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變故
早晨。兒童室里窗玻璃上佈滿了冰花,可是燦爛的陽光照透冰花,射進來了。萬尼亞是個六歲左右的男孩,頭髮剪短,鼻子像是一顆紐扣。他妹妹尼娜是個四歲的小女孩,頭髮捲曲,胖乎乎的,身材矮得跟年齡不相稱。他們醒過來,隔着小床的欄杆互相氣沖沖地瞧着。
“哎呀呀,這兩個不害臊的!”保姆嘟噥說,“規規矩矩的人早已喝完早茶了,你們呢,卻怎麼也睜不開眼睛。……”
陽光在地毯上,牆上,保姆的衣裾上快活地玩耍,彷彿邀人跟它一塊兒遊戲似的,可是兩個孩子沒有注意這些。他們一醒過來就心緒不佳。尼娜噘起嘴唇,做出一臉的苦相,開始拖着長音說:
“喝茶呀!保姆,喝茶呀!”
萬尼亞皺起額頭,心裏尋思:該找個什麼借口來哭他一場呢?他已經巴眼睛,張開嘴了,可是這時候客廳里傳來媽媽的說話聲:
“別忘了給貓喝牛奶,現在它有小貓了!”
萬尼亞和尼娜拉長了臉,大惑不解地互相瞧着,然後他倆一齊喊叫起來,跳下小床,只穿着小襯衫,光着腳,往廚房跑去,弄得空中滿是他們的尖叫聲。
“貓下崽子了!”他們嚷道,“貓下崽子了!”
廚房裏長凳底下放着一隻不大的盒子,這是斯捷潘給壁爐生火的時候用來搬運焦炭的。母貓正在盒子裏往外看。它那張灰色的臉表現出極度的疲乏,綠色的眼睛以及狹長的黑色瞳孔顯得勞累,感傷。……從它的臉容可以看出來,要叫它的幸福圓滿,只差一件事了,那就是“它”,小貓的父親,不在盒子裏,想當初,它是那麼毫無私心地獻身於它的啊!它想咪嗚地叫一聲,就張大嘴,可是喉嚨里只發出沙啞的聲音。……響起了小貓吱吱的叫聲。
兩個孩子就在盒子跟前蹲下,一動也不動,屏住呼吸,瞧着盒子。……他們驚訝,震動,沒有聽見保姆不住抱怨,跟在他們身後追過來。他倆的眼睛裏閃着極其真誠的歡樂。
家畜在孩子們的教育和生活中起着難以察覺而又無疑有益的作用。我們這些人有誰不記得那些強壯而慷慨的狗、好吃懶動的巴兒狗、關在籠里鬱郁死去的鳥雀、遲鈍而傲慢的火雞、溫柔的老母貓呢?我們為了解悶往往踩住老母貓的尾巴,惹得它們疼痛難熬,它們卻仍然原諒我們。有的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們的家畜固有的耐性、忠心、原諒一切的秉性、真誠之類的品質,對孩子的頭腦所起的作用,比起神情嚴峻、臉色蒼白的卡爾·卡爾洛維奇的長篇教誨,或者女家庭教師極力向孩子們證明氫和氧構成水的時候那種叫人摸不着頭腦的空談來,要有力得多,也有成效得多。
“多麼小啊!”尼娜說,瞪大眼睛,發出一連串快活的笑聲,“像耗子似的!”
“一隻,兩隻,三隻……”萬尼亞數着說,“三隻小貓。那麼,一隻歸我,一隻歸你,一隻歸另外一個什麼人。”
“咪嗚……咪嗚……”生下孩子的母親見到有人關心它,就受寵若驚,叫起來,“咪嗚。”
孩子們把小貓瞧了個夠,把它們從母貓身子底下抱過來,放在手裏揉一陣,然後,覺得這樣還不滿足,索性用襯衫的底襟把它們兜着,跑到房裏去了。
“媽媽,貓下崽子了!”他們嚷道。
母親在客廳里陪着一個他們不認識的先生坐着。她看見孩子們沒有漱洗,沒有穿好衣服,把襯衫的底襟撩起來,就發窘了,瞪起嚴厲的眼睛。
“把襯衫放下來,不害臊!”她說,“快出去,要不然我就要罰你們了。”
可是孩子們既沒理會母親的嚇唬,也沒理會有外人在座。他們把小貓放在地毯上,發出震耳的尖叫聲。產後的母貓在他們身旁走來走去,用懇求的聲調叫着。過了一會兒,孩子們給拖到兒童室去穿衣服,做禱告,喝茶,可是他們充滿熱烈的願望,一心想趕快擺脫這種平淡無味的例行公事,再跑到廚房去。
他們平素要做的事和遊戲都丟在腦後了。
小貓的出世壓倒一切,成了活的新聞和當前的大事。哪怕有誰向萬尼亞或者尼娜提議,用一普特的糖果或者一千枚十戈比銀幣掉換一隻小貓,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拒絕這筆交易。直到吃中飯為止,儘管保姆和廚娘提出激烈的抗議,他們卻在廚房裏盒子旁邊坐着不走,擺弄小貓。他們臉色嚴肅,聚精會神,露出關切的神情。他們不但為小貓的現在,而且也為它們的未來操心。他們決定把一隻小貓留在家裏陪伴老貓,好讓老貓得到安慰,把另一隻搬到別墅去,叫第三隻住到地下室去,那兒有很多老鼠。
“可是它們為什麼不睜開眼睛看人呢?”尼娜納悶地說,“它們的眼睛是瞎的,就跟叫花子一樣。”
這個問題也惹得萬尼亞心裏不安。他着手翻開一隻小貓的眼睛,嘴裏呼哧呼哧地吐氣,喘了很久,然而他的手術終於不見成效。他們給小貓送來肉和牛奶,可是小貓執意不吃,這也使得他們大為不安。凡是放在它們小臉跟前的吃食,統統由灰毛媽媽吃掉了。
“咱們來給小貓造小房子,”萬尼亞出主意說,“它們住在各自的家裏,大貓就到它們家裏去做客。……”
於是廚房的各個角落裏放了些硬紙做的帽盒。小貓給安置在帽盒裏住下。可是這樣分家,未免為時過早:大貓臉上保持着懇求和感傷的神情,走遍各個帽盒,把它的孩子都帶回原地去了。
“它們的母親是大貓,”萬尼亞說,“可是它們的父親是誰呢?”
“是啊,父親是誰呢?”尼娜也跟着說。
“它們沒有父親可不行。”
萬尼亞和尼娜考慮很久,要決定小貓的父親應該是誰,最後他們選中了棗紅色大馬,尾巴已經被扯掉,如今丟在樓梯底下的儲藏室里,跟別的玩具一起,沒人要了。他們就從儲藏室里把它搬出來,放在盒子旁邊。
“要注意!”他們告誡它說,“你就站在這兒管住它們,叫它們規規矩矩。”
這一切都是以極其嚴肅的方式說出來、做出來的,他們的臉上露出操心的神情。在萬尼亞和尼娜的心目中,世界上除了盒子和小貓以外,別無他物了。他們的歡樂是無邊無際的。不過他們也不得不經歷沉重而痛苦的時刻。
吃中飯前,萬尼亞在父親的書房裏坐着,瞧着桌上出神。一隻小貓在燈旁一張蓋着官印的公文紙上打滾兒。萬尼亞瞅着它的動作,時而用鉛筆,時而用火柴戳它的小嘴。……忽然,彷彿從地里生出來的一樣,他父親在桌旁出現了。
“這是什麼東西?”萬尼亞聽見氣憤的說話聲。
“這……這是小貓,爸爸。……”
“我要叫你知道什麼叫小貓!你瞧你乾的好事,可惡的孩子!你把我的公文紙全弄髒了!”
使得萬尼亞大吃一驚的是,爸爸不像他那樣喜愛小貓,非但不讚歎和高興,反而擰着萬尼亞的耳朵,叫道:
“斯捷潘,把這討厭的東西拿走!”
吃飯時候也出了亂子。……飯桌上的人正在吃第二道菜,突然聽見吱吱的叫聲。大家開始追查原因,發現尼娜的小圍裙底下有一隻小貓。
“寧卡[24],離開飯桌!”父親生氣地說,“馬上把小貓都扔到污水坑裏去!家裏不準有這種討厭的東西!……”
萬尼亞和尼娜嚇壞了。讓小貓死在污水坑裏,除了殘忍以外,還會害得母貓和木馬失去它們的孩子,盒子就要空蕩蕩,又會破壞未來的計劃,那個美妙的未來的計劃:讓一隻小貓安慰它的老母親,另一隻住到別墅去,第三隻在地下室里捉老鼠。……孩子們哭起來,為小貓討饒。父親同意了,可是有個條件,不準孩子們到廚房去動小貓。
飯後萬尼亞和尼娜在各個房間裏逛盪,苦惱不堪。禁止到廚房去的命令弄得他們無精打采。他們不要吃糖果,他們鬧脾氣,對母親撒野。傍晚彼得魯沙舅舅來了,他們就把他拉到一旁,對他抱怨父親,說父親要把小貓丟到污水坑裏去。
“彼得魯沙舅舅,”他們央求舅舅說,“你跟媽媽說一聲,把小貓搬到兒童室來住。你說一聲吧!”
“行了,行了……好吧!”舅舅說,對他們搖搖手,要他們走開,“可以。”
彼得魯沙照例不是一個人來的。涅羅也跟着他來了,那是一條丹麥種的大黑狗,耳朵耷拉着,尾巴跟棍子那麼硬。這條狗不大叫喚,神態陰沉,充滿個人尊嚴感。它見到兩個孩子,理也不理,從他們身旁走過去,搖着尾巴拍打他們,就像拍打椅子似的。兩個孩子滿心痛恨它,可是這一次,實際的考慮壓倒了他們的感情。
“你猜怎麼著,尼娜?”萬尼亞睜大眼睛說,“就讓涅羅代替那匹馬做小貓的父親吧!那匹馬是死的,涅羅到底是活的嘛。”
整個傍晚,他們一直盼着爸爸坐下來打紙牌,他們就可以趁人不注意,把涅羅領到廚房裏去。……最後爸爸總算坐下來打牌了,媽媽忙着張羅茶炊,沒顧到兩個孩子。……幸福的時刻來臨了。
“咱們走吧!”萬尼亞小聲對妹妹說。
可是這時候斯捷潘走進來,笑着宣佈說:
“太太,涅羅把小貓全吃了!”
尼娜和萬尼亞臉色煞白,驚恐地瞧着斯捷潘。
“真的,太太……”聽差笑着說,“它走到盒子跟前,就吃開了。”
孩子們以為,這所房子裏所有的大人都會大吃一驚,找壞蛋涅羅算賬。可是那些大人卻心平氣和,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光是為那條大狗的胃口詫異。爸爸和媽媽都笑了。……涅羅在桌旁走來走去,搖晃尾巴,洋洋得意地舔嘴唇。……只有母貓惶惶不安。它豎起尾巴,在各個房間裏走動,懷疑地瞧着那些大人,嗚嗚地哀叫。
“孩子們,現在已經九點多鐘了!該睡覺了!”媽媽嚷道。
萬尼亞和尼娜躺下睡覺,他們流着淚,久久地想着受了委屈的母貓和殘忍、無恥,卻又沒有受到懲罰的涅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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