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考試在兩口水塘里舉行
隊上有兩口水塘,洞庭湖潮起,碧蓮河水漲,這兩口水塘被淹,當潮落水退時,便有肥肥的魚,胖胖的蝦深深眷戀這地方,長期留下。
鄉親們給我倆出的考試題就在這兩口水塘里:誰捉的魚多,誰的答案就正確,誰的得分就高。
考試也有規定:時間是從太陽掛在碧蓮河邊的柳樹梢開始,到太陽登上碧蓮河電排站的屋頂為止;不許用任何網具,連魚叉也不行。更不許別的人出主意和幫忙。我的父親和他的父親都避開這場考試,由隊上的貧協組長向我倆宣佈考試題。
我倆怔怔地站着,讀了9年書,還從未參加過這樣的考試,還從未解答過這樣的考題。汗水,從我的額角淌下;汗水,從他的鼻尖滑落。昨天,我倆停止了竹園的聚會,各自秘密地估摸考試題。
一夜間,他離我遠了,我離他遠了。
我躺在奶奶瘦弱的軀旁,曾打算:二薦一,總有一個升不了高中。讓他去吧!可一翻身,又立刻否定了自己。讀不讀高中不要緊,就是人家問起,是家庭出身不好?還是政治表現不好?紅口白牙,無法說清呀!
我堅定地作好了考試的準備,伴着奶奶微微的鼾聲,進入了長長的夢鄉。
眼下,我以為這考試太荒唐。我又不願意考了。我看看他,拳頭握得鐵緊,眼睛灼灼有神,不露一絲放棄的思想。
我的神經,我的肌肉,我的智慧,都受到沉重地刺激。我暗暗囑咐自己:只許考好,不許考壞。
鮮鮮的太陽懸挂碧蓮河邊的柳梢頭。
時間已到,必須入考。他走了。他怎麼完成考題,我不知道。我站在原地,皺眉、擠眼、搔頭。
倏地,我彈起,一線風刮進牛欄屋,解了閑在這裏的3頭水牛,吆喝着直往水塘。
隊上的人都用奇怪的眼光問我,並為我擔心,我不答,把頭低了低,深深感謝。
我和3頭水牛來到水塘,他已先我和牛們到達。並排兩口水塘,可任意挑選。他佔了東邊的那口,西邊的自然屬我。
此時,我眼見他正架起一架搖水車,腿桿綳得筆直,兩條結實的胳膊掄得呼呼叫,塘里的水連成白花花一條線,穿過水車,跳出水塘,流向碧蓮河。
他望我一眼,胳膊掄得更快。
我只留了一條短褲在腿上,摘條柳枝,把3頭水牛趕進水塘,自己也一躍而入。
牛們下水,暢快地甩動尾巴,滿塘水花紛紛;肥美的鼻孔,吹得塘面起旋旋。它們卧在水裏,一門心思享受着涼爽和暢快。
我不能讓它們輕鬆,我是邀請它們和我一起做考題的。
我跨上一頭水牛的脊,揮動軟軟的柳枝,嘴裏吆喝不斷,在水塘里繞圈。別的兩頭水牛,跟着我的吆喝聲,學着同伴的行動,尾隨後面不掉隊。
牛們兜圈,水流旋轉,魚們受了驚嚇,惶惶地,急急地,往斜里飛、朝歪里跳。鯉魚、翹魚,有擱了岸的,有躺在草上的,四周銀白,好閃眼。鯽魚、鯿魚、刁子昂了頭,一夥伙,四方亂竄,頭挨頭,聯成片,幾塊烏雲狀,漂移小水塘。
我高興,渾身長勁,柳枝連連揮,吆喝聲更有力。
牛們不敢懶散,滿水塘都是它們的犄角,都是它們的蹄子,都是它們的尾巴。
漸漸地,一塘綠水,變黃,變濁,變渾,成了一缸天然的米湯。那些來不及或本來就沒有力量跳上岸的魚們,此時不是亮了白花花的肚子朝天,艱難地張着嘴出氣,就是尋一洞穴,隱了,戰戰兢兢地企圖躲過這一場劫難。
我看看火候已到,輕捷地離了牛背,扔掉柳枝,住了吆喝聲,讓牛們自由自在地在水塘里歇息。
我抱起一尾尾亮了白花花肚子的魚兒,接二連三扔上岸。那些細的、窄的,我懶得去管。我順着水塘的岸,輕輕地摸,細細地探,尤其是柳樹根底下,我的雙手加倍地來來回回、往往複復,掏盡每一個洞穴。
平日狡詐的魚們,這時昏了頭,縮在洞穴里不敢出來。
我雙手堵住洞穴口,慢慢往裏逼進,魚們沒了退路,乖乖地當了俘虜。
太陽快登上碧蓮河電排站屋頂的時候,水塘四岸已是銀閃閃一圈。我的父親,我的隊長,我的貧協組長,我的鄉親們,擔了籮筐,一尾一尾地拾了,朝我呵呵地發笑。
顯然,這場水塘里的考試,我得了高分,我勝利了。
頓時,我卻沒有了先前的那身勁,上下全軟了。我看看我,已不是我,只是一條泥。
再看看我邀請的牛們,已不是牛,只是3座土丘,矗在水塘邊。
我不禁問自己:
這是考試嗎?這是什麼樣的考試喲?
貧協組長擔了滿滿兩籮筐魚,壓得田塍唧唧叫。他手卷喇叭筒,對鄉親們宣佈:
全隊打牙祭,慶賀我升高中。
我投眼東邊的水塘,還有半塘水,水車沒有停,仍然頑強地旋轉着,牽了白花花一條線,湧向碧蓮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