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宿靄 （三）
獨孤星稀轉頭看向獨孤月照，獨孤月照完全沒有看向這邊，眼神直勾勾地看着遙遠的方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獨孤星稀抿起唇，仰着下巴笑對獨孤宸說：“宸哥哥，你說我們興緻不高，你不也一樣嗎？在這個多事之秋，我們除了今朝有酒今朝醉，難道還能提起什麼興緻來慶祝什麼嗎？”
“……”獨孤星稀這話里意有所指，獨孤宸沉默了一下，卻是說了一句：“有些事，對於你們，未必不是好事……”
獨孤星稀聽了這話，卻是立刻轉了頭，聲音帶着半分涼薄，半分冷意：“那是要分人。”
兩人對話聲音不大，旁人無法聽清，但坐在一旁的獨孤月照卻是聽得十分清楚，她低着頭身形不動，如一座冰雕一般，但若是細心的人不難發現她隱藏在袖口間的手指微顫，像是在壓抑着什麼。
獨孤宸看了她一眼，將她的異樣盡收眼底，卻是什麼也沒有說，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五國紛爭，亂世紛繞，欒國將獻皇帝獨女於陳國大皇子，欲破三國合圍之局，殷國眼看大好局面要失，立刻有人獻策於殿前，說讓獨孤星稀獨孤月照兩公主之一嫁予陳國皇帝，陳國皇帝已經是一個五六十歲的老人，星稀月照芳華正茂卻是因為兩國制衡攻略要將她們其中一人嫁去異國老君，且陳國君主皇后尚在，大皇子年齡都比兩位公主大了……
大臣提出這個提議之後，殷帝未定讓哪位公主出嫁，本來月照公主的可能性大一些，但不知為何，陳國傳來消息想讓星稀公主出嫁，這個事情就一直拖了很久，再沒有消息，可是最近……從太極殿傳來消息，近日內皇帝就要下旨指定一個公主出嫁了。
正因為如此，皇帝才特別榮寵獨孤月照獨孤星稀兩位公主，下了旨大辦華宴讓兩位公主開心，還特地讓獨孤宸來參宴。
可是，此時此刻這兩位公主的表情，都算不上興緻高昂，開心愉悅。
獨孤星稀稍好一些，一副懶洋洋提不起勁的樣子，偶爾說笑一兩聲，但大體思緒是游移的，獨孤月照則簡直像是一個木頭杵在位置上，半天不發一言。
她們彷彿是在等待，等待着從皇宮太極殿傳出來的最終結果，而在這個結果出現之前，兩人的神經都是緊繃著的，她們身體四周瀰漫了一層濃濃的冷意，冷得令人刺骨。
哪怕今夜的宴會那麼歡慶那麼盛大，卻依舊無法讓兩人提起一絲喜悅。盛大的喧鬧之中，人們的觥籌交錯中，宴會那正中央的主人卻是出奇的冷漠，冷漠平靜得彷彿一切都只是她們身邊的虛相與幻影，身邊的歡聲笑語對比着兩位公主的平淡中帶着幾分沉重的表情，也顯得異常的刺目。
獨孤宸想起之前接到的聖旨，皇帝交待的那些事……心中暗嘆……
他目光再次看向兩個妹妹，心中有些莫名的東西升起……
可他很快地將這些情感壓了下去，只要一想到那佇立在皇宮中央皇帝那樣冷戾無情的臉，他便告訴自己：皇宮，是絕不允許有同情與柔軟的存在的，在獨孤隆強大血腥的皇權手腕之下，他們這些生長在那個深暗詭譎的皇宮裏的皇子，唯一能放在心中的一個目的，也只是——生存下去。
親情，是這個皇宮最廉價最不值得一提的東西。
此時，獨孤宸拍拍手，道：“我為兩位妹妹準備了兩件禮物，算是做為二哥的一點小小心意，來人，呈上來……”
大殿眾人皆為巽王這句話所吸引，殿內頓時安靜了下來，人們紛紛張大眼睛望向了獨孤宸。
只見幾人扛着兩隻巨大的箱子，在眾人關注的目光下打開了箱子，只見一隻箱子裏裝着十隻金玉紅寶長冠，一隻箱子裏裝着十件紅綢金玉絲帛長袍，將它們取出，金光華耀，紅芒多彩，在盛大燭光的照耀下，幾欲迷花了眾眼。席間眾人一看皆是紅色妝寶為主，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心底都有了底，紛紛上前說出祝賀的話語，一聲聲不絕於耳，喧鬧得更盛了……
可在這一聲聲的祝福中，獨孤星稀倒是沒有什麼變化，只是輕輕微笑着對眾人致意，但獨孤月照的臉色卻是越來越難看，隨着人們絡繹不絕地上前恭賀，話語中帶着似有若無的暗示，獨孤月照的眼眸深處也越來越陰暗，她一聲不發地，卻彷彿要在下一刻變成她一直以來讓人害怕的模樣，瘋狂而嗜血……若是以往的這個時候，獨孤星稀會出面安撫一下獨孤月照，不要讓場面變得極奇難看，但不知為何，此時的獨孤星稀彷彿沒有看到一般，淡淡地坐在一旁狀若無事。
獨孤宸不由擰起了眉毛。
在人們聲音開始變小，更多人開始注意到獨孤月照的異樣，越來越多的目光看向獨孤月照之時，獨孤月照忽然猛地站起身，一隻手指向跪在獨孤星稀面前說著恭賀之辭的御史夫人，聲音尖利而刺耳：“閉嘴，你的聲音讓我的耳朵難受死了，你是不是想死，來人……”
場面所有人的驚呆了，獨孤宸沉下了臉，剛想出聲阻止獨孤月照發惡，然後聽“呯——”地一聲，殿內某種角落響起了金屬生生敲擊在地面的聲音，接着有無數人驚聲尖叫，更有人從那處角落飛跑而出，撲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大叫：“火火火……火燭……”
原來是有宮女不小心將高大的燭台撲倒，火燭滾落了一地，火苗四躥，燒到了前方客人的身上，讓幾個人身上華貴的絲衣起了火苗，那些人心疼自己的綢衣，驚身尖叫地避開了……
獨孤宸目光朝那處望去……
姬梵大驚失色地扶起一旁已經昏倒在一旁不醒人事的女孩，剛剛那女孩就跟自己說太餓了，臉色不太對，想不到她直接就在這個時間點昏倒在地上，而且，剛剛正好是在獨孤月照大發兇悍之時，會不會，是女孩本來就虛弱難熬，一見獨孤月照發狠心頭更是緊張，便因此直接昏倒了。
姬梵一邊扶着女孩，一邊用袖子掩住自己的臉，將自己整個人埋在地上，而前方是騷亂的人群，不少貴客站起來扑打身上火苗，有人在吵，有人在跳，她幾乎被淹沒在了站立亂躥的人群里。姬梵心裏想這麼多人擋在前面，應該沒有人看到她吧。她剛剛見身邊的宮女搖搖欲墜，也沒有管燭台的倒下，先是扶住了女孩，而正因為燭枱燈落燒着了不少人，才讓人們紛紛站起滅火，這樣，她就不會被人看見自己了……
這樣想着的她，還是一刻不敢放鬆地低着頭，袖子扶在臉頰邊，不敢抬頭看人，有主管宮女上前來收拾，還小聲怒斥她不該扶人而應該先是扶住燭台，人死了就算了，燒到了貴人身上她回去必得死而謝罪。周圍的貴人也是怒氣正熾，紛言一定要讓她這個狗奴才被杖責，才能抵銷身上華衣被損之罪。
正殿中央，卻是沉默，沒有人發出聲音，連獨孤月照也沒有接着剛剛爆發的脾氣發作下去。
姬梵低着頭不敢反駁，任由主事宮女怒斥，她聽到對方讓她快下去領罰，不知為何，她沒有心慌，反而是鬆了口氣，摸了摸手中的琺琅鐲，低叩身道：“是”。一中年宮女兇狠地掐住了她的臂膀，拉着她往外屋走去。
姬梵沒有反抗，只是把頭埋着低低的，不敢露出半分臉容。
前方的老宮女腳跨出了殿門檻，抓着姬梵的手臂極是用力，指甲幾乎將她細嫩的手臂掐出了血來，陣陣疼痛從手那處傳來，姬梵咬着牙，一聲沒有吭，而當那宮女兩腳踏出了殿外，自己一隻腳也跨了出去之時，一直懸着的心也緩緩放了下來……
幸好，幸好……
她應該算是過了一關了……
猛然間，忽然有一股力量從她身後拉拽，強大使她毫無反抗之力，一道黑影從姬梵眼前掠過，划向了抓着她的老宮女的手，老宮女“啊……”地慘叫了一聲，脫開了姬梵的手。
姬梵感覺自己呼吸都被奪了去，她甚至還來不及思考，自己就被一人猛地拉轉了身，目光及處，是一高大的身影，一道沉深的目光如一把箭，瞬間刺入了她的心臟，那一雙如蒼鷹的眼眸深處，蘊含著無盡的力量，深深地看着她：“你是雲檀？”
姬梵張着嘴，什麼也說不出，她獃獃地看着眼前的男子——獨孤宸。
他，他怎麼會……
他怎麼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堂堂一個皇子，抓住了一個低賤宮女的手……
這……
大殿內忽然響起一片震驚之喊……所有大殷的貴族此時都瞪大了眼睛看向從未在眾人面前失態的獨孤宸，居然出手救下了一個宮女，還是一個相貌平平的小宮女……
所有人的目光都變得不對勁了。
“殿下。”獨孤宸的得力手下王侍衛跪到了他的面前，先是掃了一眼被獨孤宸抓住的姬梵一眼，再立刻低下了頭，道：“屬下可要……”
獨孤宸此時才回過神，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這裏，心中微異，表情由深沉瞬間轉換成了平淡，放開了抓住姬梵的手，將她推到王侍衛面前，淡淡地對他說：“孤王府里的宮女怎麼會出現在這兒，你怎麼把人看丟了，把她帶下去。”
“是。”
姬梵明明穿着獨孤星稀宮女的服飾，獨孤宸卻是面不改色地在眾人面前說是自己的宮女，人皆心中微詫，再看向獨孤星稀的臉，只見她淡淡的眸子轉過去，看了幾眼獨孤宸與姬梵，又仿若沒有任何事發生一般移開了眼眸，一個小小的宮女，她當然不會跟自己的二哥巽王搶奪。
姬梵十分惶恐，可是又不能反抗，只聽王侍衛聲音堅硬又不失禮數地說：“跟我來。”
她低下頭，緩慢地站起身，沉默地跟在王侍衛身後。可兩人剛沒有走兩步，卻聽到獨孤宸在身後說：“不用帶她下去了，讓她坐在我身邊，不能離開。”
不能離開他的視線，不然，可能她又會向上次一樣，忽然不見了。
他此音剛落，見女孩肩膀微微一抖，頭輕輕抬起，可是她的頭顱只是微微抬起一個弧度，卻是沒有看向他，下一刻，她又是低下頭，似乎再也不敢看任何人。
“嘩……”一聲此起彼伏的小聲喧嘩響起，人們都用異樣的眼光看向了那個平淡無奇的宮女，特別是何雪儀，她的目光犀利，帶着些許寒光看向了那獨孤宸身邊的女孩，而耳邊，則傳來了姬欣的冷冷嘲笑聲。
聽了姬欣的笑聲，何雪儀的眼神更是森冷了。
巽王做為唯一還未婚娶的皇子，而且軍功赫赫，在如今勢弱的何家來看，是最好的拉攏對象了。而至於他身邊的女人……何家不會在乎，她也不在乎……
但是，這大庭廣眾之下的行止出格……
卻是讓人分外不爽啊。
她是誰？她有什麼資格？。