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鞋匠和魔鬼
那是聖誕節前夕。瑪麗雅早已在爐台上打鼾,神像前面小燈里的煤油已經點完,可是費多爾·尼洛夫仍舊坐在那裏幹活兒。他早就想丟下活兒,到街上去,然而科洛科爾尼巷裏有個顧客,兩星期前在他這兒定做一雙靴子,昨天來過一趟,罵了他一頓,囑咐他今天晨禱以前務必要趕完這雙靴子。
“苦役般的生活!”費多爾一面幹活,一面嘟噥,“有些人早就睡了,有些人在玩樂,你呢,卻像該隱[27]似的,坐在這兒給鬼才知道的傢伙做靴子。……”
為了避免一不小心睡着,他不時從桌子底下拿過一個瓶子來,對着瓶嘴喝幾口,每次喝完總是把頭搖晃一下,大聲說道:
“請教,憑什麼緣故那些顧客玩玩樂樂,我卻不得不給他們幹活?就因為他們有錢,我是叫花子嗎?”
他痛恨所有的顧客,特別是住在科洛科爾尼巷裏的那一個。這位先生相貌陰沉,頭髮很長,臉色發黃,戴着挺大的深藍色眼鏡,說話聲音嘶啞。他姓日耳曼人的姓,很不容易念上口。他究竟是什麼身份,幹什麼工作,那是沒法弄明白的。……兩星期前費多爾到他家裏去量尺寸,他,那個顧客,正坐在地板上,搗碎一個缽子裏的東西。費多爾還沒來得及打招呼,裝在缽子裏的東西就猛的燃燒起來,發出一片耀眼的紅色光焰,騰起一股硫黃和燒焦的羽毛的臭氣,房間裏滿是粉紅色的濃煙,害得費多爾大約打了五次噴嚏。後來,他在回家的路上暗想:“凡是敬畏上帝的人,決不會幹這種活兒。”
等到酒瓶空了,費多爾就把靴子放在桌子上,沉思起來。他用拳頭支着沉甸甸的腦袋,開始思忖他的貧窮,思忖他的暗無天日的艱苦生活,後來他又想到財主,想到他們的大房子和馬車,想到許多一百盧布的鈔票。……他媽的,但願那些財主的房子四分五裂,馬匹死掉,皮大衣和貂皮帽子脫掉毛才好!叫那些財主漸漸變成沒有東西吃的乞丐,貧窮的鞋匠卻成了財主,可以在聖誕節前夜對別的窮鞋匠擺一擺威風,那才痛快。
費多爾照這樣幻想着,突然記起了他的活兒,就睜開眼睛。
“這可是怪事!”他瞧着靴子,暗想,“這雙靴子早就做好了,我卻仍舊坐在這兒不動。應當把它送到顧客家去才對!”
他用一塊紅頭巾把他做好的活包好,穿上衣服,走到街上去了。天下着又細又硬的雪,像針似的刺痛人的臉。天冷,路滑,夜色黑暗,煤氣燈昏沉沉地燃着,不知什麼緣故街上有一股煤油氣味,費多爾喉嚨發癢,咳嗽起來。財主們在大街上川流不息,每個財主手裏都拿着一塊火腿和一瓶白酒。有些闊綽的小姐坐在馬車和雪橇上瞧着費多爾,對他吐舌頭,笑着喊道:
“叫花子!叫花子!”
一些大學生、軍官、商人、將軍在費多爾身後走着,挖苦他說:
“酒鬼!酒鬼!不信上帝的鞋匠,皮靴筒的靈魂!叫花子!”
這些話是傷人的,然而費多爾一聲不吭,光是吐幾口唾沫。不過,後來他遇見鞋匠當中的能手華沙人庫茲瑪·列別德金,這人說:“我娶了一個闊女人,我手下有幫工幹活,你呢,卻是個叫花子,連吃的也沒有,”費多爾就再也忍不住,拔腿去追他。他一直追到科洛科爾尼巷才罷休。他的顧客住在拐角上第四所房子的樓上。要到他那兒去,先得穿過一個很長很黑的院子,然後爬上一道又高又滑而且在腳底下搖晃的樓梯。費多爾走進他的房間,他像兩星期前一樣正坐在地板上搗碎缽子裏的東西。
“老爺,我給您送靴子來了!”費多爾陰沉地說。
顧客站起來,一句話也沒說,開始試靴子。費多爾有心幫他的忙,就彎下一條腿跪下去,脫掉他的舊皮靴,可是他立刻又跳起來,驚恐地退到門口去了。原來這個顧客沒有生腳,卻生着馬一般的蹄子。
“嘿!”費多爾想,“這可真怪了!”
他照理應當先在胸前畫個十字,然後丟開一切,跑下樓去,然而他立刻想到這是他有生以來頭一次遇見魔鬼,恐怕也是最後一次,不趁機利用它來為自己謀點好處,那未免太傻了。他就定一定神,決定試試他的運氣。他把手倒背在身後,免得在胸前畫十字,然後恭恭敬敬地咳嗽一聲,開口講話了:
“聽人說,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魔鬼更可惡、更壞的了,不過,老爺,我卻這樣理解:魔鬼倒極有教養呢。魔鬼有蹄子,背後還有尾巴(請原諒我直說),可是另一方面,他腦子裏的聰明才智卻比隨便哪個大學生還要多。”
“我喜歡聽這樣的話,”顧客聽得很舒服,說道,“謝謝,鞋匠!你想要什麼東西嗎?”
鞋匠沒有放過機會,立刻開口抱怨自己的命運。他說,他從小就嫉妒財主。他看到並不是所有的人一律住在大房子裏,一律坐着駿馬拉的馬車,總是覺得憤憤不平。試問,他為什麼這樣窮?華沙人庫茲瑪·列別德金有自己的房子,他的妻子也有帽子戴,可是他有什麼地方不如這個華沙人?他的鼻子、手腳、腦袋、後背,都跟財主長得一模一樣,那麼別人能玩玩樂樂,為什麼他就必得幹活?為什麼他娶的是瑪麗雅,而不是渾身灑香水的貴婦人?他常常有機會在闊綽的顧客家中看見漂亮的小姐,可是她們理都不理他,有時候光是發笑,互相交頭接耳地說:“這個鞋匠的鼻子好紅啊!”不錯,瑪麗雅是個好心、厚道、做事勤快的女人,然而她沒受過教育。她手重,打起人來很痛。每逢人家當她的面談政治或者別的什麼文縐縐的題目,她總要插嘴,說出些荒唐的廢話。
“那麼你想要什麼東西呢?”他的顧客打斷他的話。
“我請求您,老爺,魔鬼伊凡內奇,要是您肯開恩的話,就把我變成闊人吧!”
“行。不過這要你把你的靈魂交給我才能辦到!趁現在公雞還沒叫,你走過來,在這張小紙上寫下,你把你的靈魂交給我了。”
“老爺!”費多爾有禮貌地說,“當初您定做靴子的時候,我並沒有先向您要錢啊。總得先把人家定的活做出來,才能要錢嘛。”
“好,也行!”顧客同意說。
缽子裏忽然升起一股明亮的火焰,湧上一團粉紅色的濃煙,冒出燒焦的羽毛和硫黃的臭氣。等到煙霧消散,費多爾揉一揉眼睛,卻看見自己不再是費多爾,也不再是鞋匠,卻成了另外一個人,穿着坎肩,戴着錶鏈,下身穿着新褲子,坐在圈椅上,靠近一張大桌子。有兩個聽差給他端來吃食,深深地鞠躬,說道:
“請您隨意吃,老爺!”
多麼闊綽呀!聽差端上一大塊烤羊肉和一缽子黃瓜,然後用平底鍋端來烤鵝,過一會兒又端來辣根燉豬肉。這是多麼高貴,多麼體面啊!費多爾吃着,每吃一道菜都要先喝一大杯上等白酒,就像將軍或者伯爵那樣。吃完豬肉,聽差給他端來鵝油粥,隨後是豬油煎蛋和炸牛肝,他一股腦兒吃下去,津津有味。此外還有什麼呢?他們又端上來加蔥的餡餅和克瓦斯蒸蕪菁。“那些老爺吃這麼多東西怎麼會沒有脹破肚子?”他暗想。最後他們又送來一大罐蜂蜜。飯後,那個戴藍色眼鏡的魔鬼來了,深深一鞠躬,問道:
“您這頓飯吃得滿意嗎,費多爾·潘捷列伊奇?”
可是費多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吃完這頓飯,他肚子快要脹破了。這種脹飽的感覺並不愉快,卻難受得很。他為了排遣這種心情,就開始觀看他左腳上的靴子。
“要我做這樣一雙靴子至少也得七個半盧布。這是哪個鞋匠做的?”他問。
“是庫茲瑪·列別德金。”聽差回答說。
“叫他來,這個蠢貨!”
不一會兒,華沙人庫茲瑪·列別德金就來了。他在門口站住,做出恭恭敬敬的姿態,問道:
“您有什麼吩咐,老爺?”
“閉嘴!”費多爾喊道,跺一下腳,“不准你強辯,你得明白你的鞋匠身份,明白你是個什麼人!笨蛋!你不會做靴子!我要打得你鼻青眼腫!你來這兒幹什麼?”
“我來取錢,老爺。”
“你取什麼錢?滾蛋!星期六再來!來人啊,給他一個脖兒拐!”
可是他立刻想起當初顧客對他也作威作福過,心裏就覺得不好受了。為了排遣這種心情,他從衣袋裏拿出一個大錢夾來,開始數錢。錢很多,可是費多爾還想多要。戴藍色眼鏡的魔鬼就給他送來一個更大的錢夾,然而他還想多要,他越數錢就越不滿足了。
傍晚魔鬼給他領來一位太太,個子很高,胸脯聳起,穿一件紅色連衣裙,說這是他的新妻子。他不住地吻她,吃蜜糖餅乾,一直到深夜。晚上他躺在又軟又松的羽毛褥子上,可是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他覺得害怕。
“我們有很多的錢,”他對妻子說,“一不小心,賊就會鑽進來。你頂好拿着蠟燭去照一照!”
他通宵沒睡着,時不時地起床,看一下他的箱子給人動過沒有。一清早,他得上教堂去做晨禱。教堂里,一切人,不論是富的還是窮的,都處在同等地位。當初費多爾窮的時候,他在教堂里這樣禱告:“主啊,饒恕我這個罪人!”他現在成了財主,也仍舊念這句話。那麼區別又在哪兒呢?發了財的費多爾,死後不會葬在黃金里,也不會葬在鑽石里,而是跟最苦的窮人一樣,葬在黑土裏。將來費多爾跟鞋匠得在同一種火[28]里焚燒。這一切費多爾覺得很可氣,此外那頓飯脹得他周身難過,他的腦子裏容不下禱告辭,只有形形色色關於錢箱,關於盜賊,關於他那被出賣的和毀滅的靈魂的想法。
他氣憤地走出教堂。為了趕走那些惱人的思想,他照以前常做的那樣,放開喉嚨大聲唱歌。可是他剛唱開頭,就有個警察跑到他跟前來,把手舉到帽檐那兒,說:
“老爺,上流人不能在街上唱歌!您又不是鞋匠!”
費多爾把背靠在圍牆上,心裏暗想:該怎樣排遣這種心境呢?
“老爺!”一個掃院子的僕人對他喊道,“別太靠近圍牆,你會把皮大衣給弄髒的!”
費多爾走進一家商店,買了一隻上好的手風琴,然後沿着大街拉起來。行人都伸出手指頭對他指指點點,笑他。
“這還算是老爺!”馬車夫嘲笑他說,“簡直就像鞋匠。……”
“難道上流人可以胡鬧嗎?”警察對他說,“您還是到酒店裏去的好!”
“老爺,看在基督的分上,賞我們幾個錢吧!”乞丐們從四面八方湧來,把費多爾團團圍住,哀叫道,“您給幾個錢吧!”
從前他做鞋匠的時候,乞丐們一點也不理睬他,可是現在他們不肯放過他了。
到了家裏,他的新妻子,一個穿着綠上衣和紅裙子的太太,來迎接他。他想對她親熱親熱,剛掄起胳膊來要在她背上打一下,她就氣沖沖地說:
“鄉下佬!土包子!你不會對待上流女人!要是你愛她,就該吻她的手,我不允許你打人。”
“哼,該詛咒的生活!”費多爾暗想,“這過的是什麼生活啊!不准你唱歌,不准你拉手風琴,不准你跟老婆鬧着玩。……呸!”
他剛跟太太坐下來喝茶,戴藍色眼鏡的魔鬼就來了,說:
“好,費多爾·潘捷列伊奇,我的諾言都一一照辦了。現在您在這張紙上籤個名,跟我走吧。現在您已經知道什麼叫闊綽的生活,別再過下去了!”
他就拉着費多爾走進地獄,照直跳進火爐,魔鬼們從四面八方跑攏來,叫道:
“傻瓜!蠢貨!笨驢!”
地獄裏有一股濃烈的煤油氣味,簡直能把人悶死。
突然這一切都消散了。費多爾睜開眼睛,看見了他的桌子、靴子、用白鐵做的小燈。燈罩熏黑了,燈芯的小火苗冒出一股臭烘烘的煙子,像是煙囪里冒出來的。桌旁站着那個戴藍色眼鏡的顧客,氣沖沖地嚷道:
“傻瓜!蠢貨!笨驢!我要給你這個騙子一點教訓看看!你兩個星期以前接下這個活,直到如今還沒把靴子做好!你以為我有的是閑工夫,一天能到你這兒來取五趟靴子?壞蛋!畜生!”
費多爾把頭搖晃一下,動手做靴子。顧客接着又罵了很久,恐嚇很久。後來他的氣總算消了,費多爾就愁眉苦臉地問道:
“老爺,您是幹什麼活兒的?”
“我做五彩焰火和爆竹。我是製造花炮的師傅。”
教堂打鐘,要做晨禱了。費多爾交出那雙靴子,收下錢,就到教堂里去了。
街上,馬車和鋪着熊皮毯子的雪橇來來往往。行人路上有些商人、太太、軍官跟普通人一塊兒走動。……然而費多爾不再嫉妒,也不再抱怨自己的命運了。現在,他認為富人和窮人同樣不好過。有的人能夠坐馬車,有的人能夠提高喉嚨唱歌,拉手風琴,可是有一樣東西卻在等着所有的人,那就是墳墓。生活里並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人甘心把自己的靈魂,哪怕是一小部分靈魂,交給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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