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二十一

二十一

一大早起來,夏坤感到陣陣寒意。他叫女兒多穿了衣服。自己則穿上了墨綠色燈芯絨帶翻領的半長便裝,身心都感到溫暖。

這衣服是甘泉來祝賀他生日時為他買的。她次日中午為他買了衣服,下午便匆匆返回省城成都去了。過去,自己四季的衣服都是寧秀娟為他操辦添置的。是甘泉主動提出要為他去買衣服的,他同意了,卻絕不讓她破費。甘泉也不堅持。中午,匆匆吃了午飯,他就跟了甘泉從江北打的去市中區購衣服了。去的是開張不久的“新世紀商場”。夏坤還是第一次進這大商場。商場內,有上下自動扶梯,有假山、彩色噴泉,有從數層屋頂懸吊下來的雨花狀大吊燈。集商場、餐飲、娛樂於一體。着裝典雅、彬彬有禮的男女服務人員面含笑意。這同美國的商場也可以媲美了!“很快就要入冬了,看你這身衣服還能過得了冬。”甘泉笑盯他穿的化纖夾克衫說。“沒事,我有棉衣和呢大衣。”夏坤笑道。“老土,啥年代了,還要穿得那麼笨拙臃腫?現今,你要穿得隨和瀟洒才行。”甘泉盯他笑。在甘泉的引導下,二人上了三樓,來到了秋冬衣服自選便裝廳內。甘泉為他選衣、試衣。服務小姐說,這位女士,這件衣服適合你先生穿。她這一說,夏坤的臉紅了。甘泉卻不在乎,選好一件讓夏坤試穿,果然不錯,就不想脫了。甘泉說,他穿上這件衣服就更顯得帥氣洒脫。買了衣服,他打的送甘泉去了長途汽車站。到成都的豪華大巴、中巴、普通客車很多,隨到隨走。甘泉上車后,笑着給了他一個飛吻。

這會兒,穿着甘泉為他挑選的衣服,很愜意,走到陽台上展臂擴胸,舉目下望。起霧了。重慶的霧,又濃又密。一入秋冬季節,幾乎日日都有霧。可不是,不然咋叫霧都呢。聽說英國的倫敦也是霧都,就不知是不是比重慶的霧還多還濃。看不見遠處了,近處錯落的樓林都罩在縹緲的霧障里。不能遠望,人心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愁煩。煩什麼呢?那幢老病房樓的修建資金還無着落,可自己這三級甲等醫院再不擴大規模不行了,不能滿足醫療、教學、科研的需要了。衛生部長又下了要大抓衛生產業開發的指示,這怕是時代浪潮推涌的必然吧。自己這醫院是背靠“半計劃經濟”卻在與市場經濟拼搏,藥品、器械、設備,包括小到紗布、棉簽等低資易耗材料的價格都是由市場調節、市場經濟決定的。這些物品的價格已漲了好多倍了,醫療的收費價格呢,卻三年未有調整。當然,已聽說了,就要搞“總量控制,結構調整”的衛生體制改革了,醫療收費價格也要做些調整。這調整到底是否有利於醫院?也許會有利於自己這大醫院吧。醫院要運轉,要發展,要修建工作和生活用房,要添置動輒幾十萬數百萬元的醫療設備,要給上千名在職和離退休職工發放工資、獎金、福利等等,支出大。上面現在只發60%的人頭工資,另外40%的工資和其他一應開支都得自己掙。昨天,財務科長做了全年1至11月份的收支概算,雖說有幾千萬元收入,然而支出一扣掉,利潤也就只有5%左右,這咋行,咋能不欠賬?欠賬,是的,經過努力,已經還了幾百萬元。可藥品費等等還欠有好幾百萬元。美國也欠賬的。那種原先說的“既無外債又無內債”的思維模式不一定就是對的。可是,欠債總是對他這個院長有壓力。女兒在喊他去吃牛奶、饅頭了,他才回到屋裏,腦子裏仍然裝滿了醫院的大小事情。匆匆吃了早飯,女兒上學走了,他也匆匆往醫院趕。秋風帶寒,他卻感到暖和,這衣服太可以了。

走進醫院,見院辦公樓前擺了個鋪有白布的長方桌子,桌上放了個紅色募捐箱。醫院團委的幾個小青年正在散發小傳單。又是什麼募捐喲。這一向,殘疾人募捐、資助貧困企事業單位募捐、災民募捐等等不少。他過去拿過一張標題《灑向人間都是愛》的傳單來,看着,就被吸引了。

尊敬的老師、同學們:

又是深秋了。秋風秋雨愁煞人,一場秋風一場寒,滿目翠綠的大學校園又被寒風中飄下的落葉層層疊疊掩映起來了。彷彿整個世界都正為冬季的到來而顫抖。我們早已換去夏衫,穿起了暖暖的毛衣了。

可是,親愛的老師、同學們,你們可知道,在我們的校園內,在我們的身邊,還有一群為冬天的到來而揪心、發愁、受凍的同學。他們沒有毛衣,沒有棉被,甚至連一支鋼筆一套必需的教材也買不起。95級一名醫學系新生被迫輟學了,原因僅僅是交不起一千多元的學費和付不起日常生活費用。於是,他帶着希望和憧憬走進這美麗的校園,又帶着遺憾離開了;於是,他的人生之路便和我們有了許多的不同。即使是現在在學校學習的同學中,也有少數人是靠微薄的獎學金、助學金勉強度日。他們根本不敢奢望有毛衣穿,就是一星期吃上一次肉也感到是一種享受。94級的一位女同學,去年過冬禦寒的衣服僅僅是一條長至小腿的單褲和幾件親朋好友送給她的外套。還有的同學是靠本來也不富裕的學校免費為他們供應的三餐維持學業。他們本應同我們大家一樣穿得暖暖吃得飽飽安靜地坐在教室里聽課學習的啊。可是,因為他們的家鄉窮,他們的家裏窮,父母沒有足夠的錢供他們讀書,他們便只能忍受寒冷和飢餓,忍受一些我們無法體會的滋味!

親愛的老師、同學們,我們是同學校人,同在一片藍天下,我們共同生活在一個溫暖的大家庭里。這些貧窮的同學,就好似老師們的子女,同學們的兄妹,讓我們伸出援助之手,獻出溫暖之心,共同幫助他們渡過目前的困難吧!也許,一毛錢一塊錢對你我並不重要,可對於他們便可以買一支筆一本書,吃半份肉。當然,更為重要的是可以使他們感受到人間的真情人間的愛。感受到他們沒有被我們這個溫暖的大家庭所遺忘,可以讓他們不必為冬天的嚴寒而發愁,不必為繳不起下一學期的學費而擔憂。可以讓那些因為沒有錢連春節也難以回家團聚的同學有一份回家團聚的盤纏!

親愛的老師、同學們,讓我們伸出溫暖的手,獻出熾熱的愛,付出真切的關懷,用我們的真情實意去點燃身邊的這些貧困同學對明天的希望吧!

巴蜀醫大校學生會

夏坤讀完,心潮翻湧。國內開展的希望工程捐款,為的是幫助扶植貧困地區的中小學生們,而在自己這個教學醫院所在的大學內也有貧困學生啊!是的,大學生們來自祖國各地,當然也有來自貧困地區的學生們。他從衣兜內掏出50元來放入了募捐箱內。團委的小青年們為他鼓了掌。他低頭匆匆上辦公室去了,他遺憾自己今天兜里只帶了這50元錢。他把這張小小的募捐信揣入衣兜里,他要拿回去給女兒看看,讓她這個從未經受過生活的艱辛苦難的小青年得些教益,有恁么好的家庭、社會條件,要好好學習才行。將來考上醫科大學,攻讀碩士、博士、博士后,在醫學領域創一番偉業!他又自笑自己對女兒的期望值這麼高。也許,她連大學也考不上;也許,她即便讀了大學讀了研究生結果卻如章曉春一樣,轉而去經商;也許……他想了許多個也許,最終想,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了?自己的父母親從來也沒有為自己設想將來做什麼,路,全是靠自己走出來的。

就想到自己的人生轉折,實在是偶然。從小學到初中畢業,自己的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品學兼優。高中考試已過,自己心中有數,考試成績又是前列。閑下沒事,獨自在教室里翻看俄語書。校團委的趙老師來了,找另一個同學,說是趕快去體檢。一看四下無人,就他在,說,夏坤,你去頂數參加體檢。他向來聽老師的話,立馬去了。總共由兩所中學推薦10名男學生參加體檢,經體檢、政審選上兩名,其中就有他,另一名是邱啟發。才說是軍區體工隊招收的。他兩人都愛好體育運動,自然高興。被安排隨了也來招生的軍醫學校的新學員隊一起去了成都。火車到站,已是深夜,就先在軍醫學校住下,等待通知。次日上午,他出去買瓷碗。生活困難時期,吃的多是稀飯。讀中學吃食堂的經驗告訴他,用的碗要大而且淺,稀飯就涼得快。這樣,要求同時開飯的鑼聲一響,端起就可以呼呼下肚,就可以舀上第二碗,甚至於第三碗。記得那次空軍招生,煮了白米乾飯款待應招者,一個學生狠吃了三大碗,又喝了涼水下去一泡,結果胃破裂搶救。他終於如意地買到了一個帶半邊把的淺瓷碗,高高興興回到軍醫學校,就聽說軍區體工隊來了輛三輪摩托車,把邱啟發拉去了。他好失悔,又想,反正還會來拉自己的。哪知道,邱啟發到那兒,人家那軍官一看,說太瘦了,不行,問那個夏坤如何,邱啟發老實坦言,比他還瘦。軍官笑了,說,不行,你倆不適合干體工隊,另選個去處吧,或者送你們回去讀高中吧。邱啟發就說,來了就不回去了,要求去讀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軍官很熱情,立即跟有關部門打電話聯繫,答覆說,初中畢業生要讀五年,名額已經滿了,高中畢業生的名額還有。沒辦法了,軍官攤手,深表遺憾。只要當兵就行,邱啟發說。軍官想想,笑了,就去那裏吧。經聯繫,妥了,又用三輪摩托把他送回軍醫學校來。言明情況,夏坤火冒三丈,說是,他根本就不願意搞醫,他可要回去讀高中,學校不少老師說過,他今後是上清華、北大的料。當天下午,軍醫學校的大校軍官教務主任給新學員們上了第一課,夏坤聽得最多最明白無誤的就是:你們現在是軍人了,一切行動聽指揮。你們要熱愛軍隊醫療工作,樹立牢固的專業思想……

完了,木已成舟,一貫聽話的夏坤還敢去說什麼,只有埋怨邱啟發。邱啟發笑說,我可不願意回去吃那打了鑼才准喝的清稀飯了。來這兩天,伙食多好,兩餐干稀飯還加一餐白米乾飯,菜也豐盛。

後來,夏坤常常想,要是那天他不在教室里看俄語書,要是那天他不去買那個什麼大而淺的碗,他的人生之路就不是這樣了。他當年的幻想是將來當一名工程師的!人生就是這樣,總有許多偶然的機遇,但偶然中也有必然,他對現在走了的這條路也並不後悔,他真真切切地熱愛醫療衛生工作了,而且,可以說是卓有成果了。

而女兒呢,同他當年的思想無異,根本不願意搞醫。她羨慕的是大法官、女偵探,看了不少這方面的故事、小說書。夏坤就想,一定要扭轉她這思想來,一定要讓她今後學醫。但誰又知道結果會怎樣呢?

坐到院長辦公室里,就容不得他東想西想了。年終了,得讓辦公室主任寫好年終總結。自己得要考慮好明年的工作安排和“九五”規劃;做好迎接省目標管理檢查組的檢查和做好三級甲等醫院第二輪複審的準備工作;抓好職業道德建設;還有與其他大、中、小型醫院的醫療市場的競爭等等諸多工作。啊,對了,那老病房樓的重建工作,得要抓緊進行了。省計經委已批下來了建房計劃,明年不動工就得作廢了。批一個計劃也好不容易,況且,這樓是不建不行了。想讓辦公室主任通知有關人員來商議,又一想,不行,按自己的工作計劃,今天上午該去查病房,下午是黨政聯席會議。明天呢,明天上午是自己的專科門診,下午是市學術活動,後天全天是做科研的動物實驗,大後天是參加市衛生局的一個會議。再往後就是雙休日了。雙休日是自己更為忙碌的日子,檢查、輔導女兒功課,申報自然科學基金,晚報約的一個赴美的一周筆會稿……

唉,時間時間,太緊太少了。

夏坤穿上了白大褂,拿起電話,讓辦公室主任通知有關人員,上午11點到會議室商議拆建老病房樓的事情。這才向病房走去。他感到查病房、看專科門診是自己最為舒心的時候。醫院裏那些大大小小、輕輕重重、緩緩急急、難難易易的事情都給他拋到腦後去了。他只專心撲在治病救人上。

夏坤詢問病人和氣,檢查病人細心。今天查房的病人是一位老太太,她敘述了好多,夏坤仔細地聽。不時客氣地岔斷她的與病情無關的話,詢問有關的問題。檢查完畢,他口述了診治意見,經管醫師立即下了醫囑。教學醫院,回到醫生辦公室,少不得要對下級醫師、進修醫師和實習的學生進行講解分析,讀X線片子,分析經顱多普勒超聲檢查報告及化驗結果等。

“……有一條,大家要切記,這也是我的老師嚴格要求我的。就是,一定要詳細詢問病情,千萬不要粗疏。比如,我曾遇見一個腎功衰竭的病人,病人有高血壓史。就要考慮到會否是高血壓所致的腎臟損害,但同時也要注意,腎臟損害也可以引起腎性高血壓。經詳細問了這個病人,他曾經有過魚膽中毒被搶救的病史。最後診斷,這個病人是腎性高血壓。再有,我還是要婆婆嘴,強調一定要寫好每一份病歷,這是一個醫師的基本功。病歷是觀察、分析、追蹤病人病情的帶有法律效力的文獻,是目標管理檢查、等級醫院檢查的必查項目……”

查完病房回來,已是11點10分,開會的人員已到齊,有人已等得不耐煩了。他宣佈開會。有關人員彙報了為拆建老病房樓,跑國土局、規劃局的情況,總的是全力支持,只是樓層限制了,不得高於10層。夏坤一聽,就氣了,管得也真寬。美國華爾街修了那麼多房挨房的摩天大樓,我們為什麼總要限制樓層?醫院的地皮少,唯一出路就是往空中發展。從找了幾家都均未談成的投資修樓的公司來看,都是希望盡量修得高些,就可以多分樓層,有利於資金回收。他始終想不通這一點。樓修高些,人家投資,又有什麼不可以呢?摩天大樓越高越多,這個城市就越氣派越壯觀,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呢?然而,人家管理部門說有城市統一規劃,該高的要高,該矮的要矮,人家自有人家的理由。分管人員進行了解釋。夏坤也不好說什麼,心裏的疙瘩卻仍未解開。議了一個多小時,最終的最大難題還是那個“錢”字。建房資金落不了實,一切均是空談。醫院是出不起這麼多錢的,上級撥款是無望的。只有找外資合建,利益均沾。這是院職工代表大會、黨政領導會、黨委會議定的。國內國外的外資來談都行,只要雙方都認可。就想到了去美國時找過他的趙勇的CM公司、庄總的FD公司、甘家煌的WJ公司來。這些人,都拍胸口說要來談,卻一個也沒有來,還不是說得熱鬧,辦起來就不牢靠。嗨,還是國際歌里那句話對:一切全靠我們自己。對,靠自己,可自己現今有何辦法?有人提出搞股份制醫院,由全院人員集資來修。可這是筆不小的資金,修建這幢1萬多平方米的大樓,基建工程就得要3千多萬元,還有內裝修、一應的現代化設施、設備添置,沒有4千萬元不行的。現在全院1千多號人,以1千人計每人也得集資4萬元,不是都能承受得起的,也不是每個人都願意的。況且,這股份制醫院如何搞法,政策如何配套、與現在的醫院的關係、工作人員如何調配及其待遇、今後的預測等等問題都還要摸索。搞砸鍋了咋辦?職工的利益如何保證?這筆巨款如果虧空了如何償還?等等。夏坤也還是提出來討論過,未獲通過。

看來,目前唯一可行、不會錯過明年計劃期,又可儘快擴大醫院規模的唯一途徑,還是引進外資合建。

快午後1點了,宣佈散會。女兒夏欣一定又在家裏抱怨了,夏坤急匆匆往辦公樓下走,要儘快趕回家去和女兒一起吃午飯。就又想到寧秀娟在時的好處,他就沒有這煩惱了。路過離退休科時,被離退休科長叫住了。他正在寬慰一位年過六旬的本院退休的老同志邊老師。這位為醫院的發展出過大力的邊老師滿腹不滿眼含老淚,她又給夏坤長長地複述了上午來看病遭到的冷遇。夏坤就竭力寬慰:

“對不起,對不起,邊老師。現在有的小青年醫師認不得你了,我會批評的。像你們這些勞苦功高的老前輩,怎麼能這樣對待呢。來,我給你看看,我給你開藥。”

夏坤勸慰着,叫了離退休科長去他辦公室,把他白大褂內的聽診器取了來。他仔細詢問了邊老師的病情,進行了查體。邊老師有肺氣腫、慢性支氣管炎,受涼肺部感染了,得住院治療一段時間。夏坤遂與肺科電話聯繫,沒有病床了,又與康復科聯繫,床位也滿了。只好又與急診科聯繫,讓騰出最好的病床來,先收住下治療。又通知肺科,一旦有病人出院,立即把邊老師轉入肺科去。

這一番安排,邊老師住進了急診科,吊上了藥水。她感激不已,淌了眼淚,說:“謝謝你了,夏院長。看,耽誤你吃午飯了啊!”

夏坤說:“沒事沒事,應該的。”

一看錶,兩點過了,回去來不及了。就去街上的麵館吃了碗麻辣麵條。心想,女兒,你盡可以埋怨我,我晚上回來向你檢討,可爸爸不得不這樣做。就又想,自己的個人問題還是該解決了,家裏有個主婦,一切就都好辦了。

吃了面,趕到醫院上班。進院門后,忙忙地穿過院壩,想趁開黨政會議之前,插空子去洗漿房看看。看看他要求多次的被服清毒工作落實得如何。防止院內交叉感染可是件大事情!這個醫院,除了地震和大的火災外,院內交叉感染就是威脅醫院生存的關鍵的大事情了。傳染科的被服是一定要分開消毒清洗的,否則會遺患無窮。事情太多太雜,他常常會插空子去檢查、處理一些突然想到的重要事情。

洗漿房還在那幢老病房樓的底層,總務科、房管科也在這裏。這裏光線不好,活像進了地下室一樣。牆壁潮濕,風化嚴重,儘管每年粉刷一次,依舊遮不住那地圖般的斑塊。他們的工作條件這麼差,而工作又繁重,一定要儘快拆建,以儘快改善他們的工作條件。經有關部門檢測,把這幢樓定為一級危房后,已拆除了上三層,只留了下兩層,還辦了保險。然而,夏坤依舊憂心忡忡。檢查了洗漿房,還較為滿意,他舒口氣出來,穿過院壩,匆匆趕去主持院黨政領導聯席會議。

過院壩時,事情又來了,產房一個小護士喊住他。

“夏院長,本來我是去醫務科的,正好看見了你。你看那個產婦家屬,好不講理。我們搶救一個晚上,接生下了一個女孩,他偏說是個兒子,說被我們調包換了。這會兒在病房裏大吵大鬧,還動手動腳,把我的衣服都抓爛了。我下夜班,這時還沒有回去。院長,你要負責我們的人身安全喲……”小護士好委屈。

夏坤聽了,頭一炸。啥事情都要院長負責,我院長又不是神?但他看見這小護士兩眼都熬紅了,工作服也被撕爛一塊,就說:“走,我跟你去。”

去婦產科的路上,小護士對夏坤講了事情的原委。

昨天晚上,她值產房的班。一個黑臉男人和一個富態老太婆送來一個難產婦。嬰兒已生出來了,胎盤一直下不來,流血不止,病人失血性休克。沒有辦任何手續,便讓產婦進了產房。值班醫師、護士全都投入搶救。直到後半夜,這位產婦的情況才好轉過來。胎盤下來之後,小護士抱了娩下的嬰兒,常規地掰開嬰兒的雙腿給那產婦看:“看看,生的是個女孩。”產婦有氣無力地點了頭。小護士這才抱嬰兒去產婦的病歷上蓋了腳印。又抱去過秤,評估嬰兒等級,包好。

今天早晨,產婦送去母嬰同室的病房時,那黑臉男人朝小護士說:“請給我安一個最好的單間。”說著,掏出一大疊錢來,“錢我照付。”他是個包工頭,掙了不少錢。

“這幾天產婦特別多,又都要住單間,單間病房早已沒有了。就是兩人間的病床也只有一張哩。”小護士回答說。

那包工頭不快:“我去看了的,還有個單間。你們城裏人就是看不起我們鄉下人。我是鄉下人,可我有錢!”

“那個單間是搶救監護室,她已經脫離危險了,可以住兩人間的病房!”小護士盯了他一眼,不想再解釋。就是這張空病床,也是剛才動員了一個本院的職工產婦出院騰出來的。

產婦睡到病床上時,那包工頭便迫不及待地問:“我那兒子呢?”

產婦怯怯地,沒吱聲。

小護士抱了包好的嬰兒過來,放入產婦床旁的嬰兒床里,笑笑,說:“恭喜你得了個千金,是個女孩。”

“啪!”

沒想到那包工頭揮手便打了妻子一耳光,接着便在病房裏鬧起來,說醫院使用了調包計把他的兒子換成女嬰了。醫師、護士長都來解釋,勸說,均沒有用。包工頭腰間的BP機響了,他看了后才轉身走了。可是,他去了回來,又在病房裏大鬧。

夏坤同小護士趕到那間病房時,那包工頭正在向來調解的婦產科主任咆哮:“有我房東作證,明明是男孩,怎麼變成女孩了?”

“你看清楚了,那是臍帶還是雀雀?”護士長問富態老太婆。

“是雀兒。”富態老太婆說。

“作偽證要負法律責任的。”婦產科主任氣得渾身發抖。她向夏坤說,“夏院長,你看這人,好不講理。”

包工頭就衝過來,帶油灰的手一把拽住夏坤衣襟,惡狠狠喊:“你是院長,快還我兒子,不然我和你拚命!昨天晚上,我分明親眼看見一個女護士用篼子把我兒子換出去了!”

“你亂講!”小護士說,“那是值班工人,換出去的是臟床單!”

“娃兒就在那床單下面的。”富態老太婆說,“我也看見了的……”

夏坤聽着,腦子嗡響,撫開包工頭的手,發現新買的衣服已在前胸留下了污痕,好晦氣。他平息了心氣,說:

“你們說得這麼肯定,我們會查實的。可是,你們不能這麼在病房裏鬧,影響產婦休養。”

“我不管,我要我兒子!”包工頭大聲吼叫。

“你聽着,”夏坤嚴肅了臉,“你這樣的行為是違反國家衛生部、公安部關於維護醫院秩序的規定的……”

“我要我兒子,管他啥規定……”包工頭怒獸般咆吼。

醫務科長和保衛科的人來了,連勸帶拉,將包工頭和富態老太婆請了出去。病房裏這才安靜下來。

夏坤走到那產婦床前,和悅問:“你現在還好吧?”

產婦眼裏閃着驚恐,點了點頭。

“你聽我說,這事你最有發言權,你說說,護士昨晚給你看過嬰兒沒有?”

產婦點了點頭。

“你看清楚是男孩還是女孩?我是院長,請你對我說實話。”夏坤說。

產婦欲言無聲,眼裏噙滿淚水。任隨夏坤問,也不回答。

“她不會回答的,她那男人好凶,要打她。”鄰床的產婦說,“連飯都沒給她吃。”

“去營養室給她煮碗雞蛋來。”夏坤對護士長說,看錶,匆匆離去。

夏坤趕到院會議室時,其他院領導早已到齊在等他主持會議。這是例行的會議,討論了例行的若干問題。會議快結束時,辦公室的同志領了一對青年男女進來,女的手裏抱了個嬰兒。辦公室同志說,他們一定要見院長。夏坤的心又緊了,怎麼,又一個醫療糾紛?進來幾個人,送來書有“送子觀音”字樣的錦旗。原來是一個新生嬰兒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好激動,連聲感謝醫院,說是醫院婦產科的不育門診治好了孩子媽媽患了9年的不育症,在這個醫院裏生下了個大胖小子。一屋的人都笑了。夏坤懸着的心才落下,接過了錦旗。一憂一喜,他的兩眼發熱。

晚上,夏坤回到家裏,少不得被女兒一番數落。說他也不打個電話回來,害得她在屋裏苦等,到中午一點過了,只好泡了碗方便麵吃。女兒嘴頭一撇一撇地,夏坤就好一陣寬撫,說,走,燙麻辣火鍋去。他知道女兒最喜歡吃火鍋,尤其是喜歡吃毛肚和黃喉。重慶的火鍋,麻辣燙鮮嫩脆,世界第一。

燙火鍋的時候,夏坤想起什麼,把那封“灑向人間都是愛”的小單子給女兒看。夏欣看后,表情一般,說:

“爸爸,你何不把家裏那些不穿的舊衣服不用的舊被子捐了去。”

“當然,這也是個辦法。”夏坤說,“只是今天人家是收捐款。下次捐物時一定捐去。夏欣,爸爸給你看這單子,是想……”

“是想讓我受教育。”女兒接過話,“是想讓我要比比別人看看自己,有恁好的條件要好好讀書,將來考上醫科大學,讀碩士、博士、博士后?”閃眼盯夏坤。

夏坤笑了:“爸爸有這個意思。”

“你這個人,就是這點不好。把人管死了,什麼都由你安排了。你說應該這樣辦,不應該那樣辦。可是,據我所知,爺爺、奶奶都沒有文化,他們好像從來沒有為你安排過將來要干這干那。爸爸,你生活在90年代了,怎麼連50年代的老人都不如了。”

“真的?”

“當然。你呀,要是把這個缺點改了,你這個院長、學者會當得更好!你看你,原先也規定人家章曉春阿姨這呀那的,可你徹底失敗了吧?人家經商去了。還有媽媽……”

“好了好了,我說不過你。行行,你將來幹啥都行,爸爸啥都不管了。”

“呃,這可是你說的呀,都不管,那我去偷去搶去吸毒……”夏欣不說了,哧哧笑。

夏坤哭笑不得。

“爸爸,我告訴你,為希望工程捐款,我把自己積蓄的200多元錢全都捐了。”

“啊,啥時候,怎麼沒聽你說過。”

“我學雷鋒呀,做了好事不聲張。”夏欣嚼着毛肚,抿嘴笑。

夏坤也笑了:“咳,你找爸爸要錢哪,也不該太節約。爸爸出差多,給你的伙食費、零花錢是要你養身體的。”

“找你要,那不是你捐的啦,我就名不正言不順了……”

父女倆不說話則已,一說就少不了鬥嘴,多半是夏坤敗下陣來。

吃完火鍋回到家裏,已是晚上8點過了。夏坤叫女兒快去做作業,自己脫下外衣去廚房的水管前搓洗新衣服胸前那一掌污跡。女兒偷偷走來看見:

“呀,爸爸,人家甘泉姐姐為你買的新衣服,你就這麼回報人家!”說著奪過衣服,“爸,我來吧,你搓不幹凈,快去把衣櫃裏你那件呢大衣穿上,別著涼了。”

夏坤出來,取下呢子大衣穿上。心裏自慰地想,自己出國這半年來,女兒也變得勤快了,自理能力強了。

“啊,爸,下午有個男的來電話,說他叫趙勇。”

“啊,他來了?”夏坤說,這個奪走了他妻子的男人一定是來談修病房大樓的事的,“他來了,好!他還說啥了?”

“沒說,我讓他晚上11點以後打電話來。”

“咳,你怎麼不叫他早些打來!”夏坤有些急切。“你一有事,回來得就晚。”

晚上11點還有三個多小時哩。夏坤不再說什麼,就等唄。他打開電視,新聞聯播早已結束。就想起捎回的幾份文件來,又覺得忙碌了整一天,不想再添事情,明天再看吧。調電視頻道,有個台正在重播《北京人在紐約》。從美國回來,經歷了一些人和事,此時,又看到了紐約的畫面。就想,這條街好像去過,呃,這兒是哪裏呢?啊,對,好像去史瑩琪那裏要經過這兒,對的,肯定是。史瑩琪,她現在不會再住那兒了,她一定住到傑克的家裏去了。他聽史瑩琪說過,傑克住在曼哈頓東北方向的錫蒂島上,就又找了出國時買的美國地圖翻閱。翻到了紐約的城區圖,仔細尋找,啊,找到了,在這兒。嗬,過了曼哈頓老北邊的布朗克斯高速公路,還要往上,在佩勒姆貝公園的東側,要渡過長島海峽。這島子不大,一定很美。他遺憾自己沒有去看看。聽史瑩琪說,傑克獨住一個小院。傑克心地厚道,是個有學識有頭腦有見地有追求的人,他會善待瑩琪的。

想到瑩琪,夏坤就想給她打個電話去,聽聽她的聲音,問候她一聲好。可是,自瑩琪來電話告訴了她的婚期,他為她和傑克寄去了那新婚的祝福后,他決定不再主動給她去電話。他愛她,卻不願意再去牽動她那顆其實很脆弱的心。讓她慢慢淡忘自己吧,讓她那顆受過傷害的心在傑克的關照愛護下得以撫慰吧。這些日子以來,她也再沒有給自己來電話,他又有些心煩意亂。有一天,他去電信局,想給她撥電話過去,那會兒正是大洋那邊的深夜,能找到她。填寫了國際電話單,他又撕了。不行,不要去電話。他找到了不撥這電話的借口:她住到傑克那邊去了,自己不知道傑克家裏的電話。他也否定着自己這理由,她和傑克都在曼哈頓上班,也許為了方便,他們會在工作日住在史瑩琪的住處。又一想,也許史瑩琪根本就沒有住她原先那房子了。這樣想,他的心平穩了,沒有撥這個電話是對的。即便今後史瑩琪問他為什麼不去電話,他也可以用這條理由來搪塞。

夏欣早已做作業去了,也許已睡了。

連播三集《北京人在紐約》的電視劇播結尾歌了。他很喜歡這連續劇的音樂,喜歡這片頭片尾歌。聽着,就心潮起伏,就想起自己在美國的那些親身經歷。《北京人在紐約》裏好像主要說的是去美國的華人如何為吃穿住的生計而奮鬥的故事,而自己遇上的人呢,他們也在奮鬥,但僅僅為解決吃穿住的問題好像並非是其主要的。他們算是已經有了一定的身份、地位和學識的人了,他們還有一種人的複雜情感的自我袒露、自我隱藏、自我認識、自我超越的那種奮鬥。他們是又一些在美華人的奮鬥的故事吧。來了激情,有時間了,把這些人和事寫出來,也許還挺有意思呢……

“嘟……”

電話鈴聲響了。11點過5分,夏坤進屋去拿起話筒。

“喂……嗯,我是夏坤……啊,你好,趙勇……嗯……好……不要來。作為我在美國認識的熟人,我歡迎你來家裏做客,只是,你為了我們醫院修大樓的公事而來,到我家裏就不好了。這樣吧,明天下午你到醫院來,我有個學術活動只好請個假了……嗯,兩點半,一上班,你準時來,我們黨政領導和你一起談……好,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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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越太平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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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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