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既濟——枕中記

沈既濟——枕中記

開元十幾年,道者呂翁,經邯鄲道上邸舍中,設榻施席,擔囊而坐。俄有邑中少年盧生,衣短裘,乘青駒,將適于田,亦止邸中,與翁接席,言笑殊暢。久之,盧生顧其衣裝弊褻,乃嘆曰:“大丈夫生世不諧,而困如是乎!”

翁曰:“觀子膚極腧,體胖無恙,談諧方適,而嘆其困者,何也?”生曰:

“吾此苟生耳,何適之為?”翁曰:“此而不適,而何為適?”生曰:“當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使族益茂而家用肥,然後可以言其適。吾志於學而游於藝,自惟當年朱紫可拾,今已過壯室,猶勤田畝,非困而何?”言訖,目昏思寐。是時主人蒸黃粱為饌。翁乃探囊中枕以授之曰:“子枕此,當令子榮適如志。”

其枕瓷而竅其兩端。生俯首就之。寐中,見其竅大而明朗可處,舉身而入,遂至其家。娶清河崔氏女。女容甚麗而產甚殷。由是衣裘服御,日已華侈。明年,舉進士,登甲科,解褐授校書郎。應制舉,授渭南縣尉,遷監察御史,轉起居舍人為制誥,三年即真,出典同州,尋轉陝州。生好土功,自陝西開河八十里,以濟不通。邦人賴之,立碑頌德。遷汴州嶺南道採訪使,入京為京兆尹。是時,神武皇帝方事夷狄,吐番新諾羅、龍莽布攻陷瓜沙,節度使王君與之戰於河隍,敗績。帝思將帥之任,遂除生御史中丞河西隴右節度使。大破戎虜,七千級,開地九百里,築三大城以防要害。北邊賴之,以石紀功焉。歸朝策勛,恩禮極崇。轉御史大夫吏部侍郎。物望清重,群情翕習。大為當時宰相所忌,以飛語中之,貶端州刺史。三年征還,除戶部尚書。未幾,拜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與蕭令嵩、裴侍中光庭同掌大政十年,嘉謀密命,一日三接,獻替啟沃,號為賢相。同列者害之,遂誣與邊將交結,所圖不軌,下獄。府吏引徒至其門,追之甚急。生惶駭不測,泣謂其妻子曰:“吾家本山東,良田數頃,足以禦寒餒,何苦求祿?而今及此,思復衣短裘,乘青駒,行邯鄲道中,不可得也。”引刀欲自裁,其妻救之,得免。共罪者皆死。生獨有中人保護,得減死論,出授驩牧。數歲,帝知其冤,復起為中書令,封趙國公,恩旨殊渥,備極一時。生有五子:僔、倜、儉、位、倚。僔為考功員外,儉為侍御史,位為太常丞。季子倚最賢,年二十四,為右補闕。其姻媾皆天下望族。有孫十餘人。凡兩竄嶺表,再登台鉉,出入中外,迴翔台閣。三十餘年間,崇盛赫奕,一時無比。末節頗奢盪,好逸樂,後庭聲色皆第一。前後賜良田甲第、佳人名馬,不可勝數。後年漸老,屢乞賅骨。不許。及病,中人候望,接踵於路,名醫上藥畢至焉。將終,上疏曰:“臣本山東書生,以田圃為娛。偶逢聖運,得列官序,過蒙榮獎,特受鴻私,出擁旄鉞,入升鼎輔,周旋中外,綿歷歲年。有忝恩造,無神聖化,負乘致寇,履薄戰兢。日及一日,不知老之將至。今年逾八十,位歷三公,鐘漏並歇,筋骸俱弊,彌留沈困,殆將溘盡。顧無誠效,上答休明,空負深恩,永辭聖代,無任感戀之至。謹奉表稱謝以聞。”詔曰:“卿以俊德,作余元輔,出雄藩垣,入贊緝熙。昇平二紀,寔卿是賴。比因疾累,日謂痊除,豈遽沉頓,良深憫默。今遣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就第候省,其勉加針炙,為余自愛。燕冀無妄。期丁有喜。”其夕卒。

盧生欠伸而寤,見方偃於邸中,顧呂翁在旁,主人蒸黃粱尚未熟,觸類如故。蹶然而興曰:“豈其夢寐耶?”翁笑謂曰:“人世之事,亦猶是矣。”

生然之,良久謝曰:“夫寵辱之數,得喪之理,生死之情,盡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再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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