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深宮往事(9)
這魚亮雖然名義上是凈身房裏的一名小夥計,實際上卻是胡云之的弟子。讀過幾年私塾,又是在凈身作坊這種地方廝混長大的,閱人無數,見識遠邁眾人,所以說話行事都要比這些鄉下孩子顯得出色許多,只聽他大大方方地說道:“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姓魚,單名一個亮字,今年十四歲,是這個作坊里的一名學徒。”
孩子們見他說話落落大方,毫不拘謹怕生,眼裏都不由露出幾分好奇和敬佩之色。專心聽其說話:
“大家初來乍到,許多東西不明白也不為怪。其實剛才那位大叔也說得不完全對,大家並非三天不許吃飯,而只是手術前一天不許吃飯。這樣做是為了手術后一兩天內不大便,因為手術后的前三天裏最痛,如果大便,你們會更加難受。所以為了減少大家的痛苦,凈身前一天是不可以吃飯的。因為你們的凈身日子是定在明天早晨,所以今天不能吃飯。”
張小毛道:“你說只是一天不許吃飯,那就是說等明天做完手術后就可以吃飯了?可是……吃了飯就有可能要解手呀。”
“明天、還有後天,你們雖然可以吃點東西,但是也不能吃乾飯,而只能吃一些我們專門為大家做的臭大麻和稀飯。”
“臭大麻是什麼東西?”
“臭大麻是凈身時最重要的一種葯,我們用它的葉子熬成湯,手術前讓大家喝下去,可起到麻醉作用,也就相當於他們朗中用的麻沸散。手術過後,因為頭三天……有點痛,所以每天還要喝一些,這樣可以減輕許多痛苦。”
孩子們聽了一時都不做聲。
沉默一會後,魏芝才怯聲問道:“三天過後,就不會痛了么?”見大家都看向自己,一張臉頓時羞得通紅。
魚亮見他羞得像個小姑娘似的,微微一哂,說道:“看在大家差不多大的份上,我就跟你們說實話吧:在做過凈身手術后的三天裏,是最難熬的。必須整天待在床上,為防大家受不了,用手去摸傷口,造成感染,所以這三天裏必須將你們的手腳都綁住。
“你們肯定也注意到了,你們所睡的這塊門板兩邊的上中下三處都有套銷,那就是為了避免大家忍不住用手去亂摸傷口而設計的,把你們的手、腳和大腿都捆綁在套銷里,這樣既可以讓師傅便於操刀,也能保證大家不至於被感染。
“手術做完后的三天裏,師傅還得一天三次來幫你們抻腿……不瞞大家,抻腿時非常地痛,你們可能會痛得渾身顫抖,但這也是為你們好,因為假如不抻腿的話,你們的腰就會佝僂,一輩子都不能伸直了。
“所以無論多痛,你們都一定要咬牙忍住。只要捱過了這三天,你們便可以下地了,以後的痛苦也大減了。七天後精道封固,十二天便可撤去麥管,十五天後便傷口平復,二十一天便可痊癒下地了,下地這日便是你們的‘出劫成道’之日。”
“麥管是什麼?”
“麥管便是一小段麥稈。因為你們的‘勢’被割除后,為了讓你們能小便,所以要插一根麥管到你們的尿道里,同時這也是為了這裏的肉芽不長合,否則今後就解不出小便了。”
“勢是什麼?”
“就是你們說的命根,我們把它叫勢。”
大家聽了靜默一會後,彭小完忽想起一個重要問題,有些擔心地問道:“你們這裏一共有五名凈身師傅吧?他們的技術好不好?我們凈身後不會……死人吧?我以前聽說有些人做過後就死了!”
“放心,我們這裏的凈身房師傅技術都很好,還沒有一個人在我們這個作坊里死過。”
這話倒不是胡吹大氣,因為凈身手術成功率的高低主要由刀兒匠的技術決定,所以對於刀兒匠的技術要求相當高。
照理,以當時那樣既無好的消毒設備,又無很好的手術器械和藥物、甚至沒有助手和護士的情況下,成功率應該很低才對,但事實上成功率卻是相當高。
因此有很多人懷疑刀兒匠有什麼“秘術”,不過,以目下的各種資料看來,這些都是毫無根據的猜疑。
其實,不但對於中醫,就是對西醫而言,刀兒匠們的技術也一直是個難解的秘。
太平天國時,天王洪秀全因為不相信中國的刀兒匠,於是從廣州請來了很多有名的西醫大夫,讓他們為自己的宮人做閹割手術。他以為西醫們的藥物、器械都是先進的,又有助手,條件比中國的刀兒匠優越,所以很迷信他們,不料手術后,幾百童子裏竟無一人活命!
見孩子們都有些將信將疑,魚亮遲疑一下,忽然小聲說道:“跟大家說句不該說的話:別說那些交五兩銀子的人,就連那些只交了二兩銀子的人也沒死過一個,所以那些交五兩銀子的人其實吃了虧。”
原來,每家凈身作坊的手術金都是兩種價格:保活的一個價,不保活的另一個價。胡云之這個作坊里,保活的價是五兩銀子,而不保活的則是二兩銀子。
幾名孩子聽了這話,除彭小完外都是一頭霧水,彭小完見狀便代魚亮解釋道:“他說的確是行規。不管哪家凈身作坊都一樣,手術金都要分兩種價錢。管活的一個價,不管活的一個價。”
張小毛問道:“可是我們都沒有銀子,會不會……?”
魚亮微笑道:“你們的情況和那些人不一樣,你們的手術金暫時都由刀家莊墊付。放心,都是墊付的五兩銀子,是保活的價錢。”
“什麼?只是暫時替我們墊付?那意思是我們以後還得還啰?”
“是呀,這一點過兩天田夫人或者向老闆、湯老闆也會跟你們說明。不過我可以提前說給你們聽:因為大家都是窮苦人――若不是因為太窮苦,誰又願自殘身體?
“所以我們和刀家莊就商量好了,你們的掛檔、凈身、療養、吃喝、還有醫藥等費用都暫時由刀家莊墊付給我們作坊,但大家得立下借契。
“借契由我們作坊保管,等你們入宮后,從你們每月應領的月份里扣除來交給我們作坊,再由我們轉交給他們刀家莊。等到本利兩訖,我們就將借契交還給你們。”
“他媽的!原來這些銀子還得我們自己出!他們刀家莊真小氣!”張小毛氣得罵起人來。
魚亮微笑不語。他當然不能實話相告:其實這個作坊都是刀家莊開的,刀家莊根本不存在墊付什麼銀子。
“是呀,我們進宮了還得還他們五兩銀子!”彭小完也很不滿地幫腔道。
魚亮輕嘆口氣,安慰道:“如果選進宮了,要還五兩銀子並不是很難的事情。”
“要是沒選進宮呢?”魏芝擔心地問道。
“應該不會,我聽說上一次刀家莊帶進京城的孩童,十個有九個都被選進皇宮了,所以你們應該沒有問題。”
幾名孩子被賣給刀家莊時,也曾聽說刀家莊在京城裏有門路,心意稍平。
正說話,忽然昨晚那名小夥計走進屋來,眾孩子見他手裏拿着一疊文書似的東西,都很好奇。
魚亮向大家介紹道:“他是我的師兄,名叫陶醉。”
他從陶醉手裏接過那些文書,接道:“這些就是你們現在要落名畫押的《志願甘結》、《保結》和借契等文書。文書的內容都早已寫好,你們只需要在上面落個名字就成。”
張小毛道:“我不會寫字,可不可以讓別人代寫?”
魏芝也道:“我也不會寫字。”
“不會寫字不打緊,摁個手印也是一樣的。”
他拿出一張《志願甘結》,說道:“我先把這張《志願甘結》給大家念一遍吧,大家聽了覺得如無異議的話,就可以落名和蓋手印了。”
清了一下嗓子,念道:“甲方:刀兒胡凈身作坊師傅胡云之。乙方:某某。經甲、乙雙方友好協商后,特立下此志願甘結,具體條款如下:一、乙方系自願凈身。……五、做完凈身手術后,乙方無權領回勢與**,而得歸我們凈身作坊所有……”
“什麼?你……剛才說的勢就是我們的……為何要由你們保管?”
“這是行規。按照行規,你們自己不得領回這些,而得歸我們凈身坊代管。每個太監在其百年後,都必須將原物贖回去,這也就是‘骨肉還鄉’。所以我們會替你們好好保管,一直等到你們都成了中年人甚至老年人後,拿銀子來贖回你們的東西。
“我們當然希望大家進宮后都能步步高升,能有銀子來贖回去,使‘骨肉還鄉’。告訴你們:對於每個太監來說,一生中最大的喜事便是能夠‘骨肉還鄉’。如果誰沒有能‘骨肉還鄉’,那就無臉去見你們的列祖列宗,也不配埋進祖墳。
“所以我們會將你們現在要蓋手印的凈身契約用油紙包好,放在你們各人專用的一隻升里,再用一塊大紅布將升包好、捆緊,放到屋樑上面去,這意思便是‘紅布高升’,也就是預祝你們大家將來‘紅步高升’之意(升:是一種量米的器具)。
“至於需要多少贖金?這可要量體裁衣,因人而異了,如果你將來在宮中大紅大紫,我們當然會多要一些贖銀,那時想必你們也不會小氣。要是實在混得不如意,我們也可酌情減少一點贖金。當然,我們希望能皆大歡喜:你們都能發達,我們也能多收幾兩贖金。”
“等到我們都成中年或者老年人後,那已是幾十年後的事了,我們的東西早就爛不見了!還贖個屁!”張小毛啐道。
一句話將本來都愁眉不展的孩子們都逗笑起來。
“放心吧,我們自有辦法保管好,保證三五十年,甚至上百年也不會壞掉。不是有句俗話嗎:沒有金鋼鑽,不攬瓷器活。”
“好吧,這點我相信你們,但又有一個問題,過了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後,那時來找你們贖回時,又怎麼能保證贖回的是自己的東西呀?”一直沒吭聲的高朝暉忽然出聲問道。
“不會搞錯的。你們每一個人的東西,我們都會分裝於一個升里,每一個升我們都各有一個編號,升外會貼上一張油紙,紙上要註明‘勢’的主人的姓名、年紀、籍貫、保人姓名、和凈身的年月日,以及你們的生辰八字,所以絕不會弄錯。”說完又用手指向磚炕邊那兩隻黑柜子:“那兩個柜子,一個便是葯櫃,一個是便是升櫃。”
見大家再無異議后,魚亮又將另外兩份文書念了一遍。這些條款都是早已寫好的,念一下也只是個意思,孩子們本來都已認命,於是便按要求落名和蓋了手印。
楊帆雖然絕無進宮之想,但想不落名只會多增麻煩和變數,所以也在三份文書上落了名,摁了印。
完結了手續后,孩子們便被送回各自房裏。五名凈身師傅已經坐在屋裏等着他們,因為都是刀家莊送來的孩子,所以也不用“掛襠子”和“摸襠”了,師傅隨意問了幾個問題后,便讓孩子跪下行拜師之禮。
總之只是意思一下,較別的一些凈身作坊而言,他們這種拜師儀式可算簡單已極。
儀式完后,五名師傅便即離去,房門重又被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