具,檢查旅行藥盒,如果缺了哪種葯,她立即到藥店補齊;皮鞋即使油亮閃光.她也要重新擦油,催我洗澡,為我吹髮。這種時候.她對我,簡直像對待一個不懂事、不會生活的孩子。
我習慣熬夜,睡得遲,起得晚,早餐給她帶來很多麻煩。她每日六時起床,為兒子烙蛋餅,沖牛奶。等兒子上學后,又為我煎兩個雞蛋,煮一碗麵條。我多次堅持要到市面上隨便買點東西吃,她高低不肯.說:“腦力勞動消耗大,光付出,不吸收,時間長了,鐵打的漢子也會累垮。”她總是根據我和兒子的喜愛,調理家中的飲食。從不為她自己着想。她長時間的觀察發現,餐桌上,我和兒子滿頭大汗,就說明飯菜合我父子胃口。若有一餐不冒汗,她便不安,想方設法再補償。
我患那場重病時,恰逢春節。她為了減輕雙方父母的痛苦,將真情全部隱瞞。冰天雪地,她艱難地移動懷孕八個月的身子,從機關到醫院,往返五六里,一日三四趟為我送飯送水,端屎端尿。大年三十,人們都回家吃團年飯,大街空蕩蕩。她手提做好的飯菜,孤獨地向醫院移步,凄愴之感,襲滿心頭,淚水不禁嘩嘩流出。她畢竟是女人。她畢竟是妻子。她畢竟是孕婦。即使是鋼鑄鐵打的漢子,也會承受不住。當她走進病房,走到我床頭時,她那憔悴的臉上卻全是溫柔的笑意。她端起魚湯,一調羹一調羹喂進我口裏。她善於說笑話,給我講了一個又一個。住院的頭十天,我每天24小時輸液,只能靜靜地仰卧,大小便全靠她端,吐口涎水也要她接。病人往往容易煩躁。有一天,她回家取飯,因處理單位的事,佔去了許多時間。我責怪她來晚了,她沒解釋,悄悄躲到走廊上流淚。醫生、護士見了,都深為感動,對我表示不滿。她深情地說:“他不是對我有意見,他是離不開我。”十天後,我能起床了,我要她夜裏回家睡覺,她固執地搖頭。她生怕我出什麼差錯,硬要跟我一起擠在二尺寬的病床上。半月後,我帶葯出院。醫生對我說:患你這種病,能恢復得如此快,在我們醫院幾十年的歷史上還是第一例,搭幫你妻子對你的精心護理呀!”
按照醫生的囑咐,我必須放棄創作。要失去自己心愛的事業,我痛苦,她更痛苦。我是家中的長子,上面除了老實本分的年近六旬的父母,還有雙目失明的祖父、體弱多病的祖母。她明白我在這個家庭中的責任。要把我從痛苦中解脫出來,必須是事業、家庭兩全其美。於是,她想方設法為我補充大腦營養。她有生第一次求人開後門,為我買了一斤優質天麻。她每日四更起床,取指頭粗一截天麻,切成紙薄的細片,用小碗盛了,敲上一隻雞蛋,衝進兩調羹蜂蜜,攪勻,放小火蒸爛。讓我天亮前服下,睡一覺,再起床,這樣才有療效。天麻堅硬,要切成紙薄的細片,極難。一次,鋒利的刀口一偏,切破了她的指頭,不禁發出“哎喲”聲。我忙問出了什麼事,她笑着遮掩過去。悄悄撒點雲南白藥,纏裹一層膠布,又忍痛忙碌。當她送天麻蒸蛋到我床頭時,還把那隻受傷的手藏在背後。
這些年,家裏的瑣碎事她從不讓我沾邊,做飯、洗衣、拖地板、管教兒子,她全部承擔。有時我過意不去,爭着去干,她嫌我笨,嫌我慢,礙了她的手腳。她說:“你去看書,你去寫作吧!那才是你的天地。”一般男人在家裏必須承擔的重活,她也不讓我干。買煤、買米、吊窗帘、裝電扇……都是她一馬當先。夏天常常停水,要從機關食堂往三樓上擔。我每去做,她就阻攔,說:“你忘了醫生的話。乾重體力活,有震裂腦血管的危險。”她搶走水桶扁擔,獨包獨攬。她出身幹部家庭,從小喝糖水水長大。她能幹這樣的重活、累活,外人很難相信,而她的的確確這樣幹了。
我是放牛娃長大,地道的農民氣質,生活、消費,跟不上時代潮流,對購衣選物之類的事,毫無興趣。好多細心的男人外出,總要替妻子捎回一兩件、甚至更多的可心物,可我不會。戀愛時,她一次囑我買涼鞋,一次囑我買圍巾,我都未能完成,她盯我一眼,笑我“小氣”。時間長了,她了解了我的個性,從不見怪於我。有時,實在需要趁我外去之機添置點什麼,她便開出清單:規格、型號、價值、大約在什麼商店購買。有次,她囑我買兩件75公分的白乳罩,我直奔目的地,只有70公分和80公分的。我不知怎麼才好,請教營業員。這是個年輕漂亮的妹仔,以為我不懷好意,狠狠給了我一個白眼。我好害怕,額頭暴汗,趕忙掉頭就走。回家對妻子說了,她笑出淚花。她拿起穿得不能再穿的舊乳罩縫縫補補又將就着穿上。我也曾真正給她買過兩次衣服。那年冬天,我和一位好友出差,各自為妻子購回了一件海狐絨大衣。好友的妻子一嫌貴,二嫌穿着做事不方便.就賣了出去。她也有同樣的看法,但她捨不得賣,每到過春節時,她都要穿幾天。當別人誇這衣服質地好,款式新,如今很難買到這樣貨真價實的東西時,她就讚許地看我一眼,酒窩裏裝滿醉心的笑意。另一次是我應國家地質礦產部邀請,深入福建省地礦戰線體驗生活。抵達福州時,福建女作家、我即將出版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歡笑的碧蓮河》的責任編輯劉霄帶着我逛商店,發現一種新穎時髦的女式風雪衣,在她的參謀和鼓勵下,我給妻子買了一件寄回家中。她收到后,以十分高興的心情給我回信:“感謝你給我買了衣服,我試穿過了,很合適,很好看。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聰明了?!”可見,我給她的太少,她給我的太多。
我們朝夕相處,耳鬢廝磨時,她對我的愛,她對我的情,無時無刻不表現出來。我們分居異地,天各一方時,這種愛,這種情,似乎更濃烈,其表現形式也更特殊。
那年,我從漢壽縣文聯借調到湖南省《小溪流》編輯部工作,她除了每周給我兩封信外,每隔三五天還要打一次長途電話,千叮嚀,萬囑咐,天陰了,要加毛衣,秋季,要多吃鮮魚,多吃扁豆炒肉,不要因物價貴捨不得花,身體是本錢。一日凌晨,電話鈴響,我正伏案寫作,忙抓起話筒,一聽是她的聲音,以為家中出了什麼大事,心兒跳到喉嚨口。其實是她對我突然襲擊,檢查我是否照她規定的每晚不超過十二時睡覺。我撒謊:喝多了水,起床小便。她才沒往深里追究。我愛吃魚,愛吃辣椒,愛吃花生米,她用瓶子、盒子裝了,不斷託人捎到我手中。她單位的小車司機小何,簡直成了我們的運輸大隊長。一日,陽光正好,我小弟楊遠泰驅車300多華里從漢壽來長沙辦事,跨進編輯部,迎面遞給我一隻保溫瓶,我奇怪,打開一看,裏面滿滿的盛着熱氣騰騰的清燉鱖魚。湯汁雪白,香味撲鼻。小弟說:“姐姐給你搭來的。要你趁熱吃。”他們尊敬她,不叫嫂嫂,叫姐姐。知我者莫過於妻子,愛我者莫過於妻子,只有她才知道我最愛吃清燉鱖魚,只有她才想到我單身在外,沒有鍋灶,將現存的,熱騰騰的捎給我,立竿見影,一飽口福。鱖魚,在長沙幾乎見不到,在洞庭湖,在魚米鄉,也極少有,不在農貿市場轉十圈八圈,是不可能遇上的。為了給我一絲清甜,為了給我一份幸福,她花了多少心血,費了多少功夫呀!
1988年,我考入武漢大學作家班,離她更遠了,團聚的時間更少了。這對她對我,都是痛苦,都是折磨。但為了事業,為了理想的人生,我們不能不作出這種選擇,不能不承受這種痛苦。她害怕我在洋學堂里顯得窩囊,她不願高等學府里的人嫌我土氣,時新款式的毛衣毛褲織了一件又一件,高級西服添了一套又一套。我反對。她瞪大眼,說:“男人衣,家中妻。丈夫是妻子的一面鏡子。你要丟我的丑是不是?”我的同學們嘗了她做的臘魚、臘肉、油炸魚、辣椒醬、扎辣椒、鹹鴨蛋,無不張嘴稱讚。
我和她的這種情,這種愛,是從戀愛時逐步發展起來的。1977年秋天,我躲在西洞庭湖畔一安靜處所閉門寫作。她工作的地方離此二十華里,乘機動船一天可往返兩回。她剋制見面,目的是不干擾我。姑娘的愛情,總是要有所表達,她到一家梨園,親手從樹上選摘一百隻碩大金黃的梨子,為防止腐爛,用一隻箱子裝了,撤了層層穀殼,密封、釘牢,託人轉我。艱苦的創作中,這一百隻梨子給了我力量,給了我源泉。不久,她得知我的創作告一段落,便電話約我去看綵排。這台節目,由我編創,由她導演,初次登台與觀眾見面,我和她的心情是同樣激動的。我們希望自己的勞動成果能得到觀眾的承認。我抄近路步行十幾華里,趕往演出地點。中間,要橫過那條兩華里多寬的大美河。時近傍晚,已不見渡船的影子。我正彷徨間,忽見晚霞映照的河面上,盪起一圈圈漣漪,一個熟悉的聲音呼喚着我,是那樣清脆、柔情。她游泳過來接我了。此時此刻,我什麼都沒有想,我什麼都不用想,一縱身扎進了大美河。這條大美河,當年曾多次迎來隱居附近赤山的范蠡、西施遊覽賞景,垂釣採蓮,也因此而得名。我和她在河心相會。我們笑着,我們鬧着,我們一起揮臂,我們一起劈浪,我們一起游過了大美河,我們一起登上了堤岸。
這種濃情,這種蜜意,並沒有因結婚,因有了孩子而減弱,反而更發揚光大。我從武漢大學回家,有時誤了車,只得中轉,每遇這種情況,只要她事先得知,必定驅車接我。一次,我乘車進站已是凌晨二時,她和司機已等候兩個半小時。她見到我,只說了一句話:“總算平安歸來了。”跨進家門,兒子在床上熟睡,可廚房裏煙霧迷漫,她為我蒸在灶上的飯菜已經燒焦。我們都吐了吐舌頭。這就是我們的愛情,這就是我們的生活。
第三章名落孫山,集資保重點
她本可以成為詩人,她的歌詞《會計的歌》《放心吧,鄉親們》,曾在《湘江歌聲》《文藝生活》上發表。她本可以成為小說家,她的小說《未成功的報復》《鯉魚風波》曾在《小溪流》《文學報》上發表,並獲得《小溪流》舉辦的首屆優秀小說獎,被選入《湖南新時期兒童文學選》。她本可以成為書法家,她寫的字工整秀麗,洒脫大方。凡和她接觸,和她交談過的人都知道,她善於捕捉、描述,可以把一件平淡無奇的事敘述得妙趣橫生,可以把一個普通平凡的人描繪得栩栩如生,時而幽默詼諧,時而妙語如珠。憑她的靈氣,憑她的才氣,憑她的獨特感覺,她完全可以大有作為。然而,她僅僅是一位會計師。
她把那一切,都作出了奉獻。
她把那一切,都作出了犧牲。
我們相戀時,神州大地,春風乍起,高校招生考試重新恢復。她報考了北京廣播學院,她有一兩個月時間複習,作好迎考的準備。不巧,當時我正有幾篇作品急於脫手,日夜兼忙。她見了,放棄複習,幫我改,幫我抄。我不忍心。她說:“學習的目的是為了創造。如今有創造的機會就不應該放過。”在她的幫助下,《湖濱春暖》《心懷紅日看得遠》《水魚生蛋的故事》《湖風,多麼清甜》等一批散文、小說相繼在全國各地發表。我有了小小的名氣,而高考結果公佈時,她卻名落孫山。她沒有氣餒的表情,她沒有失望的神色,臉上的笑答有增無減.她似乎得到自己滿意的結果。
她從小在洞庭湖水鄉長大,稍明事理又隨母下放農村,特殊的成長道路,使她熟悉科技人員在逆境中奮起的感人事迹。她多次衝動,欲創作一部反映“文化大革命”中水鄉科技人員不幸命運和一往無前精神的中篇小說。我鼓勵她,我說:“我當半年家庭主婦。你當半年創作員吧!”她坐下來,真要動筆了,卻站起來,搖搖頭,說:“還是集資保重點。我把構思講給你聽,你若認為好,你就寫吧!”我想想,也覺可以。於是,有了中篇小說《小甲魚的“阿姨”》。我將她的名字署在前,她抄正時一筆勾掉了。我堅持,她不依。讀者讀到這作品時,只看見我的名字,讀者誇獎這作品時,只提起我的名字。而她的名字,卻不為人知,而她的功勞,卻被埋沒。
1987年,她考取了廣播電視大學。需脫產、離家學習三年,且學的是她正在從事而又深受她喜愛的財會專業。到,報了;費,交了;書,領了;課,也開始上了。恰在此時,《小溪流》編輯部要調我去工作。夫妻都走了,東西各一方,剛上小學一年級的兒子誰來管教?誰來照料?家中誰來支撐?嚴峻而又平常的問題擺在我和她面前。怎樣抉擇?怎樣行動?我毅然作出決定:此次再不能讓她做出犧牲。這是她人生旅途中至關重要的一步,讓她去學知識,讓她去拿文憑,日後晉職稱,升工資,都將大有好處。過了此村無好店。丈夫的品質,丈夫的力量,就是在關鍵時刻閃光。我提筆,給《小溪流》主編謝璞、副主編金振林、鄔朝祝回信。講明我的情況和苦衷,請他們另選良將。我瞞着她,悄悄去投郵,正欲出門,她跨步攔在門口,矜持地說:“你莫搞小動作了。”我假裝不明白她的話。她一手插進我口袋,將信奪走,咯咯笑着,撕碎。
“告訴你,電大我不上了。”
“不!這次決不依你。”我眼裏噙滿淚花。堅持。她拉住我的手,走進書房,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小溪流》指着,深情地對我說:“這不僅僅是為了你。這是為了給千千萬萬少年兒童增添豐富的精神食糧。”
寥寥數語,拳拳忠心。一個普通的女性,一個平凡的妻子,一個傑出的母親。
臨尾,她又安慰我:“我還年輕,以後上大學的機會還會有的。”
我希望是這樣。
但事實偏不是這樣。陰差陽錯,大學的大門向她關閉了,卻向我敞開了,因為向我敞開,於是向她關閉。我考上了武漢大學作家班。她和兒子高興得為我舉杯慶賀。她從眼前的情況,考慮到我畢業后的工作,便徹底打消了她日後脫產上大學的念頭。報考了湖南省第十次高等教育自學考試《行政管理專業》。凡種種原因過去耽誤了上大學,如今在職的青年人,誰都想補上這人生的一課。社會之大,人口之多,彌補也是多種多樣的,有的憑關係,有的憑本事,有的憑金錢,把席捲中國大地的文憑熱推向了高潮。中國的大學,進門難,出門易,這是現實,應該承認。而高等教育自學考試則是進門易,出門難。沒有刻苦鑽研的勁頭,沒有紮實的基礎知識,沒有分秒必爭的學習精神,休想拿到文憑。在這支報考大軍中,多數是因為沒有關係,沒有後門,也包括沒有金錢,才入這道門的。唯其如此,他們可算是中華民族的精英。她是這支隊伍中的一員,她體現了這支隊伍的精神。她吃的苦,是很難描述的。從她給我的信中,就可略見一斑:
到校順利否?情隨你走,夢隨你遷,真是情也長,夢也長。你帶走了我的情,卻留下了這長長的夢。不管是在白日還是黑夜。
為了迎接自考,我每天學習到午夜,強迫自己入睡。不能,又爬起來繼續看書,筆記。沒辦法,人活着就是要奮鬥嘛!昨夜雞叫時才迷糊睡去,早上八時欠一刻倉促起床,來不及穿襪子,從床上抓起兒子騎上單車就往學校送。一路上眼睛惺忪看不清,生怕碰撞着行人。……轉回身來又給兒子送衣服和吃的。看來,緊張的強記不適應我,還是要慢慢地磨。人過三十就像太陽過了午,那種垂直的凝聚力減退了。
這個季節雖然美好,可冷熱懸殊大.你又特別容易大汗淋漓,稍不留意就會感冒。因此,我最不放心。你擔任作家班的黨支部書記,更使我牽挂不完。你辦事認真,工作大膽,原則性強,這是好的。不過,遇事要冷靜,不能急躁、激動。要時刻想到自己是作家,是文人。
等考試完了,再給你寫信。
兒子想你。他說跟爸爸在一起下棋、散步、放風箏最有味。我也無限地想你。再見時,我吻你。
代問你的老師、同窗好!
她以辛勤的汗水,澆出了知識的碩果。當我在課堂上收到她的電報,看到她令人滿意的考試分數時,我激動得流出了淚水。我當即回電:“舉南嶽杯,盛洞庭酒,慶賀愛妻,苦奪豐收。”
她的行為,她的精神,鼓舞着我,鞭策着我。畢業時,我各科成績平均88分。考試論文《情感,文學大山的小路》《我的茶館,我的小刀》《我和湖水,我和魚蝦》分別在《理論與創作》《少年世界》上發表。還利用課餘時間修改、定稿了我和她共同創作的長篇小說《險走洞庭湖》,由湖北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並榮登“新兒童小說百家叢書”。我還修改了長篇小說《春柳湖上》,還創作了幾十萬字的中短篇小說。
我發表出版了二百多萬字的作品,有的被多家報刊轉載,在社會上產生了較大的影響。有15篇作品獲全國和省、市創作獎。隨之,經濟收入也比過去豐厚了,她可以適當地享受了,然而,她再次做出了奉獻,她再次做出了犧牲。
前面提到,我出身貧寒家庭,兄弟姊妹多,忠厚本分的父母,榨乾身上的血汗,把我們養大,傳給我們的僅僅是勤勞、是忠厚、是善良、是忍受一切苦難的精神,沒有財產,沒有金錢。成家立業,全靠自己。我的兩個弟弟,一個從部隊複員,一個從學校落榜,要就業,要生存,沒有權勢,沒有後門,莫看中國之大,要尋一立足餬口之地,難於上青天。“只要勤勞,就不會餓死。擺個書攤吧!吃,住,暫時跟我們擠在一起。”她提議,她調擺。於是,我們的客廳,成了兩個弟弟的卧房和工作室。兩個大男人,一點也不會收拾,臭襪子,臟衣服,床頭桌上四處扔,訂書單,包裝紙,房裏房外遍地丟。她給他們洗,她給他們收。書攤擺開,一個跑外面進書,一個守攤子銷書,攤不能離人,人不能離攤。做嫂嫂的,一日三餐,除了給他們弄熟,還要往返兩里多路給他們送到書攤,無論吹風下雨,飄雪結冰,從不誤時。她單位的個別當權者見了,不但不理解平民百姓的苦衷,反而在會上轉彎抹角地批評她參與經商。她忍受滿肚子委屈,沒發一句怨言。“擺攤也不是長久之計,最好謀個安定的場所,才會有大的發展。”她向我吹枕頭風。我們幾經合計,終於決策:建房。兩個弟弟目瞪口呆:我倆沒有錢呀!她毫不猶豫地將我們結婚以來的全部積蓄分文不留地掏出。她好心的朋友奉勸:“陳雙娥你好蠢!他弟弟們的事,與你有何相干。人生幾十年,作為女人,好時光就那麼幾年,手頭有錢,該穿的得穿,該戴的得戴。等到老太婆了,有穿有戴,也毫無意思了。”她笑而不答。她有自己的主見。兩個弟弟建了房,有了安居樂業的場所,結婚、生育,幸福美滿,她至今沒有收回投資。她至今沒有得一分一厘的好處。在金錢高於一切的時代,這是難能可貴的。
此後,我們手頭又有了一點余錢剩米,我提議為她搞點基本建設。她搖頭,說:“你莫糊塗。祖父祖母都八旬的人了,說走就要走的。父母年邁無能,我們是長子,我們有責任承擔。”祖父祖母相繼去世。這種費用,那種開支,她掏得乾淨利索,我用得放心大膽。記得報告文學《追蹤九指母》發表時,稿費恰好買只金戒指。我瞅准了式樣,正欲下手。她伸手要過錢,說:“你買的我不愛,我要自己買。”她騙我,她根本就沒有買,當時,我的外甥女招工到一家新辦企業,不集資兩千元,就不讓報到上班。姐姐姐夫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她將那筆稿費塞進我姐姐手中,解了燃眉之急。我外甥女需用的被褥蚊帳、洗漱用具、箱桶瓢盆,包括頭一個月的飯菜票,都是她花錢備辦。金錢在她眼裏,看得太輕太輕,而情、而意、而精神、而品質,卻看得很重很重。這是有頭腦、有修養的女人才會具有的。
她為我作出了一次又一次的無私奉獻,難道就沒有得到過我一次報償嗎?應該說,她也曾得到過。
1987年8月,我和她共同付出心血的中篇小說《歡笑的碧蓮河》榮獲湖南省首屆兒童文學大獎。評委會負責人特邀她出席授獎大會。當我從著名作家陳伯吹手中接過大紅燙金的獲獎證書時,當我聽到省委書記劉正讚揚和鼓勵我時,我發現她那俊俏的臉蛋漲紅,美麗的嘴唇顫抖,明亮的眸子裏盛滿了淚水。散會,回到房間,她一頭撲進我懷裏。我摩挲着她那滿頭烏雲似的齊肩秀髮,一絲一絲地點數着,就像點數着她平時對我的一次次無私奉獻,我點不完,我數不清。
第四章能屈能伸,天空中的兩朵白雲
1982年,是我在創作上出現轉機,取得較好收成的一年。然而,憂和樂相跟,苦與甜伴隨,我如同一葉扁舟,在苦海憂浪里搏擊,穿行。我能穿過苦海,我能戰勝憂浪,多虧妻子這把槳葉,給我力量,為我導航。在這場搏擊中,我也深深體會到,是憂和樂延長了作家人生的旅途,是苦和甜縮短了作家情感的歷程。作家離不開憂和樂,作家少不了苦與甜。憂樂越強烈,苦甜越豐富,作品越撼魂。
春天,我們搬進了三室一廳的新居,這是她單位幹部職工投票的結果。從此,我們一家三代再也不會擁擠在十二平方米的小屋裏過日子了。從此,我有了書房,成才要有起碼的條件,事業必需安定的場所。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上,有了條件可以更好地上。我坐在當窗的寫字枱前,呼吸着洞庭湖上送來的甜潤空氣,思潮滾滾,筆底嘩嘩,一天下來,萬字有餘。中、短篇小說《沅水嘩嘩》《湖水眨着迷人的笑眼》《蝦公背》《春柳湖上》,論文《點燃農村孩子熱愛生活的激情》《好像真的活的人物一樣》等,就在這個時期產生、發表。我感激她的單位和她單位的群眾,我恨不能對着整個人類世界放聲高呼:“群眾萬歲!”
我正痴情,我正狂熱,突然,她怏怏走進書房,難過地對我說:“他們要俺跟王主任換房。”“哪個王主任?”她單位的正、副主任可以坐兩桌。“新來的那一個。家屬己農轉非,很快要進城,非三室一廳,不住。”當權者是這種口氣,當權者的家屬更是這種口氣。我們讓房未嘗不可。“他住五樓,每日上上下下,不怕吃虧。”我為王主任着想。“一樓老張搬五樓,他住老張那套。”她回答乾脆。“老張與他同樣年紀,他難上,她就不難上?”我奇怪,我問。“老張是一般幹部。”她答。我啞了,我又想,三室一廳的不是還空着兩套嗎?只掛了兩位副主任的名。其中一位副主任還一再聲明,他不要,他妻子單位有房。可是,就偏要給他留着,空着。我們的紀律檢查委員會天天叫喊着清房查房,不準兩頭占房,不準多處占房,對眼皮底下發生的事,難道不知道?
我越想越糊塗,不等我想明白,突然接到省作家協會通知,我的中篇小說《小甲魚的“阿姨”》入選《湖南中篇小說童話集錦》第二輯,出書在即,速去長沙定稿。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她催我快走,讓房之事,她來應付。我想:也只能這樣。我不是她單位的人,不便出面說話。唉唉!誰叫中國的文化單位都這麼窮,不然,我就不會寄人檐下。臨別時,她頑強地對我說:“我不能讓你失去書房!”
我進入創作,就忘記一切,等我把作品定稿,這才想起家中換房的事。我趕忙給她掛長途,通了,一聽,傳過來的聲音不像過去那樣清脆、甜潤、柔和,而變得嘶啞、粗重、苦澀。我問:“你病了?”“沒有。”“情況如何?”“沒什麼,你安心寫作吧!”“你的聲音為何嘶啞?你不講真話,我不會安心。”話筒里一片空白,我正欲追問,她答話了:“他倆輪番威嚇我,我和他倆干架了。”
他倆?!他倆都是副主任,可他倆都不安於現狀,都想坐正主任的位子。而正主任是功臣,是勞模,是全國有影響的人物。儘管他倆在背後發起多次襲擊,都無法動搖他的位子。憑良心講,這位正主任是天下少有的好人。我寫過他的不少報告文學、散文、通訊,反映他心繫農民、心繫農村、心繫農業的感人事迹,提倡他那種為人民服務的精神。他倆早對我暗懷不滿。這次,他倆利用換房,一箭雙鵰:製造我對正主任的意見,把新來的王主任籠絡到他倆一邊。一場權力之爭。我們夫妻成了這場權力之爭的犧牲品。
可惜。我沒有權力。如果我有權力,他們也不敢這樣為所欲為。平時,我討厭權力這東西。此時,我覺得權力比什麼都重要,創作、文章,根本不能比擬。我第一次感到後悔,當初,我為何不去從政。只要學一點陰謀詭計,我攫取的權力,職位,絕對要高出這些人。可惜,權到用時方恨少。
我沒有權力,我想藉助權力,以無私的權力制服貪婪的權力。我要給關心人才,愛惜人才,對我一直給予關懷的A副省長寫信反映。她反對。“一省之長,忙着呢!不能老是給他添麻煩。天塌地陷,有我在前面頂着。你只管埋頭創作!”“嗨!都什麼時候了,還埋頭創作!”“你要不是埋頭創作,我就不會愛你。我愛的就是你這種事業心。”
話語錚錚,擲地有聲。字字不假,句句是真。我們相戀時,有位副書記,想要她做兒媳婦,用工作相威脅,用金錢相利誘,十九歲的她,甩掉金錢,不要工作,不顧一切。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為了愛情,拋卻一切,值得。可眼下為了這房子,再讓她承受沉重的壓力,值得嗎?我作為丈夫,不能保護她,反而給她增加壓力,稱什麼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遠看三步棋,深望三尺水。讓房!阿Q是農民,我是農民的兒子。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拾起了阿Q精神。
當我們搬進西晒的房子,當我們失去書房的時候,她難過。但她又安慰我:只要奮鬥,書房會有的,好日子也會有的。
一波過去,一波又起。
1983年10月11日,從小和我一起捉魚撈蝦,一起放牛割草,共經磨難的妹妹美珍,被大隊黨支部書記逼死。也是因為我講真話造成的苦果。我看不慣這位黨支部書記倚仗權勢,橫行鄉里的行為,向有關部門作了反映。對此,他懷恨在心。他奈何不了我,就對我妹妹藉機報復,逼她於死地。事情發生后,我痛不欲生。我當然要告狀。這下,觸動了他的庇護傘。於是,對我施加壓力。去你娘的!我豁出來了。我寫狀紙,她給我抄;我東奔西走,她伴我不離;我瘦得皮包骨,她熬雞燉魚為我補充營養。在中國,乘車難,用電難,上學難,就業難,千難萬難,莫過於告狀難。結果,筆寫干,腿跑斷,這位黨支部書記僅受到撤銷職務的處分。官司是贏了?還是輸了?我哭笑不得。她勸我:“如今哭笑不得的事情太多。身體要緊,想開點。”
我不能沉默。這是我的性格。整黨會上,我對邪惡勢力的庇護傘放了一小時重炮。有好心人連忙將此事告訴了她,要她勸阻我,管住我,少說為佳,免得日後穿小鞋。她說:“為了說真話,失去名利,失去飛黃騰達,毫不足惜。歷史會對說真話的人給予獎賞。”
有這樣的妻子,我感到幸福,感到自豪。
傳統的說法:妻子都是別人的好,作品都是自己的好。我反傳統:妻子都是自己的好,作品都是別人的好。我和她的結合,是機遇?是巧合?是命運的安排?我說不透,我道不準。我覺得,我們像天空中的兩朵白雲,和無數朵白雲一起飄蕩,游移,忽然,我們兩朵結合為一團,很難分出這一朵和那一朵,在藍天下,在高空中,尋找自己的位置,必要的時候,應該的時候,化作春雨,灑向大地,飄落人間,實現自身存在的價值。
那些年,我們雖然失去了許多,但我們最根本的沒有失去,這就是人格,這就是精神,這就是事業。
我們瀟洒!我們值得!
1989年春於武漢大學楓園4舍419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