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六病室(9)

第9章 第六病室(9)

那是春天,三月底,地上已經沒有積雪,椋鳥在醫院的花園裏啼叫了。一天黃昏,醫師送他的朋友郵政局長走到大門口。正巧這當兒猶太人莫依謝依卡帶着戰利品回來,走進院子裏。他沒戴帽子,一雙光腳上套着低腰雨鞋,手裏拿着一小包人家施捨的東西。

“給我一個小錢!”他對醫師說,微微笑着,冷得直哆嗦。

安德烈·葉菲梅奇素來不肯回絕別人的要求,就給他一個十戈比的銀幣。

“這多麼糟,”他瞧着猶太人的光腳和又紅又瘦的足踝,暗想,“瞧,腳都濕了。”

這在他心裏激起一種又像是憐憫又像是厭惡的感情,他就跟在猶太人的身後,時而看一看他的禿頂,時而看一看他的足踝,走進了那幢廂房。醫師一進去,尼基達就從那堆破爛東西上跳下來,立正行禮。

“你好,尼基達,”安德烈·葉菲梅奇溫和地說,“發一雙靴子給那個猶太人穿才好,不然他就要着涼了。”

“是,老爺。我去報告總務處長。”

“勞駕。你用我的名義請求他好了。就說是我請他這麼辦的。”

從前堂通到病室的門敞開着。伊萬·德米特里奇躺在床上,用胳膊肘支起身子,驚慌地聽着不熟悉的聲音,忽然認出了來人是醫師。他氣得周身發抖,從床上跳下來,臉色氣憤、發紅,眼睛爆出來,跑到病室中央。

“大夫來了!”他喊一聲,哈哈大笑,“到底來了!諸位先生,我給你們道喜。大夫賞光,到我們這兒來了!該死的敗類!”他尖聲叫着,帶着以前病室里從沒見過的暴怒,跺一下腳,“打死這個敗類!不,打死還嫌便宜了他!把他淹死在糞坑裏!”

安德烈·葉菲梅奇聽見這話,就從前堂探進頭去,向病室里看,溫和地問道:

“這是為什麼?”

“為什麼?”伊萬·德米特里奇嚷道,帶着威脅的神情走到他面前,急忙把身上的長袍裹緊一點,“為什麼?你是賊!”他帶着憎惡的神情說,努起嘴唇像要啐出一口痰去,“騙子!劊子手!”

“請您消一消氣,”安德烈·葉菲梅奇說,抱愧地微笑着,“我跟您擔保我從沒偷過什麼東西;至於別的話,您大概說得大大地過火了。我看得出來您在生我的氣。我求您,消一消氣,要是可能的話,請您冷靜地告訴我:您為什麼生氣?”

“那麼您為什麼把我關在這兒?”

“因為您有病。”

“不錯,我有病。可是要知道,成十成百的瘋子都逍遙自在地走來走去,因為您糊塗得分不清瘋子跟健康的人。那麼,為什麼我跟這些不幸的人必得像替罪羊似的替大家關在這兒?您、醫士、總務處長、所有你們這醫院裏的混蛋,在道德方面不知比我們每個人要低下多少,那為什麼關在這兒的是我們而不是你們?道理在哪兒?”

“這跟道德和道理全不相干。一切都要看機會。誰要是關在這兒,誰就只好待在這兒。誰要是沒關起來,誰就可以走來走去,就是這麼回事。至於我是醫生,您是精神病人,這是既說不上道德,也講不出道理來的,只不過是剛好機會湊巧罷了。”

“這種廢話我不懂……”伊萬·德米特里奇用悶悶的聲調說,在自己床上坐下來。

尼基達不敢當著醫師的面搜莫依謝依卡。莫依謝依卡就把一塊塊麵包、紙片、小骨頭攤在他自己的床上。他仍舊凍得打哆嗦,用猶太話講起來,聲音像唱歌,說得很急。他多半幻想自己在開鋪子了。

“放我出去吧。”伊萬·德米特里奇說,他的嗓音發顫。

“我辦不到。”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呢?”

“因為這不是我能決定的。請您想想看,就算我放您出去了,那於您又有什麼好處呢?您出去試試看。城裏人或者警察會抓住您,送回來的。”

“不錯,不錯,這倒是實話……”伊萬·德米特里奇說,用手心擦着腦門,“這真可怕!可是我該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安德烈·葉菲梅奇喜歡伊萬·德米特里奇的聲調、他那年輕聰明的容貌和那種愁苦的臉相。他有心對這年輕人親熱點,安慰他一下。他就在床邊挨着他坐下,想了一想,開口說:

“您問我該怎麼辦。處在您的地位,頂好是從這兒逃出去。然而可惜,這沒用處。您會被人捉住。社會在防範罪人、神經病人和一般不穩當的人的時候,總是不肯善罷甘休的。剩下來您就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心平氣和地認定您待在這個地方是不可避免的。”

“這是對任什麼人都沒有必要的。”

“只要有監獄和瘋人院,那就總得有人關在裏面才成。不是您,就是我。不是我,就是另外一個人。您等着吧,到遙遠的未來,監獄和瘋人院絕跡的時候,也就不會再有窗上的鐵格,不會再有這種長袍了。當然,那個時代是早晚要來的。”

伊萬·德米特里奇冷笑。

“您說起笑話來了,”他說,眯細了眼睛,“像您和您的助手尼基達之流的老爺們跟未來是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不過您放心就是,先生,美好的時代總要來的!讓我用俗話來表一表我的看法,您要笑就儘管笑好了:新生活的黎明會放光,真理會勝利,那時候節日會來到我們街上!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我會死掉,不過總有別人的曾孫會等到的。我用我整個靈魂向他們歡呼,我高興,為他們高興!前進啊!求主保佑你們,朋友們!”

伊萬·德米特里奇閃着亮晶晶的眼睛站起來,向窗子那邊伸出手去,繼續用激動的聲調說:

“我從這鐵格窗里祝福你們!真理萬歲!我高興啊!”

“我看不出有什麼特殊的理由要高興,”安德烈·葉菲梅奇說,他覺得伊萬·德米特里奇的舉動像是演戲,不過他也還是很喜歡,“將來,監獄和瘋人院都不會有,真理會像您所說的那樣勝利,不過要知道,事物的本質不會變化,自然界的規律也仍舊一樣。人們還是會像現在這樣害病,衰老,死掉。不管將來會有多麼壯麗的黎明照亮您的生活,可是您到頭來還是會躺進棺材,釘上釘子,扔到墓穴里去。”

“那麼,長生不死呢?”

“唉,算了吧!”

“您不相信,可是我呢,卻相信。不知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是伏爾泰[10]的一本書里,有一個人物說:要是沒有上帝,人就得臆造出一個來。我深深地相信:要是沒有長生不死,偉大的人類智慧早晚也會把它發明出來。”

“說得好,”安德烈·葉菲梅奇說,愉快地微笑着,“您有信心,這是好事。人有了這樣的信心,哪怕幽禁在四堵牆當中,也能生活得很快樂。您以前大概在哪兒念過書吧?”

“對了,我在大學裏念過書,可是沒有畢業。”

“您是個有思想、愛思考的人。在隨便什麼環境裏,您都能保持內心的平靜。那種極力要理解生活的、自由而深刻的思索,那種對人間無謂紛擾的十足蔑視,這是兩種幸福,比這更高的幸福人類還從來沒有領略過。您哪怕生活在三道鐵柵欄里,卻仍舊能夠享受這種幸福。第奧根尼[11]住在一個桶子裏,可是他比世界上所有的皇帝都幸福。”

“您那個第奧根尼是傻瓜,”伊萬·德米特里奇陰鬱地說,“您幹嗎跟我提什麼第奧根尼,說什麼理解生活?”他忽然生氣了,跳起來叫道,“我愛生活,熱烈地愛生活!我害被虐狂,心裏經常有一種痛苦的恐懼。不過有時候我充滿生活的渴望,一到那種時候我就害怕自己會發瘋。我非常想生活,非常想!”

他激動得在病室里走來走去,然後壓低了嗓音說:

“每逢我幻想起來,我腦子裏就生出種種幻覺。有些人走到我跟前來了,我聽見說話聲和音樂聲了,我覺得我好像在一個樹林裏漫步,或者沿海邊走着,我那麼熱烈地渴望着紛擾,渴望着奔忙……那麼,請您告訴我,有什麼新聞嗎?”伊萬·德米特里奇問,“外頭怎麼樣了?”

“您想知道城裏的情形呢,還是一般的情形?”

“哦,先跟我講一講城裏的情形,再講一般的情形吧。”

“好吧。城裏乏味得難受……你找不着一個人來談天,也找不着一個人可以讓你聽他談話。至於新人是沒有的。不過最近倒是來了一個姓霍博托夫的年輕醫師。”

“居然在我還活着的時候就有人來了。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粗俗嗎?”

“對了,他不是一個有教養的人。您知道,說來奇怪……憑各種徵象看來,我們的大城裏並沒有智力停滯的情形,那兒挺活躍,可見那邊一定有真正的人,可是不知什麼緣故,每回他們派到我們這兒來的都是些看不上眼的人。這真是個不幸的城!”

“是的,這是個不幸的城!”伊萬·德米特里奇嘆道,他笑起來,“那麼一般的情形怎麼樣?人家在報紙和雜誌上寫了些什麼文章?”

病室里已經暗下來了。醫師站起來,立在那兒,開始敘述國內外發表了些什麼文章,現在出現了什麼樣的思想潮流。伊萬·德米特里奇專心聽着,提出些問題,可是忽然間,彷彿想起什麼可怕的事,抱住頭,在床上躺下,背對着醫師。

“您怎麼了?”安德烈·葉菲梅奇問。

“您休想再聽見我說一個字!”伊萬·德米特里奇粗魯地說,“躲開我!”

“這是為什麼?”

“我跟您說:躲開我!幹嗎一股勁兒地追問?”

安德烈·葉菲梅奇聳一聳肩膀,嘆口氣,出去了。他走過前堂的時候說:

“把這兒打掃一下才好,尼基達……氣味難聞得很!”

“是,老爺。”

“這個年輕人多麼招人喜歡!”安德烈·葉菲梅奇一面走回自己的寓所,一面想,“從我在此地住下起,這些年來他好像還是我所遇見的第一個能夠談一談的人。他善於思考,他所關心的也正是應該關心的事。”

這以後,他看書也好,後來上床睡覺也好,總是想着伊萬·德米特里奇。第二天早晨他一醒,就想起昨天他認識了一個頭腦聰明、很有趣味的人,決定一有機會就再去看他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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