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洞庭搖籃
剛鷹子好像雙腳離開大地,騰雲駕霧,在天空中遨遊。
他一陣心慌,自己沒有翅膀,怎麼能飛翔高空呢?摔下去,將會粉身碎骨。
他用力往下降,蹬腳,感到沒有腳;伸手,似乎手還有點力氣。他只想接近大地,可就是不能如願,越飛越高。不!這不是飛翔天空,這是躺在媽媽的懷抱里,軟綿綿的,輕鬆舒服。他張開嘴,想吸一口媽媽清甜的奶汁,可他覺得嘴裏冰涼,喉嚨像針扎。
他痛苦地翻身,”嘩!”他聽見水響。
啊!原來自己漂浮在湖水裏。
他睜開眼睛,無數只星星在遙遠的蒼穹朝他閃爍,彷彿專門送給他光明、熱情和希望。夜風,吹來幾片烏雲,星星遮沒,又頑強地從雲層里鑽出,絲毫不減先前的光輝。
剛鷹子咬緊牙根,用力蹬了蹬腿,麻木消除,活力恢復,只是仍然感到軟綿綿的。
他的兩隻腳輕輕地蹬,他的兩隻手慢慢地划,身子平穩地仰浮水面,耳里聽見秋風嗖嗖,湖水嘩嘩,還不時有鯉魚躍出水面,跌入水中的”撲騰”聲。
他一次又一次地吸足氣,企圖像平時一樣,騰躍自如地游攏灘岸,回到原地端蝦把。
可是,他每次都失敗了。他只好憑藉自己熟練的水性,仰浮水面,隨水漂去。
生活,難得這般寧靜。他情願永遠漂浮下去,永遠不要有人來喝問他,訓斥他,指責他。
頃刻間,他想到了自己的媽媽。他怎能心安理得地享受這湖上的寧靜呢?重病的媽媽還躺在床上,一聲聲地呻吟。雙目失明的奶奶坐在媽媽床頭,枯蒿的雙手輕輕地撫摸媽媽滾燙的額頭、臉盤,側耳聽着門外的腳步聲,盼望他早些提着魚蝦回家,早晨到自由市場上賣了,用錢買葯,給媽媽治病。
唉唉!兩年前,爸爸被抓去坐牢,媽媽就像霜打的蒿草,一天不如一天硬朗,近來,已經是卧床不起了。要是趕快回家,把爸爸從勞改農場逃出來的消息講給媽媽聽,媽媽的病肯定會立刻好轉。
不!爸爸成了越獄逃犯,一旦抓到,更是罪加九等。如若讓媽媽知道了這事,豈不是把媽媽往火坑裏推嗎?唉!只能瞞着媽媽,也只能瞞着奶奶。
兒子心中有話,不能向媽媽傾訴,這滋味最苦。淚水,滑出他的眼角,滲入湖水。
他閉緊眼睛,讓整個身子沉入湖水,又慢慢浮出水面,睜開眼睛,凝望深邃的天空,心底里問道:天啦!我爸爸究竟有什麼罪呀?
他在心裏呼喚:洞庭湖水喲!只有你才了解我的爸爸。只有你才能回答我的爸爸究竟有什麼罪?我爸爸的衣胞水,潑灑洞庭湖。我爸爸的智慧、膽量和魄力,都來自洞庭湖。只有你可以作證。
爸爸出生的那天,爺爺用魚叉從湖裏殺來一條幾斤重的黑殼才魚,除鱗、剝皮、抽骨、拉刺,切成薄薄的魚片,沾上芡粉、白醋,放進才魚骨頭熬成的湯汁,左邊放下去,右邊漂上來,像飛過河的蝴蝶,夾進嘴裏,香脆細嫩,清甜滿口。奶奶吃了,兩包奶汁,如同兩股無底的清泉,滋潤爸爸一天天長大。
那時,每當爸爸吸飽了奶汁,閉上眼睛,張着圓臉,睡進船艙,奶奶就抓起雙槳,驅駛漁船飛向魚兒群聚的水灣。
爺爺放下網針,提起漁網,站立船頭,雙手一揮,湖上飛起一朵潔白的彩雲,飄落水中,然後,抓起一根綱繩,慢慢悠悠地收攏,眼睛注視着水裏的每一個細小水泡。
清波碧浪,拍打着船肚子,小漁船輕輕地搖曳。
爸爸躺在洞庭湖的搖籃里,不時從睡夢中發出甜蜜的笑聲。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爸爸喝洞庭湖的碧水,食洞庭湖的魚蝦,嚼洞庭湖的蘆根,像一棵湖邊的柳樹,伸枝展葉,長高長大。
一天傍晚,爺爺奶奶出湖放了漁網,回到碼頭,爺爺磨漁鉤,奶奶織漁網,當漁港里閃爍着一片漁火的時候,爺爺奶奶拖了鏟棚,拉開中艙里的被子,搭早睡覺,明天雞叫三更好出湖收網起魚。
年幼的爸爸獨自在前艙鎖幅板子上打開鋪蓋,躺了下去。爸爸怎麼也睡不着,先是默默地背誦當天上學讀過的課文,橫豎都能背了,就用手指在自己的肚皮上一筆一劃地練字。
爺爺奶奶發出了鼾聲。
爸爸卻睜大兩隻眼睛,透過棚縫,仰望天空的星星,耳里老是聽見遠處的蘆葦灘傳來野鴨“嘎嘎”的叫聲,附近的湖面上響起魚兒“咚咚”的蹦跳聲。
這樣躺在船上難受,爸爸想起白天上學時,聽同學施平權講過,離這邊幾里的淘金湖漁場,在深不見底的鱖魚潭裏放了鬧葯起魚,晚上敞潭。
這時,四鄉八村趕去撿鬧魚的人一定很多,那才熱鬧呢!
爸爸心裏痒痒的,朝隔壁的絲網漁船上輕輕學了一聲魚翠鳥的嗚叫。便立刻聽見兩聲魚翠鳥的回答。
爸爸把嘴貼近棚縫,輕輕地說:
“撿鬧魚子去。”
話音未落,中艙里一陣翻身的響聲,爺爺問道:
“清伢兒!你還沒睡呀?”
爸爸不回答,假裝發出呼呼地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