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竹園成了校園
那年,我在這個世界上剛剛享受了15個生日,便卷了鋪蓋,扛起ABC和x+y,登上沅南大堤,回頭,轉身,向堤腳下那一片綠柳掩映的紅磚青瓦,致以一個戰鬥的敬禮,狠心地收住眼淚,告別了我生活和學習了900多個日夜的美麗的校園。
我踩着結結實實的沅南大堤,很快回到了生我養我,給我血肉,給我陽剛和溫柔的碧蓮河。我挽起褲腳,打着赤膊和兒時的夥伴們一起上湖灘割牛草,撿牛屎,和隊上的叔叔伯伯一起下田割稻、插秧,爭半個勞動力的工分,為我的8口之家掙一份收入,為我勤勞本分的父母減一絲重壓。時間長了,那甬道,那操場,那紅磚青瓦房,都漸漸在我心海中淡忘而遙遠。農民的兒子只有務農。這是命里註定了的。夜晚,我躺在奶奶瘦弱的身旁,總是這樣痴痴地想。
不過,我還是忘不了ABC,忘不了x+y,有空,我就捧着它們,潛入屋旁的竹園,握住兩株滑滑的水竹,壓彎,往上騎了,悠悠地和它們談,悠悠地和它們說,心兒酥酥,忘記了鬧哄哄的世界,忘記了急匆匆的人生,就連我喜愛看的母親製做的門前那一片蔥綠蔥綠的菜園裏的豐富多彩,就連我最喜愛聽的父親擺弄的竹園邊那一塊碧藍碧藍的魚池裏不時彈起的交響樂章,也懶得去理睬。
一日,我騎了水竹,正入神,倏忽“撲撲撲”急響,一群鳥兒從梢頭飛起,枝葉好沒秩序地往下亂墜。
我抬眼,卻見一星白物筆直墜來,恰恰沖我的書本。是躲,是擋,我一時亂了方寸。
此時,一隻手迅疾從我背後伸出,正正噹噹端了那一星白物。
我獃獃地盯着免遭污垢的書本,心窩咚咚地跳,壓出長長的一縷氣。待我鎮定,那掌心的一星白物已沉沉地甩落鋪了軟軟竹葉的泥土上。另一隻手扯下一簇水靈靈葉片,朝端過鳥兒屎的掌心搓擦。末了,湊近鼻子尖吸了幾吸,放下,在身上拍拍,顯得輕輕鬆鬆。
我向他投以感謝的笑,他搖頭,也笑,也是感謝,並指指我手中的書本,眼睛在字裏行間貪婪。
我奇怪,他何時來的,我竟一絲也未察覺。
他不告訴我,只是要我翻書。他如此俠骨肝膽,見義勇為,我當然乖乖地依從。
此後,竹園成了我倆的校園。沒有拐彎抹角的課桌,沒有烏光油亮的黑板,我們捧了本書,騎上水竹,悠悠地讀,悠悠地想,湖風穿進竹林,葉沙沙,桿搖搖,如聽海水低語。可是我們的心卻未因收穫而愉悅,而輕鬆。
我和他總是反反覆復地提出那個沉重的問號:全國所有學校一律停課,乾淨地廢除考試製度。我們這輩子還有升學的機會嗎?
問號劃在藍空中。
問號劃在田野上。
誰能回答。
無人回答。
我和他只有痴痴地遙望西天底下逶迤起伏的武陵山,久久地沉默。
這日,我們仍在竹園,騎着滑滑的水竹航行。
倏忽,一陣響響的腳步聲,震動了竹園的每一根神經。我和他的目光不約而同離開書本,同時映入眼球的是我父親那張從未笑得如此甜蜜,如此興奮的黧黑的長方臉。
父親站在我和他中間,揚起兩隻糙手,旋旋兩顆烏黑的頭,作母雞護小雞狀。我猜:父親呀父親!你或是得了鄧支書的表揚,評上了先進隊長;或是下湖逮了條鯉魚,要為我們打牙祭;再或就是母親又要為我們生弟弟,家裏添了一雙拳頭鼓,日後少被別人欺。在我的記憶中,父親難得如此呵呵一笑呀!
我還要往下猜,父親開口了,兩片嘴唇分得一清二白,一股股氣流接連不斷地往外冒出,不時濺起星星點點的唾沫,我的耳膜敲得咚咚響,最後只鎖住了兩句話:
你們又要進學堂了。俺貧下中農推薦選拔。
我和他“哦哦”衝出竹園,繞禾場兩圈,接着翻了兩個筋斗,回到父親面前,繼續歡笑。
可是,父親卻風快地收斂了笑容,眼光木木,臉色冰冰,直直地對着我們。
怎麼啦?
我們懵了。
沉默片刻,父親對我們說:
鄧應林支書講了的,你們兩個當中只推薦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