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眼鏡”報案
在洞庭湖洗浴了一夜的太陽,騰地躍出水面,高懸在桃花江東岸那座古老的寶塔頂上,通體閃射出箭簇似的金光,彷彿要把四周的萬物都照得真真切切。
桃花江兩岸,那座古老的寶塔對面,有一幢剛落成的盒式新樓,經陽光照耀,與全城別的樓群比較,顯得氣派不凡,威嚴不俗。這就是統領桃花江縣六十萬人口的中樞神經中國共產黨桃花江縣委員會辦公大樓。
此時,一項項新的決策,正藉助電話、廣播,鉛字,以及那吉普、轎車,從這裏飛向桃花江兩岸的每個村落,由近千個基層黨支部傳達到全縣公民。
也在此時,從全縣各鄉鎮、科局前來接受指示,討取智慧的人們,正陸續走進這幢威嚴的大樓。就在這如織如梭的人流中,有一個年近半百,留齊耳短髮,戴深度近視眼鏡的女幹部,正邁着穩健的步子,踏上一級級樓梯,夾在右手指間的那支芙蓉煙不時湊近勻稱的嘴唇深深地吸一口。每當遇到熟悉的人,眼鏡片後面那兩隻練達的眼睛就會放射出友善的光線,附帶着彬彬有禮的點頭微笑。
她走上縣委辦公大樓第三層,停下步,喘口氣,作一次深呼吸,抬眼盯着面前這間門楣上懸挂着的“紀律檢查委員會”的小牌,堅決地走向門口。
門內靠牆的一圈藤椅上都坐滿了人,空氣間瀰漫著辛辣的煙味。她出現在門口,吸引了一道道奇異的目光。她沒有功夫和這些人客客氣氣地打招呼,兩眼直盯端坐在室內上首的那個黑頭黑臉,嘴唇上長着一圈濃密的黑鬍子,一腦殼粗短黑髮,農民模樣的五十開外的男子漢。
黑漢也看見了她,夾起擱在煙灰缸上的半截香煙,起身走向門口。他中等身材,穿一件半新舊的白的確良襯衣,越加襯托出渾身黧黑的皮膚。
“黑老方!我找你有點事。”
“我正在召開緊急會議。”
“我要向你報案。”
“下午再說吧。”
“眼鏡”兩道犀利的目光照射着這張不太規則的黧黑臉膛,覺得這口氣,這神態,甚至這形象,都與縣委紀律檢查委員會書記的身份不大相符。她暗暗埋怨:“好個黑老方,官架子倒不小呀!”她出於一種強烈的責任感,又說:
“案情重大,牽涉到縣委書記。”她稍作停頓,又加重語氣道:“昨夜八點,有一個自稱是縣委書記的人,向影劇院的艾若莉,就是那個長相最漂亮的姑娘,出示縣委書記工作證,還掏出一大疊鈔票,企圖……”
她壓低聲音,嘴唇湊近黑漢的耳朵。
黑漢渾身一震,兩眼射出咄咄逼人的目光,針扎不眨地盯着“眼鏡”,足有半分鐘,然後,掃了一眼室內開會的人們,簡單地說道:
“曉得了,你回去吧。”
說罷,他轉身跨進會議室。
“眼鏡”回到她工作的局機關,身子雖穩坐辦公桌前,心裏卻似奔騰不息的桃花江。平時,她眼裏容不得一絲灰塵,心裏放不下半點疑問。此刻,這麼重大的案情卻無人受理,無人查處,她怎能不焦慮呢?她心裏責罵:你個黑老方,出任桃花江縣紀委書記三年,查處了航運公司的貪污團伙,查處了以權謀私的工商局長。群眾都喜歡你那副黑嘴臉,親熱地稱你黑老方,把你比做黑老包的弟弟,可今天,太令人失望了。原來你只敢治下,不敢碰上,算什麼共產黨員?稱什麼紀委書記?
就在這時,她的思路被打斷,黑老方派人來請她火速去縣紀委。她倏地起身,如一陣旋風卷出門去。
紀委書記神色嚴肅地獨坐在辦公室里,茶几上泡好一杯君山毛尖,一支芙蓉煙也擱在茶杯旁邊的煙灰缸上。他抬手看一眼手錶,已是十一時正。派去送通知的人已走了十多分鐘,該回來了。
果然,“眼鏡”氣喘吁吁地跨進門來。
他沒有起身,只是朝茶几旁努了努嘴唇,劈頭就說:
“眼鏡!竹筒倒菜籽,直梭(說)吧。”
“眼鏡”坐下,點燃一支芙蓉煙,吸了一口,講開了案情。
夜幕悄悄地從武陵山那邊遮掩過來,籠罩着桃花江縣城,五顏六色的世界變成了一片墨黛色。霎時,紅燈、綠燈、白燈,全睜開了亮亮晶晶的眼睛,注視着夜幕下的一切。繞城流過的桃花江,象散落着無數珠寶在水裏閃爍。城南影劇院飄出的陣陣歌舞聲,繚繞江面,使古老的桃花江縣城,充溢着開放的氣氛。
夜晚,是先一天的尾聲,是后一天的前奏,有人利用這個間隙,開展各種文化娛樂活動,排遣先一天勞動留下的疲乏,為後一天的工作積蓄旺盛的精力。也有人利用這個間隙,發泄渾身的邪欲,幹着不可告人的勾當。黑夜之大,無奇不有。
這時,在縣城西南邊那片蔬菜地當中孤立的一棟古堡式的灰瓦屋裏,迅疾地竄出一個黑影,一線風似地溜進城裏,穿街過巷,直撲影劇院演出大廳。門口旋轉的紅綠燈,照出一張嬌妖騷情的鵝蛋臉。她眨眨眼睛,掀開門帘,進入后廳。
這時,歌舞正進入高潮,觀眾的目光都毫無保留地投向台上,誰也沒注意後面的動靜。
鵝蛋臉少婦竄到后廳左側工作人員席位,伸出纖纖細手,朝正在津津有味地觀看節目的姑娘肩上輕輕一拍,姑娘一驚,猛地回頭,鵝蛋臉女人連忙湊上去吃吃一笑,口氣很甜地說:
“小艾妹子,是我。快來一下羅!”
姑娘搖搖頭:“不,我要看節目。”
“我找你有要緊的事,你難道不去?”
這女人的口氣由軟變硬。她是這影劇院副經理的夫人,也等於半個副經理呀!這姑娘是影劇院的臨時工,受着副經理的管束。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的管。姑娘雖說年輕單純,涉世未深,可在為人處事方面,也懂得一點起碼的人際關係。於是,她極不情願地起身,隨着鵝蛋臉女人朝演出大廳外邊走去。臨跨出門時,還戀戀不捨地回望一眼歌聲正甜的舞台上。
十八的姑娘一朵花,
眉毛彎彎眼睛大,
沒錢的小伙兒她不愛,
有錢的老頭她不嫁。
……
姑娘隨着這女人踏進黑暗的小巷。她耐不住寂寞,急切地問道:
“巧姐,你當真找我有事呀?”
“我年紀比你大一截,還會哄你不成。”
這女人親熱地擁住姑娘的腰,一扭一扭地往前走。
“巧姐,這是到哪裏去呀?”
“我婆婆屋裏。”
“到底有什麼事呀?你還不講,會把我急死呢!”
“沒出嫁的姑娘,做事就是心急。今天有一樁天大的好事在等着你呢!”
女人將姑娘的腰摟得更緊,生怕飛走似的。她又親昵地問道:“小艾妹子,你今年十八歲了吧?”
“下個月才滿。”
“哎喲!正是一朵花呢。這個年歲,是女人的黃金時節,千萬不能白白放過呀。把這年歲過了,做女人的真正價值就減了一半。我這個年紀時,正在劇團主演阿慶嫂,那可走紅啊!寫信求愛的,當面約會的,加起來只怕比一個連隊的人還多。可我籃里選花,越選越差,七挑八選,競看中了如今的背時鬼。一個副經理,還是集體職工,莫說他沒能力把自己轉為國家幹部,就連把我這油鹽鋪的營業員工作換一下都找不到門路呢。小艾妹子,你千萬要吸取我的教訓,把對象看準啦!”
“巧姐莫講這號事。”
說著,已來到古堡式的灰瓦屋前。鵝蛋臉女人輕輕推開屋門,順手將小艾姑娘拉進屋裏。
突然從黑暗中走進雪白的燈光里,眼睛被刺得生疼。小艾姑娘連連眨着烏黑的眼睫毛,擋住直線刺來的白光,減輕眼珠的痛苦。
“請坐!請坐!”
屋裏響起一個男人殷勤的招呼聲。
姑娘聽來,是那樣陌生,但又覺得有幾分耳熟。好像在哪裏聽到過,又似乎在哪裏也沒聽到過。
她睜大一雙靈秀的眼睛,好奇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只見那鋪着紅金絲絨的三人沙發上,坐着一個戴鴨舌帽的中年男子。圓臉,扁嘴,蒜頭鼻子,一臉絡腮鬍,兩顆綠豆似的眼珠正朝她胸前直勾勾地盯着,顯出分外得意的神態。
“小艾,他叫你過去坐,你就過去坐沙。”
“這……”
小艾姑娘後退了兩步。
“哎呀!姑娘家,就是喜歡扭扭捏捏。如今是什麼年代?一切都改革開放,你就放大方些嘛!”
鵝蛋臉女人那薄薄的嘴唇,像兩片敲打的銅鈸,不停地上下啟合。她將小艾姑娘一把按到沙發上坐下,指着戴鴨舌帽的男人道:
“蠢女兒,你未必不認得他呀?他有話要跟你談呢,嘻嘻!你倆談吧!”
話音未落,她退出屋門,帶上了房門。
小艾姑娘慌忙起身,欲走,左手被鴨舌帽男人一把抓住不放,並滿臉嬉笑地問道:
“你真的不認識我?我多次在你們影劇院台上作報告,都是你給我倒茶,你就忘記了?”
“你……”
姑娘睜大驚疑的眼睛。
“我就是縣委書記,你當真不認識?”
姑娘搖搖頭,坦率地說:“我只曉得添開水,沒往別人臉上望。”
“難怪呀,姑娘過分漂亮,免不了有幾分自傲,往往不大注意別人。”
鴨舌帽男人說著,伸手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紅皮小本本,打開,遞到姑娘眼皮底下,指着上面的照片,得意地說:
“你看,這就是我的工作證,上面蓋着縣委會的鋼印。”
姑娘瞟一眼貼在工作證上的照片,又瞄一眼那張臉,果然不錯,她點了點頭。
鴨舌帽男人趁機說道:“今天我是從百忙中抽出時間,特地委派喬小巧同志把你找來,就是為了好生和你談談。我從你幾次上大會主席台給縣委領導倒開水的行動看出,你的工作態度很紮實。你雖然是農村戶口,是臨時工,但不要背包袱,一切問題都可以解決的。小艾,你自己向縣委寫個要求解決農轉非,轉為國家正式職工的報告,交喬小巧轉遞給我,在條件成熟的時候給你解決。”
農村糧!臨時工!這正是小艾姑娘的一大心病。若真能解決,將解除終身的煩惱,帶來永恆的歡笑。她做夢都沒有想到,縣委書記會這樣關心她,愛護她。一時間,先前的懼怕一掃而光,滿臉喜笑顏開,經桃花江水滋潤的美麗的臉蛋,越加變得鮮艷動人。
“太感謝您了!”
“為人民服務,這是我的責任嘛!”鴨舌帽男人拍拍沙發,親切地招呼:“小艾,還站着幹什麼?坐,坐呀!”
單純的姑娘點點頭,選擇沙發的另一端坐下。
那兩隻小得像綠豆似的眼珠嵌進了如花似玉的臉蛋,突然,一雙手伸過來,托起那美麗的下顎,一根根絡腮鬍象豎起的鋼針漸漸逼近。
小艾姑娘驚愕,推開那雙手,倏地跳離沙發,站在屋中央,盯着那張貪婪的臉,嘴裏似問非問,似答非答地說道:
“你是縣委書記?不!你不是縣委書記!”
“你還不相信呀?”自稱是縣委書記的男人站起身,從口袋裏掏出一疊百元一張的嶄新人民幣,用手指彈了彈,遞到姑娘面前,眉飛色舞地說:
“小艾同志!我了解到你家裏生活不寬裕,我有責任幫助你。這是第一筆補貼。都拿去吧!以後有什麼困難,你只管找我就是了。”
姑娘伸手擋去,碰落了縣委書記手中的鈔票,頓時紛紛揚揚,四散飄飛。姑娘眼花繚亂,但神智清楚,她返身奔向門口,恨不能一步跳出這屋子,然而,當她伸手拉門時,門被緊緊地反扣着,使盡吃奶的力氣也拉不開。
縣委書記睜大眼睛,咧着嘴,一步步逼過來。姑娘嚇得渾身發抖,情急中,揮拳捶門,大聲叫喊:
“喬小巧!開門!快開門!”
也許是害怕驚動四周,“吱呀”一聲,屋門開了,喬小巧站立門口,手裏搖動着那支反插門絆的楊柳,妖里妖氣地說:
“喲!艾若莉,縣委書記是關心你嘛,別人連想也不敢想呢,你倒狗子坐轎,不受抬舉。”
艾若莉二話不說,一頭衝出門,像逃離了魔窟,撲進茫茫夜霧裏,高一腳低一腳地向前奔跑。
“去!快追上去!莫讓她走漏了風聲。”
那男人命令。
姑娘聽見了,越發拚命地逃奔。
喬小巧追上來了,嘴裏熱乎乎地說道:“小艾妹妹,你好蠢羅,有了縣委書記的關心,你這輩子都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呀。等等我!等等我!還有話跟你說。”
姑娘的兩隻腳,像兩個飛起的鼓槌,飛快地敲擊着沉睡的大地,喬小巧被她遠遠地甩在黑夜裏。
喬小巧氣短,腿軟,知道追不上了,站住,喘口氣,叮囑道:“小艾妹妹,我是真心為你好才這麼做的呀!這事,你千萬莫對外人講呀!你聽見了吧!”
艾若莉沒有回答,仍然拚命地往前奔跑。她沒有返回影劇院,而是來到了流水潺潺的桃花江邊,她望着被紅綠燈映照得撲朔迷疑的桃花江水,心裏發出一串串疑問:
這號人是縣委書記?縣委書記是這號人?不!不是的。是!是的。是冒充?是欺騙?若真是冒充,真是欺騙,不將他揭發,豈不壞了縣委書記的名聲?!要揭發,要報告。哎哎,假如真的是縣委書記,那揭發,那報告的結果又將如何呢?
單純的姑娘,感到從未有過的苦惱。
南風從金牛山那邊吹過來,理順了一江桃花水,卻理不順姑娘亂如麻的心……
“眼鏡”講完這件事,端杯喝口茶,目光注視着紀委書記的臉,希望作出明顯的反應。可是,那兩片厚實的嘴唇緊閉,高高的鼻樑像金牛山巍然不動,兩豎粗黑的眉毛如同兩條鐵軌橫卧在寬闊的額頭下一顫也不顫。只有那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儼然兩道探照燈,久久地投射在她臉上。“眼鏡”感到有些茫然。
喝茶,抽煙,一片沉默。
“眼鏡”耐不住了,又補充道:“據我所知,他在調任桃花江縣委書記時,的確辦了紅封面的工作證。”
良久,縣紀委書記才不急不忙地問道:“這事,你對別人講過嗎?”
“我只跟遲副縣長作過反映。”
“他怎麼說?”
“他嚇得打顫。”
“從現在起,你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同時也要叮囑小艾姑娘保密。只有縣紀委的同志找你們,才能如實反映。”
“眼鏡”離開縣紀委,邊走邊沉思:紀委書記的話語、表情,究竟說明了什麼呢?莫非是官官相護?果真如此,她和小艾姑娘將是什麼結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