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孩子們
爸爸、媽媽和姑姑娜嘉都不在家。他們到那個常騎着一頭灰色小馬的老軍官家裏去參加嬰兒受洗的宴會了。為要等他們回來,格利沙、安尼雅、阿遼沙、索尼雅和廚娘的兒子安德烈坐在飯廳里飯桌旁邊玩“羅多”[20]。憑良心說,現在已經到他們該睡覺的時候了,可是沒有聽到媽媽講一講那個受洗的嬰兒生得怎麼樣,他們晚飯吃了些什麼菜,怎麼睡得着呢?飯桌由一盞吊燈照亮,桌面上雜七雜八地放着一些有數字的紙板、核桃殼、小紙片、小玻璃片。每個賭客面前都有兩張紙牌和一堆用來湊出數字的小玻璃片。桌子正中放着一個白色茶碟,上面擺着五枚一戈比銅錢。茶碟旁邊有一個沒有吃完的蘋果、一把剪刀和一個盤子,那個盤子是經大人叮囑用來放核桃殼的。孩子們在賭錢。賭注是一戈比。他們定下一條規矩:誰要是作弊,就把誰立時轟走。飯廳里除了那些賭客以外,一個外人也沒有。保姆阿加菲雅·伊凡諾芙娜在樓下廚房裏坐着,在那兒教廚娘裁衣服。他們的哥哥瓦夏是五年級學生,在客廳里長沙發上躺着,感到煩悶無聊。
他們賭得很起勁。格利沙臉上帶着最起勁的神情。這個男孩才九歲,身材矮小,頭髮剃光,露出頭皮,臉蛋胖乎乎的,嘴唇厚得像黑人。他已經在讀預備班,因而算是大孩子,而且是極其聰明的孩子了。他賭博純粹是為贏錢。要不是茶碟里放着些小錢,他早就去睡了。他那對褐色的小眼睛不安而嫉妒地瞟着賭伴們的紙牌。他生怕贏不到錢,又嫉妒別人,再加上他那剃光的腦袋裏充滿錢財方面的考慮,這就使他不能安靜地坐着,不能集中精神。他不住地扭動身子,就跟坐在針氈上似的。一旦賭贏,他就貪婪地把錢抓過來,馬上放進他的口袋。他的妹妹安尼雅是個八歲的女孩,生着尖下巴和亮晶晶的聰明眼睛,她也怕別人賭贏。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眼睛尖利地盯住那些賭客。她倒不是對小錢發生興趣。賭運,對她來說,是個面子問題。另一個妹妹索尼雅是個六歲的女孩,頭髮拳曲,她的臉色只有極其健康的孩子、貴重的洋娃娃以及糖果盒上畫著的兒童才會有。她是為賭博而賭博。她臉上洋溢着感動的神情。不管誰贏,她一概放聲大笑,連連拍手。阿遼沙是個豐滿圓潤的小胖子,氣喘吁吁,鼻子裏呼呼地響,瞪大眼睛看着紙板。他既不貪財,也不愛面子。只要不把他從桌子旁邊趕走,不打發他睡覺,他就感激不盡了。從表面上看,他是無所謂的,可是論他的心腸,他卻是個十足的小壞包。他坐在這兒與其說是為了玩“羅多”,倒不如說是為了欣賞賭博的時候難免發生的糾紛。要是有誰動手打人,或者開口罵人,他總是高興得非同小可。他早就該出去一會兒[21],然而他一分鐘也沒離開過那張桌子,生怕別人趁他不在,偷他的碎玻璃片和戈比。由於他只了解一位的數字和以零結尾的數字,安尼雅就替他計算。第五個賭伴是廚娘的兒子安德烈,他是個皮膚黝黑而且帶着病容的男孩,穿着花布襯衫,胸前戴着銅十字架,站在那兒不動,獃獃地瞧着那些數字。他對賭贏,對別人的成功,一概漠不關心,因為他把全部心思都用在這種賭博的數字上,用在這種賭博的毫不複雜的哲學上: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各不相同的數字啊,而且那麼多的數字怎麼就會不弄亂呢!
所有的孩子,除了索尼雅和阿遼沙以外,都依次喊出數字。由於數字過於單調,他們就在賭博中造出許多專門用語和令人發笑的外號。比方說,那些賭客把七叫作撥火棍,十一叫作兩根小棒槌,七十七叫作謝敏·謝敏內奇,九十叫作老爺爺,等等。賭博進行得很活躍。
“三十二!”格利沙從他父親的帽子裏取出一個個黃色圓紙筒,喊道,“二十七!撥火棍!二十八,滿地爬!”
安尼雅看出安德烈錯過了二十八。換了旁的時候,她就會對他指出來,可是現在她的虛榮心跟碟子裏的小錢混在一起了,她反而洋洋得意。
“二十三!”格利沙繼續喊道,“謝敏·謝敏內奇!九!”
“茶婆蟲!茶婆蟲!”索尼雅指着爬過桌面的一個茶婆蟲叫道,“哎呀!”
“別打死它,”阿遼沙用男低音說,“也許它有孩子。……”
索尼雅目送茶婆蟲爬走,心裏想着它的孩子們:那些茶婆蟲的子女一定小得很!
“四十三!一!”格利沙繼續喊道,想到安尼雅快要贏了而感到痛苦,“六!”
“贏了!這一盤我贏了!”索尼雅叫道,賣俏地轉動着眼珠,揚聲大笑。
賭伴們都拉長了臉。
“要查對一下!”格利沙說,帶着憎恨的神情瞧着索尼雅。
格利沙憑着身為大孩子和最聰明的孩子的權利,擔任了發號施令的角色。他要怎麼辦,大家就怎麼辦。他們把索尼雅的紙牌仔細查對很久,可是使得她的賭伴們大為掃興的是,她並沒有作弊。下一盤開始了。
“昨天我看見一件什麼事啊!”安尼雅彷彿自言自語地說,“菲里普·菲里培奇不知怎麼一來把眼皮翻出來了,他的眼睛就變得又紅又嚇人,像個魔鬼似的。”
“我也看見了,”格利沙說,“八!我們那兒有個學生,他的耳朵會動。二十七!”
安德烈抬起眼睛來看着格利沙,想一想,說:
“我的耳朵也會動。……”
“好,你動一下!”
安德烈就動眼睛,動嘴唇,動手指頭,自以為耳朵也動起來了。這就引起了哄堂大笑。
“這個菲里普·菲里培奇不是好人,”索尼雅嘆道,“昨天他到我們兒童室來,可我當時光穿着襯衫。……我覺得這太不像話了!”
“我贏了!”格利沙忽然叫道,一把抓住茶碟里的錢,“要是你們高興的話,你們就查對!”
廚娘的兒子抬起眼睛來,臉色變白。
“那麼,我不能再玩了。”他小聲說。
“為什麼?”
“因為……因為我已經沒有錢了。”
“沒有錢就不能玩!”格利沙說。
安德烈不死心,再把手伸進口袋裏摸一摸。他在口袋裏什麼也沒有摸到,只找到些麵包渣和一小截咬過的鉛筆,他就撇着嘴,難過得眨巴眼睛。他馬上就要哭出來了。……
“我替你出錢!”索尼雅受不了他那痛苦的目光,說,“不過要注意,你以後得還給我。”
錢湊齊了,賭博又繼續進行。
“好像什麼地方在打鐘。”安尼雅瞪大眼睛說。
大家都停止賭博,張開嘴,瞧着黑暗的窗子。黑暗的窗外閃着那盞燈的映影。
“聽起來像在打鐘。”
“夜間只有墓園裏才打鐘……”安德烈說。
“那兒為什麼要打鐘呢?”
“好叫強盜不要溜進教堂去。他們怕鐘聲。”
“可是強盜溜進教堂去幹什麼?”索尼雅問。
“誰都知道他們幹什麼:他們要殺死看守人唄!”
在沉默中過了一分鐘。大家面面相覷,打了個冷戰,繼續賭博。這一回是安德烈贏了。
“他作弊。”阿遼沙平白無故地用男低音說。
“你胡說,我沒作弊!”
安德烈臉色蒼白,撇着嘴,接着朝阿遼沙的腦袋啪的打了一下!阿遼沙氣得瞪圓眼睛,跳起來,跪在桌子上,這回輪到他打人了,就啪的一聲打了安德烈一個嘴巴!這兩個人又互相打一記耳光,大聲哭叫起來。索尼雅受不了這樣可怕的局面,也哭起來,緊跟着飯廳里響徹了各種調門的哭聲。然而您不要以為這樣一來,賭博就結束了。五分鐘還沒過去,那些孩子卻又揚聲大笑,和和氣氣地互相談話了。他們的臉上帶着淚痕,可是這並沒妨礙他們微笑。阿遼沙甚至很快樂:果然起了糾紛!
五年級學生瓦夏走進飯廳里來。他帶着睡意,顯出心灰意懶的樣子。
“這真豈有此理!”他想,眼睛瞧着格利沙,格利沙正摸索他的口袋,口袋裏的戈比叮噹作響,“難道能給孩子錢嗎?難道能容許孩子狂賭嗎?不用說,這種教育可太妙了!豈有此理!”
可是孩子們玩得那麼津津有味,連他自己也想插一手,試一試運氣了。
“等一等,我也坐下來一塊兒玩。”他說。
“那你下一戈比的賭注!”
“我馬上就下,”他說著,把手伸進口袋裏去摸,“我沒有戈比,不過,喏,我有一個盧布。我下這個盧布好了。”
“不,不,不……要下一戈比!”
“你們真傻。要知道,無論如何盧布總比戈比值錢啊,”中學生解釋說,“誰贏了,誰就找給我零錢!”
“不行,對不起!你走開!”
五年級學生聳起肩膀,走到廚房裏去向僕人們要零錢。偏偏廚房裏也一個戈比都沒有。
“既是這樣,你換給我一點零錢吧,”他從廚房裏回來,纏住格利沙說,“以後我會把你換的錢還給你。你不願意?那好,你花十戈比把這個盧布買去吧。”
格利沙斜起眼睛懷疑地瞧着瓦夏:莫非這裏頭有詐,莫非這是個圈套?
“我不幹。”他說,護住他的口袋。
瓦夏開始發脾氣,罵人,說這些賭客是蠢貨,腦筋是鐵打的。
“瓦夏,我來替你下賭注!”索尼雅說,“你坐下。”
中學生就坐下來,在自己面前放兩張紙牌。安尼雅開始喊數。
“我把一戈比掉在地下了!”格利沙忽然用激動的聲調聲明說,“等一等!”
他們把燈取下來,爬到桌子底下去找那個戈比。他們的手抓到痰和核桃殼,他們的頭互相碰撞,然而戈比卻沒有找到。他們重新再找,一直到瓦夏從格利沙手裏奪過那盞燈來,把它放回原處才算罷休。格利沙繼續摸着黑找。
不過最後那個戈比總算找到了。賭客們就圍着桌子坐下,打算繼續賭博。
“索尼雅睡著了!”阿遼沙聲明說。
索尼雅把生着鬈髮的頭枕在胳膊上,睡得舒服,踏實,酣暢,彷彿一個鐘頭以前就睡熟了似的。她是在別人找戈比的時候無意中睡着的。
“你到媽媽床上去躺着吧!”安尼雅說著,扶她走出飯廳。“走!”
大家一齊送她出去,大約五分鐘后,媽媽的床上就出現了一副有趣的景象。索尼雅睡著了。阿遼沙在她身旁打起鼾來。格利沙和安尼雅把頭枕在他們的腿上,睡著了。廚娘的兒子安德烈順便也在這兒擠着躺下。那些戈比丟在他們身旁,已經失去原來的威力,要等下一次賭博才會有用了。晚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