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沒有任何東西能阻礙她回去
順光三年,春。
如幕的煙雨潮濕了每一寸土地,空氣里瀰漫著沁入心脾的涼意。
榮府柒院內,一顆梅樹枝梢上滴滴露水懸挂其間,上綴的點點梅苞在晶瑩的露水襯托下嬌艷欲滴,意欲誘人來攀折。
忽而一枝受力低垂,倏爾又高高揚起,濺起露水無數,滴落在泥土間,滴落在一藍衣少年的衣袖與領口上。
涼意順着衣袖貼上他的手臂,少年下意識垂下手,拂去露水,整理了一下手中的梅枝,旋即又抬眸望向那枝丫間,尋找下一枝。
“義哥哥這麼有雅興,在折梅枝?”
忽而一聲悅耳的女聲鑽入耳中,蘇七循聲扭頭,只見着一身淺粉輕衫的榮佩佩正站在門框邊望着自己。
“佩佩來啦?”
“嗯!”榮佩佩甜甜一笑,邁着充滿愉悅的腳步走向了蘇七,特別熱絡地挽住蘇七的臂彎,一雙水眸盯着她手中的梅花,發出驚嘆:“哇,沒想到這未開的梅苞竟也這麼好看。”
蘇七施然笑着不露痕迹地將臂彎從榮佩佩手中抽出來,將手中的梅枝塞到她手中:“既然佩佩如此喜歡,那義哥就送給你吧!”
“呃……呵呵!”看着懷中露水甚重的梅枝,榮佩佩臉上的笑意逐漸尷尬起來,她捧住蘇七硬塞過來的花,看向蘇七那張清秀白皙的面龐,順勢應承了下來:“那就多謝義哥了。”
“不謝!”蘇七理了理有些發皺的衣袖,雙手往後一負正準備邁步走入房中,榮佩佩那張少女春心蕩漾的臉又闖入了她的眼中。
“佩佩有事?”
蘇七停下腳步,耐心詢問,臉上雖然掛着笑容,實則內心備受煎熬,她明白榮府嫡女榮佩佩喜歡自己,但是……
她永遠都不可能回應榮佩佩的愛意。
因為她也是女的呀!
三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卻足夠讓一個年輕稚嫩的人成長變化。
她已然不是三年前那個幼稚青澀的蘇七,這三年在榮府的生活,讓她看透了人間冷暖,也學會了隱下性子。
要說以前的蘇七喜歡出風頭,而現在的蘇七,哦不,榮義就是個沉穩的榮家少年郎,學會看人眼色,學會斂下鋒芒暫避衝突。
盯着眼前俊秀的少年郎,榮佩佩小臉一紅,面對對方的輕聲詢問,支支吾吾道:“其實,也沒什麼事,就是想……想陪着義哥哥……”
害……
蘇七此刻只想扶額長嘆,她知道自己男裝俊秀瀟洒,但是沒想到竟能迷得榮佩佩如此傾心,而且除開榮家女,好些人家都主動上門來議過親。
好在自己常常同榮冶提起自己不考取功名不成家的志向,榮冶也相當尊重自己的意願,不然就真的要犯大錯了。
“那義哥哥去看會兒書,佩佩若是覺得無趣了可以走。”
害……甩不掉就順從吧,反正也做不了什麼,蘇七妥協了。
聽到蘇七答應了,榮佩佩保持着面上的矜持乖巧地點點頭:“義哥哥放心,佩佩不會打擾你的,我磨墨可是一把好手呢!”
“嗯……”蘇七抿唇一笑,兀自往前而去。
身後追着的榮佩佩瞧了眼手中的梅枝,語氣雀躍地問道:“那這梅枝,佩佩給義哥哥尋個好看的瓷瓶插起來吧?”
“佩佩高興就好!”
“嗯!”
邁過門檻離開後院,蘇七走回小書房,正襟危坐地跪在鋪墊上,拾起一旁的書籍心無旁騖地看了起來。
一旁的榮佩佩還真的十分乖巧,靜靜地為蘇七磨起墨來,雖然對方現在不用,起碼有個待在一起的理由。
外面忽而又下起了細雨,小小的書房內在那輕微的雨聲中顯得格外恬靜,此時的榮佩佩早已放下了手中磨石,正修剪着採摘來的梅枝,插入翠蘭尋來的鵝頸瓷瓶中。
“哈……”一聲哈欠打破了房中的安靜。
榮佩佩側目看去,蘇七正抬手揉着發酸的眉心,看樣子是看乏了。
“義哥哥休息會兒吧,離秋闈還早着呢!莫要搞得那麼累了!”她放下手中的梅枝,端起一旁的茶壺,為蘇七倒了一杯涼茶。
“多謝!”蘇七接過茶杯,沖榮佩佩莞爾一笑,神態自若地喝了一口。
這時,門外響起一陣敲打聲,榮佩佩不悅地蹙了一下眉頭,沖門外問道:“什麼事?”
門外翠蘭回道:“小姐,公子,蘭總侍求見。”
“蘭宇呀?”榮佩佩一臉好事被人破壞的不悅,瞅了眼淡然的蘇七,“義哥哥想見嗎?”
蘇七合上書點點頭:“見啊,蘭總侍肯定是有急事的。”
柒院前廳,蘇七和榮佩佩見到了等待的蘭宇,蘭宇見到兩人立馬在廳外門口行了一個禮:“公子,小姐!”
“蘭總侍何事?”
蘭宇看向發問的榮佩佩,說話間又望向了蘇七:“老爺請公子去宴客廳,有要事相談。”
“什麼要事?”蘇七反問,語氣間暗藏的急促幾不可查覺。
“蘭宇也不知!”蘭宇搖搖頭,衝著門外一攤手,“公子請吧!”
“嗯!”蘇七早已站起身來,顯得有些迫不及待,還未等榮佩佩再問,就隨着蘭宇一同邁出了門檻。
“小姐,咱們去嗎?”翠蘭怯生生地發問。
榮佩佩咬了咬唇,糾結了半天:“罷了,說的都是我不喜歡聽的,我還是給義哥哥插完梅枝吧,他那麼喜歡梅花,若是看到我插完的花,定然會更歡喜的!”
宴客廳。
端坐於上首太師椅的榮冶早已等候多時。
蘇七恭敬地作揖喚了一聲“父親”,隨後在他的指意下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蘭宇則守在了門外。
“義兒辛苦了,最近溫習得如何了?”榮冶一開口就關心起蘇七的課業來。
蘇七微微一笑:“父親放心,溫習得還不錯。”
說到這,蘇七暗自感慨,以前不愛讀書的自己竟然也踏上了埋頭苦讀的道路,以前隨口一句的考取功名,現在成為了現實,當真是造化弄人吶。
榮冶滿意地點點頭,一臉慈愛地看向蘇七:“為父叫你來不是為了別的,想差你去中都一趟,不知你可否願意。”
“所為何事?”似是第六感應驗成功了般,蘇七心底壓着的喜悅差點兒表露出來,彼時還穩如泰山的身子,差點因為衝動傾向榮冶失態。
榮冶見他積極,笑了笑:“是個苦差事,需得讓你帶着文書去通文縣協助當地捕頭押送一個死囚犯去中都,同城中府衙交接一下。”
押送死囚犯?
蘇七心中疑惑,卻覺得是個機會,忙不迭地開口應下這門差事:“能為父親分擔,義兒自然願意!”
見他毫不遲疑地答應了,榮冶亦是朗聲笑了起來:“那就辛苦義兒跑這一趟了!”
“不辛苦!”蘇七保持着面上的鎮定,實則狂跳的心快要呼之欲出,“那義兒就下去準備準備,明日出發。”
榮冶頗為滿意地撫須微笑:“去吧去吧。”
待蘇七離開門口后,榮冶嘴角的笑容漸漸淡去,出聲喚進門外守着的蘭宇:“公子走後,你就去守着小姐,不要讓她胡鬧,明白嗎?”
蘭宇眸色一動,鄭重地點頭:“老爺放心,我會看好的小姐的!”
“嗯……”榮冶沉吟了一會兒,端起身旁的茶杯悠然地喝了起來。
他不是看不出來自家乖女兒心儀這個半路收養的義子,正好藉此機會鍛煉鍛煉他,多考察幾番是否為良配,順便考驗考驗他這三年所學是否有成效,如若不行,自己也可提前去尋佩佩的其他良配。
思及榮冶唇角一勾,似是了卻一樁心事般鬆了一口氣。
翌日。
若蘭軒。
“什麼?義哥哥去中都了?”
坐在梳妝枱前昏昏欲睡的榮佩佩屁股還沒坐熱,耳邊就聽得翠蘭稟告了一切。
她猛地睜開惺忪的眸,連頭飾都沒插好就急急往外走,卻被翠蘭拉住:“小姐,人卯時就走了,您現在去哪?”
榮佩佩小臉一皺:“當然也要去中都啦!”
可她還未踏出門檻,門外就響起蘭宇的聲音:“小姐,您今天就在若蘭軒好好待着吧,老爺特別請了在宮中當過差的嬤嬤來教您儀禮。”
“我才不要學什麼禮儀呢,我才不要嫁到宮中呢!”榮佩佩小嘴一撇,開始耍賴,早就聽聞新帝開始着各家送秀女進宮,她才不要去和那群鶯鶯燕燕爭寵,只想在兗州守着自己的義哥哥。
瞧着榮佩佩耍賴的蘭宇,嘴角一牽,再次提醒道:“小姐,老爺說了若您能好好聽嬤嬤講課,興許能准您去參加中都的花街慶典。”
“是嗎?”榮佩佩樂壞了,花街慶典吶!已經近三年沒有舉行過了,想必今年的花街慶典在新帝的安排下會更加盛大吧?
於是就這樣,在蘭宇的矇混下,榮佩佩老老實實地待在了自己的若蘭軒,美滋滋地裝扮着自己,等待嬤嬤的到來。
而另一邊早已駛出兗州的馬車上,蘇七懷揣着激動的心望着沿路上的風景,心中感慨萬千。
來時的路依舊不變,與深刻在腦海中的樣子沒有絲毫變化,正是在這條大道,她開啟了在兗州的艱苦日子,那個永生不忘的人販老賀頭,消耗完了她畢生最後的一絲單純。
因而,她承諾過的只要自由就不會放過他的誓言,在她成功當上榮府義子后,利用身份調動衙役將這個唯利是圖的賊人打下了大牢。
此後的日子,她堅定心中信念,在榮府的庇護下一點點精進自己的文武實力,那些以前自己絲毫不感興趣的東西,儼然在查清真相為家復仇的信念下變得舉足輕重。
只要能變強,她都會去努力做。
如今能夠堂堂正正地回到那個噩夢開始的地方,尋找自己一直堅持的真相,蘇七自是激動不已。
“再快些,今晚一定要抵達通文縣!”她拔高嗓音喊道。
“遵命,公子!”
一路顛簸后,於半夜終於抵達了目的地通文縣,蘇七在府尹的安排下住進了客棧。
雖然早早就做好了準備,可蘇七也十分意外這次任務給的時間十分緊迫,據說天亮后就要開始押送囚犯前往中都。
懷着疑惑的心情蘇七闔上了眼,趁這短暫的時間養足精神,現在已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礙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